第13章 書評 (2)

重點是,別以為這本書寫的全是理科瘋子,文科瘋子也不少。不是說他們是學文科的,而是說他們的行為模式完全是文藝範兒,對萬事萬物,一往情深。從他們的神經病行為中,我們能看到老莊、看到禪宗、看到東野圭吾、看到伍迪·艾倫。

一個喜歡跟石頭說話的瘋子,她認為石頭是高級生命,而石頭根本看不上人類,我們太速生速朽了。就算我們原地站一輩子,它們也看不到,就像我們看不到朝生夕死的某些細菌一樣。換到宋代,她就能貴為藝術家。如北宋大書法家米芾最經典的行為藝術就是見到石頭就瓊瑤附體,大喊“哥哥啊,我想死你了”,然後撲上去一陣狂親。

一個研究瑪雅文化的瘋子,用了很多年去分析瑪雅文字,他說,瑪雅原文並沒有說2012是世界末日,而是指從此進入新紀元,可能是人類文明的一次顛覆性進展。該瘋子分析,這個理論被一些人誤解或被宗教利用了,越傳越邪門。我們正常人不求甚解,被末日論哄得一愣一愣的,而一個精神病人通過大量翻查資料,得出獨家解釋,這簡直太幽默了。在這個時代,有幾個人能靜下心來做一些不涉利益的事,然而,精神病人能。這個素材稍微改改就是一部主旋律勵誌片,《阿甘正傳》算個毛。

一個發瘋的前精神科醫生,他的言論完全具有cult片氣質,“你們想要那麽多,而我隻是想知道為什麽活著,我就被關進瘋人院。難道我非得和你們一樣瘋了,才能不在這裏?不過我覺得挺好,至少不用出去跟你們瘋瘋癲癲地混在一起,到最後都不清楚自己為什麽活著。”太富有哲理了。

書裏類似這些能改編成電影的故事太多了,假裝老伴一直沒死的苦情老奶奶;偷屍體試圖研發如何複活自己妻子的情聖(據說像恐怖電影《三更之回家》);把每個人都看成一種動物(蜘蛛、貓、鼴鼠等)的超萌小蘿莉;每周都會滿足女友願望,再殺死她一次的“連環殺手”;記得自己每一任前世的活膩了的大富豪……有人說,瘋人院才是作協。對的,國內的作家們編劇們跟瘋子比,想象力比喜馬拉雅山頂上的空氣還稀薄。

太多瘋子都像活在電影裏(國產片除外,大部分都不配讓瘋子活進去)。作者寫了一個明星級大帥哥,眉宇間有股邪氣,其畫作能把瘋子都嚇哭——《暮光之城》的粉絲正想尖叫,呃,他隻有小小的缺點,就是強製性給女友背上刺了逆五芒星,絕不是“嶽母刺字”的典故看多了,而是他要證明自己是最後的撒旦,是光明的反義詞,襯托美好就是他存在的價值。

某妄想症患者認為自己是一部書的主角,同時也是作者。作者問他為什麽要企圖殺死自己的孩子。他說那是假裝的,為了進瘋人院——沒有讀者喜歡看平淡的流水賬,應該有個。半年後,作者聽說他好了,要出院了,去看他,他正和醫生談笑風生,他讓作者去看第一次談話時的那張桌子的背麵。作者去了,上麵寫著當時的日期以及一句話:半年後離開。

某患者的興趣愛好是24小時模仿另外一個人,陳漢典那幫全民大悶鍋的模仿達人跟她一比,太寒磣了,因為她能做到抵達“無我”的境界。開始周圍的人都覺得很有趣,後來慢慢覺得可怕,因為她完全是被另一個人附體。當她模仿老年男子時,她男友感覺在和自己的爸爸交往,嚇到跟她分手了。作者問她,是不是放棄主觀意識去體驗別人?她說:“不止。不帶任何主觀意識不是超脫,隻是淡漠,境界還差得遠。想看到真正的世界,就要用天的眼睛去看天,用雲的眼睛去看雲,用花草樹木的眼睛去看花草樹木,用人的眼睛去看人。”請問,這不是禪宗嗎?

自從我樹立了正確的人生觀,就發現發瘋是一件很NB的事。當初決定喜歡尼采而討厭黑格爾,就是因為黑格爾這負心漢把親密到如同gay友的荷爾德林拋棄,因為後者得了精神病——黑格爾主張理性至上,一個非理性的人對他來說就是死人,這種強迫症難道不是精神病表征嗎?同樣是哲學家,我家尼采多可愛,不僅不歧視瘋子,還親自把自己變瘋。

反正福柯也說了,人類必然會瘋癲到這種地步,即不瘋癲也隻是另一種形式的瘋癲。我們現在迷戀瘋子還不算太晚。豆瓣有位網友說得精準,瘋子和天才一線之差,差別就在粉絲數量上。

有人不愛這本書,說故事都太假,我想說的是,作為有9年媒體經驗的老年人,負責任地說,這類訪談體的文章,寫假的比寫真的難,故事應該有原型,隻是浮誇或者修飾是難免的。重點是,我希望他們都是真的,如果不是,那麽這世界隻剩下大坨大坨的物質病人,沒有高智商精神病人,那該多麽可憎。

伊恩·麥克尤恩《最初的愛情,最後的儀式》

雲淡風輕地描寫變態,才是重口味的最高境界

伊恩·麥克尤恩,英國最當紅的“國民作家”。據說,單憑這個名字,就可以保證200萬冊以上的銷量,印他的書,基本等於印鈔。2005年,他的小說《星期六》出版,倫敦地鐵裏幾乎人手一冊,宛如地鐵車票。他的一舉一動都會上報紙頭條,他從切瑟爾海灘上拿了塊鵝卵石,都被炒成了大新聞。一個大作家,怎能侵吞公共財產?2008年,他60歲大壽,生日派對選在倫敦動物園,請柬和海報都夠惡搞,寫著“老男人在動物園”,還畫了隻豎中指的大猩猩——哪怕伊恩·麥克尤恩已經變得主流又精英了,還是時不時拿自己開涮。

也許你沒看過他的書,但《贖罪》你總知道吧?2007年那部大熱電影,這部電影就改編自伊恩·麥克尤恩的同名小說。

《最初的愛情,最後的儀式》是伊恩·麥克尤恩的處女作,也是成名作。餘華在這本書的序裏憤憤不平,因為中國文學界和讀者們以奇怪的沉默迎接這位文學巨人。麥克尤恩為什麽在中國不紅?很簡單啊,一來他還沒死,二來他還沒拿到諾貝爾獎(盡管大家都說他唾手可得),三來宣傳上根本沒找準爆點。他的那些小說,單看名字壓根不知道寫的是什麽。《水泥花園》寫什麽的你知道嗎?4個無父無母的孩子,姐姐和弟弟,扮演媽媽和爸爸,小弟弟在姐姐身上尋找母愛,充斥著異裝癖、戀童癖、等戲碼。

至於近期中國讀者紛紛吹捧的號稱成功嚇暈了73人、號稱重口味神作的《腸子》,誇它多麽陰暗多麽變態多麽極端,但我認為,比起《腸子》這種顯性的、張揚的重口味,《最初的愛情,最後的儀式》這種,用雲淡風輕去描寫變態,才是重口味的最高境界。

書中8個短篇,寫了8個猥瑣男,8種款式的變態,各有萌點。

《立體幾何》寫的是一個老實巴交的宅男,天天在紙上整理姿勢,把泡著船長的福爾馬林瓶子當家裏的首席裝飾,但人家真的是性冷淡。妻子不懂事,非要對他動手動腳,搞性騷擾。他顧念夫妻之情,沒有報警,邀請她來,用從祖父日記裏學到的立體幾何知識,把她折疊沒了。“怎麽回事?深藍色床單上隻剩下她追問的回聲”——這結尾詩意吧?

《家庭製造》中,14歲的少年對性萬分好奇,想付費去參觀妓女,又怕朋友笑他無知,他靈機一動,假裝和妹妹過家家,誘奸了她,最後他終於體驗到“蚊叮式的”。妹妹在大哭,他卻充滿自豪,終於進入成人世界,躋身於“人類社會的高級人群”中了。這場和誘奸,寫得爛漫又天真。

《蝴蝶》的主角是個沒有下巴的醜男孩,因為長相可疑而飽受歧視,9歲的小女孩簡友善地跟他搭訕,他很感動,想要她成為自己的朋友,哄她一起去看蝴蝶。咦,看蝴蝶為什麽要脫褲子呢?“所有那些我獨自消磨的時間,所有那些我一個人走過的路,所有那些我曾經有過的想法,全都噴泄在我的手上”。小女孩嚇暈了,“我輕輕把她抱起,悄悄地慢慢地把她放入運河中……”。一個變態少年的犯罪行為,卻被寫得輕盈、質樸、動人。

《與櫥中人的對話》是另一種方向的變態。一個男孩的媽媽為了一直控製他,把他長期關在家裏當嬰兒養大,他17歲了還需要人喂飯、幫他穿衣服,但他媽媽認識了一個男人,想再婚,覺得他丟臉,逼他馬上成人。他無法融入現實世界,躲在櫥櫃裏,想念溫暖而碩大的子宮。最後他很感傷地說,“我希望重回一歲。但那不會發生。我知道,不會的。”

《最初的愛情,最後的儀式》裏,最搶眼的不是一對畏畏縮縮的小情侶,也不是他們居住的那種陰暗潮濕惡臭的房子,而是女孩的躁鬱症表弟和被他們殺死的懷了孕的老鼠。

自認為尺度很大的我,第一次讀這本書,都有點震驚、有點不適同時又有點過癮,但我當時並沒有意識到它有多牛X。隨後我去讀了張翎的《餘震》(《唐山大地震》的小說原型),我不得不感歎,麥克尤恩確實是天才!《餘震》的故事其實很巧妙,但在敘述和質感上,高下立現。《餘震》設計感太強,描寫很幹燥,活像一坨仙人掌;而《最初的愛情,最後的儀式》,濕潤、多汁。就像有人評論說,神奇的是,“自然而然的,故事就走向了它們”。

有人說麥克尤恩是黑色魔法師,有人說他跟博爾赫斯一樣是畫夢天才。麥克尤恩的特異功能在於,寫這麽驚悚的故事,他避重就輕,又超然物外。變態們陰狠又脆弱、殘暴又天真、凶險又無辜。全是第一人稱,每一句話都具有鏡頭感,又極富想象力,很容易就讓你入戲了,你被牽進這個故事,被那種幹淨、優雅、溫和的氛圍催眠,進而那些令人發指的變態行為,讀起來都變得順理成章水到渠成。蔡康永就說過,邪惡,並不是一件無聊的事。如果保持很高的興趣去描繪邪惡,邪惡很可能會變得太有趣、太吸引人、太燦爛、甚至太有深度。

麥克尤恩自己就成長於一個奇怪的家庭,父母拋棄了他的親哥哥,全家一直在各國流亡,爸爸是酒鬼,動輒揍人,媽媽永遠憂心忡忡,麥克尤恩說他的寫作天分就來自於媽媽,因為她是偉大的擔憂家,而這是需要天分的。他說那時“一直夢想著某一天我的父母沒有任何痛苦地融化掉,不是說發生了什麽可怕的事,我不是希望他們死,我隻是希望打掃幹淨場地,你知道,那樣我才可以單獨麵對這個世界。”他曾經過了一段“吃致幻蘑菇,服可卡因,在電擊一樣冷的水裏裸泳”的《猜火車》式的生活,後來,隨著小說一部部出版,拿了毛姆獎、布克獎等十幾個大獎,從“恐怖伊恩”變成了全民作家,重點是,他第二次婚姻美滿,陰陽協調、親情飽和——他的創作就變得溫馨和正常起來,宛如奧斯丁附體了。

這本書的翻譯者潘帕文筆其實超級好,但他說,麥克尤恩讓他打消了寫作的念頭。麥克尤恩讓人煩的就是這點,我越是重讀,越是火大——為什麽在有些人的手下,文字就這麽賤,這麽聽話,這麽任君差遣?

保羅·喬爾《質數的孤獨》

不是質數的孤獨,而是孤獨的人質

我決定這次不聽王爾德的話了。

王老師說,美麗的東西有了過失,要不分青紅皂白地原諒它。可是,寫《質數的孤獨》的80後粒子物理學博士保羅·喬爾達諾,堪稱意大利版謝耳朵,明明是文學圈難得的正版帥哥,可壞話還是在我腦子裏自行排了隊,等著跑出來見人。

我昧著良心、從善如流地誇誇它不行啊。

作為一本處女作,跟所有被看好的處女作一樣,一出版就拿了意大利最高文學獎斯特雷加獎,拿過這個獎的有世上最淵博的惡毒怪老頭,艾柯。

重點是,喬爾達諾不愧是理科高材生,上來就玩了次混搭派修辭——“質數的孤獨”,這名字多酷,成功完成文理科之間的漂亮穿越。孤獨這個文學的流行母體沒什麽新意,但嫁接上數學概念,比如質數,隻能被1和自己整除的質數;人生看上去充滿**範兒,隻能跟自己的質數;哪怕有隔得最近的法定好朋友,就像3和5、11和13、107和109,被稱作孿生質數,但中間永遠有個該死的小三——偶數,把它們活活隔斷,兩兩相望卻永遠也不能合體——用流行的“蛋疼體”形容,這大概就是比悲傷更悲傷的事吧。

本來,有了這個跨界式的隱喻打底,這小說的起點已經算挺高了,忽悠數學盲文青們綽綽有餘。重點是,它還有個充滿想象力的開篇——我敢說,小說第一章《雪上天使》,莫紮特都會愛死。女主角被虛榮心過剩的老爸逼著練習滑雪,平常隻是害怕到尿褲子,某天喝了太多牛奶,拉了屎,一坨坨沿著大腿滾下來。她帶屎堅持滑雪,分開的兩腿使她覺得下麵總算沒那麽髒了。

第二章《阿基米德定律》也有大把高智商句子,比如男主角有個弱智雙胞胎妹妹,在教室裏瘋狂揮舞雙臂,像一隻落在捕蟲網裏的蛾子,老師希望這個弱智女孩有朝一日真的能夠飛走。他把妹妹丟在樹林裏,妹妹掉進河裏淹死了。他在岸邊,看見了那片還要堅持好幾個鍾頭的黑暗,“為什麽有些東西能浮在水麵上,而有些東西就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