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新老搭檔
呂遠接到的新任務是征訂明年的黨建刊物,收來的征訂款,處裏可以留下百分之三十。其實這算是雜誌社給的代辦經費,用作農村組織工作處的招待費用和人員福利,應該差不多夠了。
這項工作很瑣碎,每天都得打電話催訂數,還得開收據收錢,所以都是由新來的人幹。一幹就是三個月,到年底了把錢送到省委組織部去,才算萬事大吉了。錢拿回後還得放到部裏一部分,用來給全體幹部春節搞福利。剩下的幾萬塊錢就留到處裏的臨時賬戶裏,由處長決定怎麽用了。大多數吃飯的事處長都會找其他單位給結算了,盡量不花這個錢。錢大多都花在處裏幹部過年過節的購物上了,大家也不論多少,都拿得興高采烈。
天天打電話讓呂遠煩不勝煩,最要命的是,每天都有人拿著現金來交款,他每天下班前都得去市委旁邊的工商銀行存一次。盡管中央三令五申地發文件,強調不許往下強行攤派報紙雜誌,可是有些地方要不通過安排的方式,刊物也很難到每個基層黨支部的手裏,黨員學習的時候也就沒有什麽參考資料了。所以,不少地方依然根據本地的實際情況,繼續做著這項工作,隻不過在數量上略微減少了一些。
眼看三個月截止收款的日期就要到了,楊處長把呂遠叫到房間裏,問他黨刊征訂工作的進度。呂遠說:“還有一個縣的訂數沒有報上來,錢也沒影兒呢。”
楊處長說:“不能等了,再過五天,就要給省裏送上去了。你把手裏收上來這些錢都存好,親自去跑一趟。對了,你可能和下邊的人不熟,你從處裏選一個老同誌陪你去,我同時也給他布置一篇有關農村基層黨組織建設的調查報告。”
呂遠回到辦公室,見屋裏的人都出去了,隻剩對麵桌的孫德勝還叼著煙在電腦前麵忙活呢,便用手指頭磕了磕桌子,小聲地說:“孫哥,我要到林安縣去一趟,處長讓我請一位熟悉情況的老同誌陪我去,你願意去嗎?”
孫德勝抬起頭說:“老弟,我真願意陪你一塊兒去,可惜手頭的這篇處長講話明晚交稿,你讓我怎麽脫身?除非老弟你出馬,今晚幫我寫完,明天大哥立刻陪你啟程。”
呂遠想:我到處裏還沒摸著材料的邊兒呢,寫材料的思路根本就沒有。心裏實在沒底,就對孫德勝說:“寫文章本來我是輕車熟路,可是領導講話我還真不會寫。別我糊弄完你,你糊弄不了處長,那可就壞了菜了。”
孫德勝說:“材料裏領導講話是最好寫的了,我把收集好的數字和事例都給你,你就大膽地寫,明天上午我改一遍,交了差,咱倆中午吃完飯就管辦公室要車出發。”
呂遠說:“孫大哥,我熬個夜寫篇領導講話倒沒什麽,可我告訴你個實底兒。這次去縣裏我負責催款,活兒很簡單,不過處長要額外給你們布置一篇調查報告,說是我們上省裏送款子的時候要發在黨建刊物上的。”
孫德勝一聽到這裏,說:“老弟,你是真不了解你哥啊,我要是材料文章都寫得好,那副處長還能是黃詠春的嗎?即使弄不上副處長,我也早被派到縣裏去當組織部部長、副部長的幹活了。我這一輩子,最打怵的就是寫材料,可惜現在我這隻鴨子被趕上了鍋台,不會拽也得拽幾下。要不幹脆我倆一塊兒寫,共同署名,也讓你小老弟‘耗子掀門簾——露那麽一小手’。”
呂遠聽到這兒,心裏有點興奮,因為念了四年大學中文係,除了在校刊上發表過印成鉛字的幾首歪詩以外,也隻有兩篇散文在公開出版的報刊上露過臉。但他又不能露出狂喜的表情,假裝為難地說:“我可是沒寫過這種東西,還得你孫大哥教教我。再說了,咱倆合寫稿件這件事,得你去跟處長打招呼。我自己去主動要求寫,萬一寫砸了,就不好了,讓處長以為我不知天高地厚,破車愛攬載。”
孫德勝一聽這話,把手裏的雲煙往兜裏一揣,起身就走,邊走邊回頭說:“有你老弟這句話就成了,我現在就跟楊處長請示去。說心裏話,老哥可能年底就要下派了,也需要發表幾篇文章,露露臉,造造聲勢。咱倆的組合,一定要堅持到你哥我順利下派才行啊。”
呂遠見這麽順利就得到一個老同誌的幫襯,也扭過脖子對孫德勝說:“那就一言為定。”
林安縣是個丘陵起伏的林業縣,依靠幾個省屬的大林業局為生,這些年隨著木材砍伐量的減少,日子過得是越來越窘迫了。現在除了有一些間伐指標外,全縣都處於封山育林的狀態。幸虧有一個號稱國家三A級森林公園的燈漏湖還能在夏天招來一些遊客,隻靠山坡地上種的大苞米和山下很少一部分稻田,已經不能支撐這個縣正常的財政開支了。
孫德勝領著呂遠開著部裏給派的桑塔納,一路翻山越嶺來到林安縣的時候,天已經黑了。看著縣城的街邊到處都是霓虹閃爍的酒店,呂遠對孫德勝說:“都說林安縣窮,這飯館可是開得很火爆啊。”
“你看到的都是表麵現象,等抽空我領你逛逛那條紅燈區,你就知道還有更紅火的地方。據說附近幾個縣的人喝完了酒,都來林安瀟灑,因為林安的縣委書記吳濤早就在全市公安幹警大會上宣布,誰去紅燈區亂檢查,就扒誰的皮。所以,這裏的紅燈區是咱們省最安全的紅燈區了,現在幾乎成了林安縣上繳稅費最多的地方了。”
呂遠在心裏暗暗稱奇,心說:一個一把手,竟然要依靠操皮肉生涯的人們來維持所轄區域的正常運轉,這也算是奇聞了。但他並沒有說出口。
孫德勝事先已經把要來的事告訴了林安縣委組織部的張誌全部長。盡管孫德勝和呂遠兩個人頭上沒有什麽烏紗帽,但畢竟是上級組織部來的人,一正三副的林安縣部領導都在部裏等著,外加組織科的科長江井泉、辦公室的主任孫梅,正好湊夠了一桌酒席的人。孫德勝一進縣委辦公樓三樓的張部長辦公室,就大聲豪氣地對張部長說:“領導,我們在機關待得肚子裏一點油水都沒有,部長你給我們安排什麽好吃的了?”
張誌全笑嗬嗬地和孫德勝握了一下手說:“我們縣裏頭,誰家有幾隻雞你都了如指掌,想上哪兒吃,你說個名兒不就行了?還不先介紹介紹你身後這個第一次來的上級首長?”
一句話讓呂遠羞愧得臉通紅,趕忙走上前,跟張部長握了握手說:“我是剛調進組織部的新人,哪裏是什麽領導。還請部長多關照。”
張誌全上下打量了一番呂遠,然後說:“如果你願意,你這個小老弟我算是交定了。你這麽年輕,就能進到市委組織部裏,真是前途無量!在我們縣委組織部,最年輕的同誌也要比你大上十歲。孫德勝,你脫下你的鞋,用腳趾頭算算,再有十年,呂遠小老弟能當上什麽級別的官?”
孫德勝假裝緊張地擺著手說:“這我可不敢算,我這腳臭不說,萬一我把呂老弟的官給說小了,以後還不給我小鞋穿啊?”
就在孫德勝和張誌全嘻嘻哈哈說笑當中,孫梅敲門進來說:“部長,天也不早了,咱們到飯桌上再繼續聊吧。孫大哥,我在走廊那頭就聽見你的大嗓門在哈哈的,今天晚上你要是不跟我喝個你死我活,你就算不認識我這個大妹子。”
呂遠眼見這幾個人的對話沒有一句是官場客套話,對孫德勝暗暗佩服。心想:這孫德勝坐在市委機關大院裏顯得有些粗魯和另類,不過他在基層說話辦事真是如魚得水。我得用點心,好好跟他學學。要是我自己一個人來到林安縣,還不知道要說多少套話才行呢。
很多是呂遠沒能想到的,他看見的嘻嘻哈哈的情形並沒有延續到酒桌上,反而重演了互相稱呼官銜的老戲碼。經過張誌全的介紹,呂遠才知道孫德勝早就是副處級的組織員了,級別竟然跟張部長是一樣的。難怪他野心勃勃地想到區縣去當能進常委的組織部長呢,其實他要是不嫌棄的話,早幾年就下派當上副部長了。
吃飯的飯店安排在山珍燉菜館,整個飯店的內牆都是用刨開的原木外帶樹皮裝修而成的,掛滿了玉米、大蔥、大蒜和幾隻野雞的標本,充滿了林區木板房的味道。外表看著是十分不起眼的餐館,打開菜譜,呂遠才嚇了一跳,這裏的燉菜很少有50元以下的。再看看自己屁股下坐的包著人造虎皮的墊子,呂遠心想:這頓飯吃下來,錢總不會太少。這一桌菜,沒有一個菜是盛在盤子裏端上來的,全都是一個個瓦罐和砂鍋。野豬、黃羊、鹿肉、野雞,都是在市裏邊很難見到的稀罕物。
張部長掀開中間那個蓋著蓋子的鐵鍋,悄聲對大家說:“這滿桌子的野味,都是家養的,就這隻麅子,是飯店老板收購的,說是一個獵人偷偷送進來的,大家隻管享用,不許外傳。這老板和我是多年的鐵哥們兒,才特意給我上了這隻麅子。要是其他人來了,不管官多大他也不敢上。”
呂遠其實沒吃過幾次像樣的宴席,他被勸著一道一道菜品嚐過來,發覺那些傳說中的野味,肉都很粗,口感並不怎麽好,但他每夾一筷子,吃完都得客氣地稱讚幾聲。孫德勝這兒,早挽起了袖子,和孫梅拚起酒來。因為兩個人都姓孫,所以“大哥”、“老妹”地叫得十分熱絡。
“張部長,你可真有眼光啊,竟然把孫梅這樣的幹將從婦聯給拉過來了。是不是我老妹到了你們組織部以後,你就再沒被別人灌醉過?”
“那還用說?”張部長自豪地誇獎孫梅道,“你們姓孫的兄妹倆真像一個媽生的,工作熱情高,喝酒待人也是熱心腸。上回江中縣的李部長來,都被孫梅給喝住院了。看來以後孫梅同誌要想把酒喝好了,還得等他本家哥哥來了才行。”
孫梅哈哈笑著拍著孫德勝的肩膀說:“說真的,孫哥,整個市委組織部的領導,我誰也不想,一到饞酒的時候,我就想你,今天無論如何你得陪我把酒喝好。”
孫德勝拍著自己的胸脯說:“哥來了,你再喝不好,我走以後還不得罵我啊?再說了,你要是不想我,像我這樣的糙老爺們,回到市裏,哪兒還有人惦記我啊?反正我臨走時把領導講話稿交了差了,是我的秀才呂老弟幫忙完成的。這次到你們縣裏來,有江科長和呂遠小老弟在,材料我又不愁了,你說不喝酒幹什麽,對吧,張部長?”
張誌全借著他這個話頭,順手端起一杯五糧液,對呂遠說:“小呂這麽年輕就能調進市委組織部,肯定有許多過人之處。如果我猜得不錯,看小呂你這氣質,肯定是重點大學中文係畢業的,以後還請你對我們部裏的材料多多指導才是。我倆喝一杯相識酒,再喝一杯工作酒,最後再喝一個友誼酒。喝完這三杯酒,你小呂缺啥少啥,包括以後你結婚的家具,就不用自己準備了,你老大哥我給你包了。”
張部長這句話引起了全桌的一陣共鳴,紛紛站起來陪呂遠一起幹了三杯。呂遠感謝的話都沒來得及說出口,也慌忙站起來,把這三杯酒灌進了肚子裏。等輪到呂遠提議喝酒的時候,他已經喝得嘴都瓢了,強挺著說:“我這是進到組織部以後第一次到林安縣來,各位領導對我這樣熱情,讓我真是覺得心裏暖烘烘的。可惜我目前沒什麽能力,但願以後大家有用到我的地方,不論是工作上的,生活上的,我絕對全力以赴,為你們頭拱地去辦。我年輕,跑腿學舌的事肯定幹得比誰都快。”
就在一片“實在”、“謙虛”、“小呂你這人不錯”的誇讚聲中,呂遠喝得人事不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