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灰舞鞋 (9)

他說:“嘖,往哪兒看往哪兒看?臉上有什麽可看的?”

她這才去看他的軍裝。嶄新,一道道折痕硬得很,領章鮮豔欲滴地卡住他粗壯的脖子。他失去耐心了,兩手拍拍軍裝下麵的兩個兜說:“沒看見加了倆兜啊?”

她說:“哎呀!”

她站起來,笑了。

他是排級中鋒劉越了。他這才有點兒不好意思,說行了行了,又不是沒看過四個兜。他告訴小穗子,就是為了看她此刻的驚喜麵孔,他特地消失了兩天。

他問她去不去走走,她還有不去的。她的驚喜何止他看到的那些。他們又走到紅圍牆的牆根下。

“小穗子,喬副司令活著的時候,說等我們提幹了,就介紹我們倆認識。”

小穗子知道劉越這時舊話重提是什麽意思,她說她可沒提幹。

劉越的手一直在口袋裏,這時拿出來,掌心打開,裏麵是塊手表。他說他去為她買了件禮物,一塊上海牌手表,慶祝老頭兒三年前介紹他們認識。

小穗子瞪著那塊無華的不鏽鋼手表。半天她說:“你怎麽了?我怎麽會收你這麽一份禮物?”

劉越開始臊了,他的臊表現出來是惱。他說:“我就要送你!”

“憑什麽?”小穗問。

“不憑什麽!”他臊得怒發衝冠。“我想送,我樂意!”

小穗子要他懂道理,她大頭兵一個,戴手表違反紀律。

劉越說他看女兵們在台上排練,大頭兵戴表的多得是,就她一個人窮酸。

小穗子說:“劉越,我和他們不一樣。”

顯然她聲音是壓抑的,劉越聽出了點兒什麽。他怔了一會兒說:“那你收著,等你提幹了再戴,行了吧?”

小穗子搖搖頭,說她真的不能收,心領了。

劉越給晾在那裏,手還伸在外麵,手裏還拿著那塊表——他窘得手指頭冰涼。突然,他眼神變得很匪,說:“小穗子,我再問你一次,你收不收?”

“劉越!”

“收不收?”

小穗子苦笑了,可憐巴巴地說:“你先替我收著……”

一道雅致的暗金屬光環從她頭上劃過。劉越的投擲姿態在鉛色的傍晚中定格了一瞬,才慢慢收住。小穗子跺著腳,眼淚也出來了,說劉越怎麽這麽胡鬧?把好幾年的津貼砸了。

劉越晃晃悠悠從玉蘭樹叢往回走,這時他回頭說:“什麽好幾年的津貼?我才不攢津貼!那是我媽媽買的,我寫信叫她買的。”

小穗子滿臉追問地跟在他身後。

他說:“我把你告訴我媽了。”

看她眼睛追問得更緊,他又說:“你才沒有領我的心。”

我們後來知道正是從這個時刻,小穗子開始對自己說:他太單純了,我們不會有好結果的。

劉越把小穗子的回避看成是自己的過錯。他想起那天傍晚的壞表現,原形畢露,讓小穗子看到一個粗暴野蠻的人。她信中措詞十分婉轉,說他們是完全不同的兩種人,需要很好地相互了解。她希望他不要再去看她排練或演出,因為排練和演出中的她都不真實。最後,她說到喬副司令,說她答應過老頭兒,隻好好跳舞。

她搬出喬副司令來拒絕他。他巴巴地捧一塊手表,好像一百二十塊錢就能說明什麽。他把一百二十塊往牆外一扔,又裝闊地說自己不必攢津貼,不過是母親的一點小心意:好像他這樣任性胡來,她就被征服了。

此刻,劉越一個人在籃球場上投球。每一球都投中,沒一點兒意外。他不會再去看文工團排練了,一個要強的人不會在收到那樣的信之後,還老著臉皮繼續出現。

一天晚上放操場電影,文工團的地盤空了一大塊,籃球隊的地盤卻讓家屬占了不少,文工團的男兵女兵都叫劉越過去坐,他決定不過去。他們見他往銀幕後麵走,叫得更咋呼:“劉越大表弟,可把我們想壞了!”

他隻好搬著凳子走過去,兩條大長腿在通迅團、警衛營隊列裏橫跨。他的心打著夯,就怕和小穗子目光相遇。他垂著頭,讓幾個男兵劈裏啪啦地拍肩打背。所有人都質問他,為什麽不來文工團串親戚。他憑真覺感到女兵裏沒有坐著小穗子。她沒來看電影,怕碰上他:剛剛軋斷的往來,得冷卻一陣。

他心裏說別問別問,嘴一鬆,就問了出來。他問那個老轉圈的丫頭呢?

他裝著連小穗子的名字都不知道。若不是天黑,人們會看見他紅透的耳根。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個男兵說:“你問她幹什麽?”

劉越是一點兒臊也藏不住的。他說不幹什麽,隨便問問怎麽啦?

下麵就是小穗子的故事,給伶牙俐齒的文工團員們繪聲繪色地講了出來。

半夜,劉越用鐵條打開活動室的鎖,拿出康樂棋子,一個人打起來。小穗子的日記,總是背著人偷偷摸摸寫的,比靡靡之音還糜爛。劉越使勁打一杆子,想象那靡靡之音似的日記。棋子走出一個理想的幾何路線,落巢了。小穗子那樣一個清純的形象,站在兩百多雙眼睛前麵,念著二十多頁厚的交待,她沒有哭。文工團員們告訴劉越,哭倒好了,換了別的女孩子,是一定要翻天覆地哭一場的。哭是一種姿態,表示知錯、知羞、服軟。假如小穗子一麵交待醜事,一麵哭得洗心革麵,大家整她會手軟些。

劉越玩熱了,脫下外衣。他又看見四個兜的軍服,還是嶄新的。他明白小穗子的意思了,她寧可斷了和他的往來,也不願他知道她曾作的孽,以及那以後她如何擔著冒熱烘烘臭氣的豬糞走出院子,擔著氣味同樣不悅人的泔水走入豬棚——小穗子那十六歲、一個單薄的年少贖罪者形象。劉越忘了自己拄著杆子朝棋子發了多久的呆。文工團的男兵女兵都有模仿天賦,他們做著小穗子的動作,一扭一擺地用雞公車推沙土。劉越你看,就這樣改造她恐怕都改造不好,誰知道她是不是暗中又跟誰眉來眼去,情書暗投。劉越大表弟,她沒來勾搭你吧?沒跟你說:“啊,你的目光在我血液中流動,你的呼吸掠過我的發梢吧?”那模仿很不賴,小穗子略帶南方口音的普通話給他們學舌出來,劉越也笑了。劉越開始布棋子、找位置、架杆子,人慢慢伏下去。他奇怪自己會笑,大概他當時不是笑小穗子,而是笑他自己,笑他幾天前向她捧出手表時的蠢樣。

劉越打了一夜康樂棋就一切恢複了正常。偶然地,小穗子擔豬糞的形影會在他腦子裏悠悠而過。他會突然痛心:這個罪有應得的小穗子呀!

他聽了小穗子的勸告,再也不去看她排練。直到開春的一個禮拜天下午,他路過門崗對過的修鞋鋪,見昏黑中坐著白皙的女兵。她坐在很矮一個小凳上,不知在對著什麽出神。鞋匠在為她修補舞鞋,兩人背對背而坐。小穗子微仰起臉,她的出神極其純粹,排除了繁鬧的街景:街上一家人在轟轟烈烈地出殯,另一個店鋪門口排了搶購的隊伍,幾個妙齡女流氓在輪流用望遠鏡看每一個從軍區門崗走出來的軍人,一麵做著汙穢的評論,一麵把煙灰東彈西彈。小穗子隻是靜靜地出神。兩個肮髒的小女孩走到她麵前,她們最多三歲,一個將手裏拇指大一塊餅喂進了另一個的嘴裏。

劉越見小穗子對小女孩們笑了。

劉越說:“喂,你修鞋呢?”

她嚇一跳。從矮凳上站起來的時候,整個臉一點兒表情也沒有。

劉越對鞋匠說:“鞋你先修著看,我們一會兒來取。”然後下巴一擺,要她跟上他。他們順著這條毫不浪漫的小街走,兩邊的板鋪人家隔著馬路大聲談話。樓上伸出的竹竿上,晾滿破爛衣服。老人們圍坐在街沿上摸民國時期的竹牌。

劉越跨過一攤灰色的肥皂水,等小穗子趕上來。他兩手插在褲兜裏,對她說:“我全聽說了。”小穗子的臉衝著他,給他的錯覺是她會裝蒜問:你聽說了什麽呀?但她隻頓那麽一下,便說:“我知道。”

“到底是怎麽回事?”

“他們不是全告訴你了嗎?”

“我要聽你告訴我。”

他希望她能從他話裏聽出這個意思:如果你告訴我,那是一場冤枉,我會相信你。

她卻平鋪直敘地講起來。是的,十五歲,她為了他吞過安眠藥,也為了他差點摸電門。沒有人知道她那次失敗的服毒,他們隻知道同一個雨夜的前半章:她把他叫醒,求他,要他帶她走,遠走天涯,然後她講到那隻含羞死去的雁。

劉越聽到這裏,眼淚流了出來。

小穗子這天背著“五四”手槍從省舞校往回走,見一輛摩托從門崗開出來——騎手是劉越。不用打聽她也明白劉越讓一個首長夫人招成未來女婿了。小穗子每天早晨五點去舞校上編導課,團裏怕她不安全,特批她一支“五四”手槍。她下課是中午十一點,常常在門崗前麵看見騎摩托進出的劉越。文工團很快有了傳說:那位首長的女兒得肝炎住院,劉越每天騎摩托去送午餐。

他從來沒有看見過小穗子。他戴著頭盔風鏡,長腿擺成好看的角度,斜斜地拐個彎遠去。女流氓們衝他打一聲尖利的口哨,他偶爾也向身後揮揮手。小穗子發現,她天天下了課就往回趕,為的就是這樣站在梧桐樹後麵,看他一眼。二十一歲的劉越,對那群女流氓來說,是天上的星星。

舞校放暑假時,小穗子看見劉越的摩托車後麵帶著一個女軍人,嬌滴滴地把頭歪在劉越寬闊的背上。小穗子想到半年前她和劉越走到那條小街的盡頭,又走回來,路燈掙紮著亮起來。電力不夠的路燈照著劉越臉上的眼淚,一個鋪板門裏潑出的涮鍋水把兩人鞋襪都潑濕了。小穗子不懂自己怎麽會在這時刻想到他們潑濕的鞋襪。

那之後,劉越死了心。

她記得他在某個地方低聲說:別說了。是她講到團支書王魯生的時候。劉越聽到這裏,對他和小穗子的前景,完全死了心。女流氓們這天一聲不吱,心情複雜地看著摩托車上的劉越和女軍人走遠。

回到宿舍,同屋三個女兵穿著內褲和胸罩在吃午飯。她們拉小穗子一塊吃,說是有她們自己醃的海椒。曾教導員調走後,女兵們開始把飯打回宿舍吃。每人的床下都有自己的私藏,醃蛋、鹹魚、醪糟。

正吃得熱鬧,窗子外麵有人拍玻璃。女兵們全歡聲尖叫,喊著不準推窗子!這一叫外麵的男兵拍得更響。一麵說來點私貨嘛!食堂今天的菜是喂豬的!

“哪兒來的私貨?鼻子倒尖!……”

“那我們把窗子推開了?”

裏麵又是尖叫:“不準推!哪個推哪個是流氓!”

男兵們在外麵咕咕直笑。女兵們在裏麵也咕咕直笑。窗子開個縫,一個女兵露大半個臉和一整條的胳膊,手裏拿一個盛“私貨”的玻璃瓶。她說:“閉上眼,偷看莫得給你吃的!”

男兵們全在窗外說:“沒偷看!眼閉著呢!”

的胳膊縮回來,等在窗子裏麵,悄悄抓起筷子等外麵的手上來抓窗台上的玻璃瓶,胳膊掄出去,筷子清脆地敲在某個手背上。男兵便叫起來:“哎喲!好歹毒!”

女兵便得勝地大聲笑了。

小穗子也跟著她們大聲地笑。這時,聽見哨音在院子裏響,宣布下午排練的節目。新上任的業務副團長不到四十歲,他也走到女兵的窗子外麵,問女兵們是否穿了衣服,若穿了就請打開窗子。

男兵們告訴他說,穿了點關鍵的,副團長你閉上眼,她們就開窗子。

副團長嗬嗬地笑起來,說他小老頭一個,孩子也不比她們小多少,不閉眼問題也不大。他隔著窗子對裏麵交待,團裏決定要小穗子趕編一個舞蹈,做“八一”節演出的開幕式。

“行不行啊,小蕭?”

小穗子說行。

“抓緊時間,隻有兩個禮拜了,還要譜曲,排練,開開夜車吧。”副團長在窗外說,“知道你小蕭腦子快,一晚上能寫好幾篇詩。開它三個夜車,爭取下星期一開始排練,行不行啊,小蕭?”

小穗子又說行。她明白副團長說她腦子快沒任何惡意,把她寫情詩的腦筋派正經用場有什麽惡意呢?人們近來偶然談到當年小穗子的“作風錯誤”,都是另一個態度,覺得那是件過時而滑稽的事了。有人偷偷地用錄音機放一個叫鄧麗君的歌。和這些歌比,小穗子當年的情詩多麽的土氣。

十九歲的小穗子第一次正式擔任了一個大型舞蹈的編導。三十六個人的隊型,很快喊啞了她的嗓子。演出之前,出了意外,領舞高愛渝不能上場。高愛渝已流產兩次,演出前又發現懷孕,領導商量了一下,讓小穗子頂上去。雖然小穗子的身量、形象都不夠輝煌,畢竟熟悉動作隊形。

演出地點是體育場。小穗子一上場就看見了坐在第一排的劉越。緊挨他的女軍人,手裏拿本書當扇子,給自己扇扇,又給劉越扇扇。女軍人沒戴軍帽,微微燙過的頭發在額前翻出一個波浪。不一會兒,女軍人便不再往台上看,打開了那本書,又在書上擺了一小堆瓜子,一邊讀書一邊嗑瓜子。

小穗子感到那股瘋勁又來了。她兩眼一抹黑,隻有劉越的眼睛準確地給她打著追光。她跳得身體分量也沒了,柔韌度也沒了極限。劉越有一年沒見小穗子,她在他眼裏是不是有了變化?她轉身回眸,目光隻有劉越明白,那種秘密情人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