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灰舞鞋 (8)

“老頭兒說,把你美的,小越子,你給老頭兒多打贏幾場球,提了幹,我再給你介紹。”他這樣說著,傷感就來了,並為這傷感害羞,藏起了目光。

原來他是軍區有名的籃球中鋒劉越。十三歲就成少年球星,十四歲就進了軍區體工隊的劉越,原來是個大個頭的男孩子。小穗子心動了,臉一陣微痛,笑容正把繃得硬邦邦的臉撕開。不久她發現自己一時輕咬下唇,一時又把下巴斜起,一時又用手去繞耳邊的碎發。症候出來了,她那些十分女孩子氣的動作和神態隻說明她受了大個頭男孩的吸引。竟是這樣:長久以來她舞啊舞的,正是為這一副被她照耀過來的目光;原來她不是憑白無故地讓肢體動情,不是無端端地渾身語匯,一切都是因為這一副為她而欣悅的目光。她迎向這目光,笑了,不怕闖禍地笑。

幾個星期後,小穗子鑽進正賽球的籃球場。那是軍區隊和軍工廠的友誼賽。小穗子剛坐上看台,就見劉越被換上場。他活動了幾下,開始往場上走,不知被什麽一絆,直挺挺摔倒了。小穗子發現他爬起來後眼睛就往看台上找,找到了她之後嘴唇猛一掀。

後來他說他一摔倒就知道有個人在使勁盯他。

小穗子臉燒起來,反駁道:“誰使勁盯你了?”

劉越哈哈地笑:“這可太準了,我最不願意我妹妹看比賽,有次她偷偷來了,我剛跑上場就摔倒。”

小穗子問他是不是也不願意她去看比賽。

他說沒錯,因為他球風特差,常常和人打架,有時還罵髒話。他不願他妹妹看他比賽,也是因為他不想毀掉他的美好假象。

小穗子明明看到他在場上呼風喚雨,觀眾都是他的。一群偏心眼、偏愛的狂熱觀眾,球一到他手裏就起來喝彩。哪裏用著他罵粗話?誰犯規阻止他進球,場上一片髒話。

小穗子明知故問:“你為什麽不願你妹妹和我看你比賽?”

“因為你們太純潔了。”

小穗子一下子沉默了。所有的羞辱和唾棄,都沒有傷及她?沒有在她形象留下哪怕淺淺的陰影?她才是一個真正的假象。他接近的是這個假象。她想著,心裏湧起一陣急迫,這美好平和的時刻將瞬間即逝,而美好的每一分遞增,都在催成那消逝。

小穗子說:“劉越,你根本不了解我。”

他稍微嚇了一跳,馬上又笑了,也做出沉重陰暗的樣子說:“你也根本不了解我。”

越是這樣,越是表明他經曆中一點沉重陰暗的東西也沒有。地麵是淺紫似的,玉蘭的大片花瓣基本已落盡。小穗子發現玉蘭香得很有層次,落地的和樹上的就隔著好幾個階段。地上的花瓣鋪得如此雍容,埋沒了他和她的腳步聲。玉蘭最後層次的如茶一般的芳香一直鋪到紅磚圍牆。

牆外是一個農貿集市。紅磚牆上的玻璃被拔下不少,總有軍區的人翻牆去趕集,省了好幾裏路的腿腳。也有翻牆出去戀愛的,劉越告訴小穗子。他說他在警衛營下放時,巡邏這段圍牆,就看到過翻牆的戀人。

小穗子問他為什麽要去警衛營下放。

劉越說被罰的呀,罰了一年呢。

“為什麽?”

“打架唄。”他平鋪直敘地說。“屢教不改,每次打架都打到眼兒黑。把人牙齒打掉了幾顆呢。要我媽說,就該剁了我這隻手。”他把右手舉起,握成個拳,左右轉了轉,像評估分析一件好武器。“我也恨它,”他指他的拳頭。“一見欠揍的人,它就突突直跳,跟你套的狼狗似的,套不住,冷不防,它就出去了。”

他做出很苦惱的樣子,但小穗子看出他並不真苦惱。果然,他咧嘴樂了,虎牙全露出來了。

他是為一頓肉包子打的架。吃一頓肉包子不易,得靠偷,才吃得飽。每回炊事班怕第二天來不及包上千個包子,總在頭天夜裏把包子包出來,蒸熟,鎖進糧庫。總有人能撬開糧庫的鎖,偷出包子宵夜。這天領導在糧庫外設了埋伏,活捉了包子賊。包子賊馬上亂招,說是兩個農村兵指使他們偷的。劉越問小穗子:“你說我這拳頭見了這麽個叛徒,能不能待著不動?打完後就給送警衛營站大崗去了。”

“那是哪年?”小穗子問。

他說三年前。

小穗子扭過頭,看著他。

他說:“你瞪什麽眼?是我還不懂事的時候。那年我不滿十七,你十五。”

她想,是的,十五。

劉越從上衣口袋掏出兩張電影票,問她下午有沒有空去看電影。他這樣說,臉上毫不曖昧,似乎他不知道“看電影”早就是一種儀式,讓一男一女進入某種關係的儀式。他是一個缺乏概念和雜念的人。

她問是什麽電影。

他剛一回答,她就忘了。她問隻是為了拖延時間,不馬上作決定。她發現自己點了點頭。他兩根眉毛一揚,進了個好球似的。他那兩根濃重的、充滿好奇的眉毛。

在小穗子後來的印象裏,那是和劉越的第一次散步。不知為什麽,她更願意把場地記成金晃晃的油菜田,似乎她需要熱烈的色彩,至少像曾經和冬駿談話的橙林那樣暖調。軍區牆外不遠,的確有一大片油菜田,走在裏麵眼睛都會給金黃色耀得睜不開。劉越是在油爆爆的油菜花香氣裏將兩張電影票拿出來的。兩張藍灰色的紙片,三十六度五的體溫,還有三四年的煙味。她問他是否也抽煙。他說抽了好幾年了,他是許昌人啊。許昌人抽煙就理直氣壯似的。

油菜花的香氣濃得她昏昏沉沉。那香氣漸漸變得有些葷腥了。

她看他脫下軍裝,露出白襯衫。襯衫下的紅色背心透了出來。背心上印著他的號,還有兩個大窟窿。他正著走走,退著走走,那麽結實成熟,卻又那麽單純。她去看過他訓練,看過三次。此刻看著油菜花上的他,她頓悟到他的單純是怎麽回事。他是個走火入魔做一樁事的人,幸運就幸運在,他做這樁事極是材料。他隻想把它做好,時時都為做好它活著:他投中一個理想的球,就成了一瞬間的活神仙。為他能做一瞬間的活神仙,他毫不在乎世上在發生什麽。

劉越的單純,在於他神仙一樣不省人事,神仙一樣與世無爭。她和他坐在電影院裏,看他啃著麵包喝著汽水,被電影上的一句話逗得哈哈大笑,眼睛汪起淚水。她害怕和他分開的時刻到來。這一天,十八歲的小穗子對自己有了重大發現:她生活中不能沒有愛情。那是個可怕的發現:她可以一邊失戀,一邊蠢蠢欲動地就準備新的戀愛。新的戀愛不開始,失戀就永遠不結束。

她坐在電影院裏,腦子在開小差,突然手被抓住了。劉越的手又大又厚,魯頭魯腦,抓住她,傻傻地僵著,不知下一步往哪兒走。她想他的手真是隻套不住的狼狗,說撲就撲過來,笨拙而生猛。

出電影院,太陽落了,他的手還拉著她的手。她看看這兩隻手,一隻深色一隻淺色,小聲提醒他:“哎,哎!”

他說:“解放軍叔叔阿姨也可以拉拉手。”他又看看自己的右手,說:“這不是我幹的,是它幹的,我怎麽會隨便拉女孩子的手?要犯錯誤的,它不怕犯錯誤。”

我們都不知道籃球中鋒劉越到禮堂來是為了看看穗子。禮堂外麵是球場,球隊在那兒訓練。他總是跑進來,找個好位子,一般在第五排或第六排。他坐下來,點一根香煙,就開始看我們排練。男兵們都仰慕他的球技,很快和他互遞煙糖。領導看不清他的麵容,叫他出去,說不然警衛營的大兵會請他出去。男兵們大聲說,他是“大表弟”。領導問誰的“大表弟”,回答說“文工團所有人的大表弟”。

我們記得那段時間小穗子跳舞成了舞癡了。排練時,很多人都使七分勁,她使十二分勁,動作穩、準、狠,表情有點兒誇張。尤其那個單腿旋轉,她沒事總要轉它一陣,灰色的舞鞋上補丁摞補丁,從三年前的批判會開始,她一副要把舞台跳穿的樣子。她不知我們在背後叫她什麽,我們叫她小妖怪。她幹脆用不理我們來對抗我們對她的排斥。她常和鏡子裏的自己作伴,一個動作一個動作地度日度月,在我們的冷眼旁觀中,長高了,長出了成熟的曲線。她從編牆報發展到編歌詞。漸漸地,她的歌詞被譜了曲。

我們中的誰仍是會和她作對,把那些歌詞和她曾經的情書摻和起來,用色迷迷的腔調去唱,她有時裝著沒聽見,有時會陪我們笑,笑得特幹,但比完全孤立要好些。

軍紀已不在像幾年前那樣嚴明,士兵們開始把褲腿改窄,裙子改短。含蓄的碎花襯衫出現了。小穗子仍是士兵的白襯衣或黃襯衣,以寬寬的帆布武裝帶束在寬大的軍褲裏。她就這樣一個形象,讓一批批新兵交頭接耳。

新兵們馬上從老兵那兒知道,叫蕭穗子的老兵不是真樸素,她三年前犯的錯誤比誰都花哨。老兵們認為把真相告訴新兵是他們的義務。

這就到了球星劉越常來看我們排練的那個初夏。劉越討我們喜歡,也因為一身孩子氣。男兵們有時看不下去他的單純,用些猥褻的雙關語和他對話,他一概不懂。我們中的誰說,讓小妖怪教教他,不然他白活二十年,還得接著白活。

他便問:“誰是小妖怪?”

我們全笑了,說:“你常來,自個慢慢就知道了。”

我們那時把捍衛單純、抵製複雜看成是所有重大崇高的使命之一。

一天,在電影院裏,我們中的一個人認出了坐在她前麵的一對男女軍人。電影散場時,她悄悄跟蹤上去,發現他們手拉手走到電影院外的夕陽裏。他們穿過擁擠的人群,手是鬆開了,眼光卻沒有。她看見小穗子穿軍裙的背影十分甜蜜,什麽創傷恥辱的印記都沒有。是個圓滿的落日時刻,滿街人與樹都拉出極長的影子,在橙色光線裏把街道割成不固定的條縷。年輕的女兵和男兵走在這條縷中,像個異國的電影畫麵。

跟蹤的人看男兵在一個路邊小吃攤停住了。女兵卻有不同意見,一身都是嬌嗔。跟蹤者心想,原來她什麽都沒丟掉:這個小穗子,你以為她給那樣整一場,這些女性的輕佻毛病和姿態該整幹淨了,結果沒有。

小穗子被劉越捺到長凳前,坐下來,掏出手絹,淋上開水,細細地擦著碗筷。劉越說了她一句什麽,大概是打趣的話,她嘴一撅,人一扭,白他一眼。她先擦了劉越的碗筷,再擦自己的,然後又倒些開水到手絹上,兩手飛快地換來倒去,被開水燙著了。劉越馬上接過那手絹,鼓起嘴呼呼地朝它吹氣,又朝小穗子一笑。小穗子把他的手翻開,用手絹細細地擦那寬闊的手掌。這個小穗子現在是側影,專注而稚氣的輪廓,誰能想到她寫得出那樣的情書,經受過拋棄和眾人的驅逐。原來她挺過驅逐,苟且偷生,暗中養得羽翼豐腴,為了這再一次在異性麵前竭盡柔媚。

跟蹤者不知該為馬路對麵的情景感動還是悲哀。小穗子坐在長板凳上,仰脖子大笑。你以為她此生不會再這樣笑了。這個小穗子,這個經過惡治而不愈的害情癆的女孩。

跟蹤者一時吃不準自己心裏的滋味,因此她把所見的隱瞞下來,沒有告訴我們。

但我們還是感到小穗子的變化。順著一些端倪,我們對中鋒的來意有所察覺了。我們看到,大家上去和劉越打鬧玩笑時,她總是躲得遠遠的。她想,假如這時她出現,可能會提醒我們,把她受的處分告訴劉越。她好不容易摘下“觀察留用”的帽子,她知道單純的劉越受不了這個打擊。她到現在還留戀冬駿給她的保護,而她對於劉越,滋生出一種近似保護的感情。這感情使她幾近脫口而出地對劉越攤牌。沒有攤牌,部分原因也是出於不忍。她一天天貪婪地吮吸著大個子男孩給她的情誼。她感覺大個子男孩老三老四皺著眉、叼著煙在台下坐著,她在他的目光下走向青春發育的最後階段。她拚命地舞動,末日來臨一樣,想把劉越的目光拉住。紙包不住火,她旋轉得瘋起來,讓危機感和緊迫感抽打著。

一天,劉越沒來。

又一天,劉越也沒來。

小穗子在蹲著脫舞鞋時向後一跌,坐倒了。她一圈一圈地解下舞鞋帶,看著塵土尚未沉澱的舞台上,我們歡快地打來鬧去。高愛渝小心地挪動著四個月身孕的身體,和幾個新兵在講解一段舞蹈。她丈夫邵冬駿走上來,遞給她一瓶橘粉泡的水。小穗子想,新的劇痛多好啊,使舊的消散了。她可以這樣恬淡地看著邵冬駿和高愛渝,不可思議地盯著高愛渝的腹,設想冬駿的一部分怎樣進入了那裏。小穗子拿著肮髒灰暗的舞鞋,獨自走出後台的門。秋天天短了,傍晚已降臨。

她在一個水龍頭下衝了衝腳,用襪子擦幹水,把布鞋換上。她的動作是懷念的,將來這鞋還為誰舞?她又用冷水澆了澆臉,在台階上坐下來。她可以假說自己在這裏涼快涼快。

我們那天的排練耗時特長,一結束就隨集體回宿舍了。

我們不知道小穗子一個人坐在後台門外的台階上,又是滿心酸溜溜的情詩。

小穗子看見劉越向她走來時,覺得自己就是在這裏等他。他臉上那個明月皓齒的笑很大很大,存心走得晃晃悠悠。然後他問她,有沒有看出他的變化。

她隻盯著他眼睛,心驚肉跳地說:你變化了?她原想把它說成俏皮話。

他說那可是劃時代的變化。

她便說:“我知道你會變。”她原意是弄出一句雙關語的,但她馬上覺得愚蠢:原本也沒有山盟海誓,原本沒有說穿過名分,愛還待他們去開始呢。說“變”是有些賴上人家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