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灰舞鞋 (7)

“邵冬駿被罰下部隊,回來升副連級了,”耗子說道,“你千萬別傷心,噢?”她掏出一塊毛了邊的舊手絹,打算伺候小穗子好好哭一場。小穗子卻開始一勺一勺地進食。這類菜往往沒有瘦肉,今天卻不同,耗子自己一片瘦肉也沒舍得吃,全慰問了小穗子。

對蕭穗子的處分因為演出而沒有及時宣讀,但所有人都知道處分的內容。

沒人再差小穗子做這做那。若誰迎頭遇上她,會局促一笑,自己也覺得笑得不好,反而虧欠了她似的。對小穗子的處分是“非正常退役”。隻有申敏華在飯廳裏大聲罵街:“媽的越坦白越處分,小穗子為大家樹立了‘坦白從寬’的好典型。”

有人偷偷地送筆記本和相冊給小穗子,都是趁小穗子一個人在宿舍,出溜一下鑽進來,塞了禮物就走。小穗子還有參軍前同學們送的一大堆筆記本和相冊,她對著這兩堆筆記本、相冊傻眼。她沒有把受處分的事告訴家裏,對送了她筆記本的同學們,她不知怎樣去解釋。她開始為家裏采購東西,為父親買了兩斤毛線,為母親買了一套竹器。下午拎著大包小包走進宿舍,她吃了一驚——

高愛渝正坐在她的書桌上化妝。

“等你半天了。”高愛渝說。她一隻腳蹺在另一隻腳上,腳尖插在黑色半高跟兒皮鞋裏。最近她擔任報幕員,四川話也不講了。“冬駿是不是還有幾張相片在你這裏?”

小穗子看著她兩隻形狀漂亮的腳上,黑皮鞋的跟兒脫落下來,隻剩鞋尖套著腳,一晃一晃,隨時要掉下來。她說並沒有什麽照片,所有的都燒了。

“什麽時候燒的?”高愛渝把柳眉杏眼的臉從鏡子後麵挪出來。她讓皮鞋落到地板上“嗵”的一聲,隨後伸出腳尖懶散地四下摸,摸到鞋,又讓它在腳上晃悠,再一次,鞋“嗵”的一聲落到地板上。她在這期間閉著一隻眼描眼皮,一麵說小穗子到這個時候了,撒謊還有什麽意思嘛。

“我從來不撒謊!”

“那天夜裏,把人家冬駿從屋頭喊出來,非要跟人家私奔,後來問你,你沒撒謊?沒見過你這麽不知臊的人。”

原先在院子裏化妝的人漸漸圍到窗子前麵。

高分隊長美麗的紅嘴唇花一樣綻開,飽滿而細膩。她宣告她和冬駿如今正在正當戀愛,要不是響應晚婚號召早就可以解決個人問題了。冬駿把你小穗子的照片都退還了,你小穗子還藏著人家冬駿的照片,想幹什麽?未必還要偷偷看人家?

又是“嗵”的一響,鋥亮的黑皮鞋再次砸到地板上。那腳又開始摸索,透明絲襪下麵,大足趾似乎在向小穗子比畫一個下流手勢。

小穗子又辯解幾句,但很沒有力量,什麽使她注意力渙散。或許是壓製自己盛怒的努力讓她無法凝聚心智,讓她理屈詞窮。

高愛渝說:“那是幾張練功照,穿短褲背心,你留著算哪回事?”

小穗子說:“我不記得有什麽練功照。”

高愛渝對窗外的人說:“聽見了吧,撒謊!剛才還說燒了呢!要不要我把冬駿叫來,讓他自己跟你要?死皮賴臉,非要藏人家的照片!”

人們都高聲嚷嚷說,叫邵冬駿個龜兒來!這些臉化妝化了一半,五官全給底色蓋掉了,成了一塊塊沒有眉目的空白。

小穗子向自己書桌走去,慘敗得很。大家以為她要去找冬駿的照片,都靜下來等。反正比這更沒麵子的事小丫頭也經曆了。可她突然一掀桌子。高愛渝懸著兩隻腳,重心也不對,這一下就到了地板上。

我們在二十多年後才知道,小穗子直到那時還愛著冬駿。小穗子感情過剩、死心眼,總得有個誰,她可以默默地為他燃燒、消耗。一次去重慶演出,她獨自請假去了紅岩烈士紀念館。采集了一些草葉和野花,草和花下麵,是烈士踏過的泥土。其中,有冬駿的父親,戴著鐐銬,滿身血跡,踱過去踱過來,想著在冬天出生的兒子……為這個想象,她心裏一陣瘋狂,跪在了雨後的泥土上,那瘋狂使她聯想冬駿的一顰一笑、一舉一止,都那麽高貴。她伏下身,替冬駿也替她自己,吻了那片土地。

我們想象著瘋狂的小穗子:她伏在泥土上,嘴唇觸著帶雨滴的野草。因為冬駿,那土地不再是冷土,而帶了三十七度體溫。她把一點點泥土和草與花隨身帶回,壓成標本,作為一件信物,她把它假想成冬駿給她的信物。高愛渝和冬駿在院子成對出沒,她便呆呆地站在遠處,手在軍裝兜裏,撫摸這件信物。她承認自己是傷心的,但正因為傷心使整個事情變得優美。小穗子是個多少有點兒病態的女孩,認為優美的事物總有點兒傷心。

然後就到了這一天,小穗子站在高處為團支部出牆報。團支書王魯生覺得她編牆報很快。畫的報頭、花邊、排的版麵也還過得去。她站在小椅子上,小椅子疊在大椅子上,聽見人們在她身後聚一會兒,又散開,隻有一個人沒走。她決不回頭,因為她一回頭,他就會走。最終他還是走了,輕輕說一句,小心點,別摔下來。他站了那麽久,原來是想在她出閃失時及時救助她。像從前那樣,他總給予她默然的、有備無患的保護。他的保護網原來仍在暗中為她張著。原來她還是他心裏的一點牽掛與不忍。

再後來是一場重要演出,和另外兩個文藝團體合作。小穗子不上台,雜事都忙得她渾身大汗。她得傳遞道具、遞茶水、遞假辮子。在穿過一條荒棄的走道時,她看見了那截電纜。

她停住了,看電纜頭不過被膠布粗粗地纏住,隻需再把膠布撕開。九個月前,強大的電流從她和髒器中穿過,以那樣危險的震顫來點穿一個秘密事實:他對她無處不在的注視。她慢慢蹲下來,看著黑色膠布下的粗大銅絲,形態很清晰,如同一觸即**的神經末梢。

“你在幹什麽?不曉得這裏已經不是走道了?”

她回過頭,冬駿顯靈一樣站在她身後,手裏拿一把木頭大片刀。

她說了句什麽,或許她什麽也沒說。

冬駿上來,扯住她的胳膊,扯到五步開外。他明白她蹲在那電纜邊意味著什麽,他在濃妝後麵的眼睛,是懇求的:別這樣——為了我,不值。

她想解釋事情不是他想象的那樣。剛才,是的一瞬。她想問他,難道我走進這個廢棄的昏暗走道時你在看著我?難道我還像過去一樣惹你不放心?小穗子見自己的胳膊被他狠狠甩下,同時聽他責備;這麽大人了,還這麽冒失,走路也不看看,能走的不能走的,隻管瞎闖!

他偷偷把事情改了個性質。絕口不提這情景是九個月前那情景的重複。但不論他怎樣為自己自圓其說,他還是騙不了她:他仍是一刻不停地在注視她。或許這早就成了他一部分自然,他對此已無意識。

“冬駿哥……”她說。

冬駿在濃妝和舞台服飾後麵畏縮了。他拚命製造另一種人物關係和事物邏輯,說:“做什麽事都跟沒魂似的,你不闖禍誰闖禍?”

“謝謝你。”她說。她在三個字後麵抒情,表達所有的諒解和忠貞。

她相信冬駿和她的相愛隻有他們自己知道。它被迫斷裂,隻因為它不合時宜。她還相信高愛渝得到的,是不同的冬駿,那個冬駿不會抽絲一樣地愛,細細地用心疼的目光編一張網。

然後就到了這個暮春的下午,我們都在院子裏化妝,看見受了“非正常退役”的小穗子為邵冬駿的相片和高愛渝吵了起來。我們不知道小穗子心裏的那種瘋狂。它沉靜而深潛,但霎時間會上漲,會漲成黑沉沉一片。黑沉沉的瘋狂中,她隻是抓住一個目標,不至於完全迷失,那個目標是高愛渝的腳。那雙腳絕不僅有腳的功能,它們生來是做一些隱密的色情小動作的,它們會輕輕跺誰一下,或小小踢誰一腳,不便言辭的話語就都有了。腳像模型一樣標準,腳趾直而長,有一點妖嬈,但不傷大雅。當她聽見“那是幾張練功照,穿短褲背心,你留著算哪回事”?的刹那,那腳在她眼前簡直流氣、晃搖起來。小穗子渾身發冷,看著透明絲襪裏在起勁挑撥的腳。

整個空間一片黑暗和靜寂,她上去給了她一個耳光。

我們想,肯定小穗子記錯了,當時她隻是猛掀書桌,把高愛渝掀到地上。鏡子跌碎了,劃破了高愛渝的手。也許小穗子猛然發起攻擊,原意是要抽一個漂亮的大耳摑子。多年後,連高愛渝自己也糊塗了,她當時是否挨了小穗子一巴掌。一片大亂中,趁亂掄巴掌也是合邏輯的。

我們記得在動手前兩人似乎還有幾個唇舌的惡毒回合。

“你下來——別坐髒我的書桌!”小穗子叫道。

“還有比這更髒的?”高愛渝說,拍拍屁股下的三合板桌麵。“這裏頭鎖的東西,有種拿出來給大家念念,那才是髒得生蛆的東西!”

“偷看日記犯法!”

“寫黃色日記才犯法!”

兩個人的話此刻疊在一塊:“反動……侵犯……日記……人權……遭逮捕……踐踏人格……”一提到因反動日記而逮捕的事,小穗子啞了,看著二十五歲的美麗上司。

在窗口和門口擠著看熱鬧的我們此刻已確定,小穗子頂撞上司的勇氣來自破罐子破摔的自知之明。

高愛渝四麵八方轉動著臉,大聲地說:“看看啊,這種混到革命隊伍裏來的人,年紀輕輕思想髒得跟茅房一樣,早該清理出去!”

不知怎樣,小穗子發現自己的手已抓住了高愛渝的頭發,專門吹成的報幕員大波浪頭。她邊打邊想,現在好了,她可以不顧解放軍的光輝形象了。老百姓打解放軍,打也白打。推雞公車的小穗子原來長了一身賊肉,力氣也見長,拉架的人想。

這時,曾教導員來了,百米賽地穿過院子,兩腮緋紅。她一看這場女子角鬥就大喊道:“都瘋了!”喘了兩口氣,她又說,“我們解放軍裏,還有這種爭風吃醋的醜惡現象!”

高愛渝和小穗子被拉開了。高愛渝揭露著小穗子日記裏一段段的秘密,如何偷偷藏著紅岩的泥土和花草,作為她癡情暗戀的見證。

小穗子瘋牛一樣向高愛渝撞去。

曾教導員叫道:“小高,不還手,讓她打,看她能把你打死不能!”

幾個男兵怪話一片:“不能還手喲,人家現在是老百姓了,打出好歹來我們解放軍要管人家一輩子的飯喲!”

教導員把辮子往肩後一甩,臉已經不紅了,變得煞白。她問看熱鬧的人消遣夠了沒有,夠了就該幹什麽幹什麽去。人群還是不散,七嘴八舌地說蕭穗子是主犯,先動的手。有的還指著書桌,說寫黃色日記,還不準人家揭發,不如乘機就把黃色日記公開公開!

曾教導員寒心透頂,慢慢走到小穗子跟前,說:“蕭穗子同誌,你為什麽這樣……不可救藥?就為了一點兒女私情?還是不是新中國生紅旗下長的青年?你爸就給你這麽教育的?”

小穗子說:“可不。”

其實小穗子並沒有把“可不”說出口,她不過在心裏這樣反駁的。她心情悲壯,她讓人看看,為她認定為神聖的東西她可以血淋淋地去角鬥,為那份神聖,她可以粗野不堪。什麽都不能阻止她和冬駿用目光、用神思、用心靈去悄悄地愛。

曾教導員說:“你的檔案還沒封口呢,我告訴你蕭穗子同誌,組織上可以馬上再給你記一大過。”

三年後,小穗子站在喬副司令的遺像前,眼淚流得一塌糊塗。老頭兒聽說他的玩具兵小穗子被“非正常複役”,把文工團的兩個領導叫到他家裏。老頭把大局給挽回了,處分成了“觀察留用”。

三年裏,老頭兒沒來文工團視察,但托人給小穗子帶了一包糖果、一支鋼筆、一封字條。上麵寫:“好好跳舞。沒有我批準,不許亂談戀愛。”

小穗子哭是哭,可她一點兒不知道,老頭兒寫這封信時,病已很重。老頭兒臉上的淺麻子在遺像上消失了,麵容是古板的,像農民大爺進城照的頭一張相。小穗子正是為這副淳厚古板的麵容而無聲痛哭。

她感覺到一個人站在她旁邊。一雙白色的回力鞋,尺碼很大。她等了一會兒,這個人卻不走開。又等一會兒,淚水幹了,把臉繃得硬邦邦的。

“喬副司令本來說,要介紹我們認識。”這個人說。

小穗子轉過臉。這個人個子很高,一米八幾。小穗子馬上被他那種奇特的單純吸引了。這單純不在於他目光的坦率,也不在於他孩子般愛驚奇的眉毛,也不完全在於他微笑時露出的虎牙。小穗子一時想不出他的單純是以什麽體現的,隻感覺那單純極其有感染力,讓她輕鬆和無拘束。

“我老是看你跳舞,最早是剛當兵的時候。”他露著虎牙微笑著說。“有時候你在後台外麵一個人練功,我也常常去看。不是故意的,那時我在警衛營下放,站崗看守桃子。桃林不就在禮堂後麵嗎?”

他急急忙忙地說,這時換一口氣。所有的話在他那裏都正正當當,十分的無邪。他站得筆直筆直,微笑也是正麵的,完全沒有潛意,就是微笑本身。

小穗子猜他大概有二十歲。這樣無邪,有點兒令她不忍。

她和他說起喬副司令的病,老頭兒的幾個孩子如何不孝順。他們這時在靈堂外麵,花圈順台階鋪下去,白色、淺黃、淺藍,紙花發了大水。

兩人不語了,想起喬副司令其實是把體工隊和文工團的孩子們更當孩子。

“我跟老頭兒說,不用你介紹,我認識她。”又是直截了當的笑。

小穗子心裏想,他突然回到他的開場白了。

“你猜老頭兒怎麽說?”

小穗子看著他。奇怪,她居然敢這樣不眨眼、不躲閃地正視他。她說猜不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