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屋有閣樓 (1)

飯菜做齊,申煥叫:“爸,把燈開開。”

一直就著窗子光讀報的申沐清答應著,去摸燈鈕。燈有了,她才敢捧著托盤踏進屋。就這一間屋,餐桌抵著牆,來客時拖出來。在倫敦,這樣就住得不壞了,申煥獎學金的百分之七十要交房租。

申沐清看女兒將一碟醃雞擱到桌上,又把兩隻小碗麵對麵擺好,配齊兩雙筷子,放在碗邊。就這些。女兒說:“湯還在燒。”女兒神情嚴肅。剩她和父親單獨在一起時,她總是這樣嚴肅。她最正常和自然的樣子,就是這樣嚴肅。

女兒自己先坐下,申沐清也跟著坐下,並發出很輕一聲呻吟。女兒看他一眼。他也不明白這個呻吟從哪裏出來的,上了七十,人動一動就出來這種哼卿,其實他好好的。

“先吃吧,我馬上去樓上拿湯。”申煥說。

樓上其實就是隻有幾級梯階之上的一間閣樓,擺一張床給申沐清睡,還擱一個電灶。真正的烹任是在那兒,這屋裏的爐灶是從不用的,是用來給人看的。申煥說人家西方人的廚房幹淨得像個無菌實驗室,因此,她把爐具都拆到閣樓上去了,留的隻是個空殼,一天到晚鋥亮。申煥說這樣外國人就不會講中國人邋遢。申沐清同意:中國人是邋遢。

申煥吃兩口,站起上樓去。申沐清喜歡看她走路,兩個膀子微微向兩側張著,步子不穩也不均。個個小孩學走路,大人對他拍拍手“過來,朝我這兒來!”他就會這樣扇著兩個膀子向前撲。在他印象中,申煥從最開始學走路到二十九歲,一直是這樣子走路。小小孩兒的笨樣。

“湯特別鮮!”申煥在樓梯上就通知。她手上套了兩隻棉手套,鼻尖越發的紅。她從小就恨自己長的這個鼻子,無緣無故就紅。她沒這個鼻子可以是個好看女人的。

擱下湯碗,申煥對父親邀請地看一眼。

這時門鈴響起來,申煥說:“他來了!”

申沐清說:“噢。”看她一眼,又說:“要不要我走?”

申煥說:“不。”她忙起身去拿餐巾、餐紙,把紙疊成花,每人麵前擺一朵。

說的這個“他”是申煥的男朋友,他一來,桌上得擺些不能吃的東西。男朋友叫保羅。

申煥張著膀子跑到沙發前,將那把有兩禮拜老的康乃馨也搬過來,擺在桌子中央。這樣不顯得一頓晚飯隻有醃雞和湯。申煥並不去開門,上禮拜已給保羅配了這個房的鑰匙。他按一記門鈴是為了禮貌。

很快,聽樓梯上響起他的腳步。申煥已經將這屋的門給他打開了。他卻還會在開了的門上叩一叩,問一聲:“可以進來嗎?”這都是禮貌。申煥很驕傲保羅這份禮貌。

他這才進來。申沐清含混地跟他打了個招呼,屁股在椅子上磕碰幾下。他對申沐清回了個“你好”,一下就把申煥抱進懷裏去親。申煥看起來是快活的,吊住他那比臉還粗的頸子。他漸漸將她壓得向後仰下去,臉盤仰得像一枝朝天開放的大葵花,像要從那細頸子上給折斷下來。申沐清其實並沒去看,他眼睛其實是定在醃雞肉上,肉上有皮,皮上一粒粒凸著雞皮疙瘩。

之後,申煥把保羅牽到申沐清的視野中,坐到了餐桌的一方,那一方有主宰意味,使得申家父女一左一右成了伺候。他在桌下把自己兩條長腿擱平整之後,毛茸茸的手便去拿筷子。筷子他是舞弄熟了,甚至能從湯裏鉗出溜滑的粉絲。申煥頭次領他來家時,一頓飯他掉了十五回筷子,飯菜吃了一桌一地。那天晚上他就沒走,跟申煥睡在那張沙發床上。之後他幾乎天天來,有時來吃飯,有時是申沐清已回到自己閣樓之後他才來。有時他來,申沐清沒防,穿戴得太糟粕,申煥就說:“爸,你回你那兒去吧。”申沐清就會慌張地端上自己的碗,上樓去吃。保羅總是在這裏跟申煥過夜。

他看上去有三十四五,身高六尺,眼珠子像兩個藍灰色玻璃彈子,頭發留得齊肩,頭頂稀薄處透出豔粉色的頭皮。申煥說,爸,他是個詩人;又說,爸,他會彈吉他;還說,爸,他的正職是廣告公司經理。得承認保羅配申煥是配得起的。也看得出他喜歡申煥,買給她鮮花,還買給她睡衣。前個星期天,他來得很晚,不久,聽申煥一路叫著“爸”上到他的閣樓,給他看一個絲絨盒子,盒子裏是根項鏈,上麵有顆胡椒粒兒大的鑽石。

“咱能要他這麽厚的禮?”他問女兒。

女兒興奮得一句話也講不出,臉上紅光鋥亮,紅鼻子不顯眼了。女兒的眼睛得意透了,肯定忘幹淨了夜裏那些委屈。申沐清夜夜都是聽得見的。他一邊聽一邊稀裏糊塗失著眠。

這時他見保羅那毛很旺的大手正使筷子準確動作著。筷子顯得尤其銳利,輕揭起醃雞肉的皮膚。那手微妙地抖一抖,皮從雞肉上剝落下來,剝得極其完整。保羅一麵不斷地跟申煥說話,聽不懂英文也聽出話的有趣。

申煥眼睛跟兩泡清水似的,紅紅的鼻尖再不是無意義地紅了,紅得喜洋洋的。

保羅把筷子尖在雞肉上撥弄,不一會兒,肉被剔下來,骨頭被剔得光生生的。還不急,他筷子又改了動作:捺進肉裏,再劈開,也就把肉劈成兩瓣,撕裂得那麽整齊幹淨,申沐清看呆了。

“爸,爸!”申煥提醒地叫道。

申沐清才發現自己把湯喝得很響。其實不跑神的時候,他喝湯喝得蠻好,一點兒聲也沒有,連粉絲都是無聲息地從兩片嘴唇間一點點蠕動進嘴裏的。為保羅來,父女倆認真練習過喝湯。

飯後是申沐清去洗碗。女兒說,不早了,爸,洗了碗就去休息吧。

見女兒從冰箱櫃子裏取出一瓶酒,兩個杯子,申沐清知道女兒這一夜又要累了。想跟她說:仔細點兒自己。想想算了,他怕自己和女兒都窘死。吃的是女兒的飯,女兒終究要吃保羅的飯。就這麽想:女兒還是能從保羅那兒找些快活的。

進了閣樓,果真聽見申煥的笑聲。申煥不應該喝酒,喝就出來這種不“主貴”的笑。

閣樓有八十尺大,一麵天花板拉了條大斜線下來,也算牆。窗子就是天窗,往床上一躺,就麵朝著它。睡不著時,拉開百葉窗,天好時能看星鬥移換。

申沐清的夢是這樣的:一個小女孩,穿雙紅皮鞋,走起路來兩隻膀子向外撐開,像要架穩自己。仔細看看,見小女孩是沿著條水泥圍欄在走。是六層樓頂上的圍欄。申沐清叫她:“申煥,你給我下來!申煥,你給我下來!”

他把自己叫醒了,發現自己還在痛苦地動彈。他一骨碌爬起來,坐在床沿上喘氣。摸過表來看,一點鍾。每天都是這個時間,每天他就這樣坐在床沿上——申煥又在哭,是給扼啞了的抽泣,在黑暗裏搖撼整個樓。申沐清止住喘息,聽著女兒漸漸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她這樣哭已有兩個月,從她把這麽個高大壯碩的亞利安種男人引進家來。申煥在二十九歲前沒有這方麵的事,她在自己的博士論文中論女性主義在東西方文學自古的主宰,而她自己幾乎是個老式淑女。三年前老伴死時,申煥回國奔喪,表姐妹們勸她找個丈夫帶出去,好歹是自己家鄉人。申煥老實巴交地承認她確有這個意思。但表姐妹們找來的七八個人選都不如申煥的意。她走時帶走了孤單的老父親。

不知是否幻覺,申沐清此時聽見女兒嘶啞的哭聲中夾了一聲:“爸……”

他怔了,一個女人靈肉疼痛到什麽程度才會脫口喊出這一聲?這一聲她不是叫別的,竟是如同最幼小無助、穿著小紅皮鞋的年月,叫一聲:“爸……”這太悲慘了,兩道軟軟的眼淚從申沐清臉上淌下來。

早上八點,申沐清下樓。他眼睛躲著女兒的臉。

保羅滿滿地把自己堆進長沙發,兩個光腳丫搭在沙發扶手上,腳板粉紅得不可思議。從未見過這樣巨大的一對腳,這麽大簡直不該是真的。一對腳像給申沐清看得不好意思了,兩隻肥嫩碩大的足趾相互切磋,似乎在你推我、我搡你地忸怩。

申煥見他,叫了聲:“爸,起來啦?”

“起來了,早起來了。”

申煥在明晃晃的灶台前煮咖啡,咖啡壺嘟嘟響。這個假扮的廚房就這一時有點兒人煙。一星咖啡濺出,她手裏的潔白抹布就跟上來,擦掉它。她將咖啡擱在托盤上,又把方糖在一隻小碟裏堆砌整齊,捧著托盤向保羅去了。她的步子滑稽,去掉她朝兩側微微撐開的膀子,那股笨拙中的稚氣沒了,就隻剩下笨拙。她放下托盤時,保羅在她後腦勺上輕輕拍一下,眼睛並不離開報紙。申煥笑一下,但馬上收住嘴角。

這時,申沐清突然看見女兒嘴唇上有新鮮的傷痕。

不久前,他從中文報紙上找到一個中國人的心理診所。他去了。他說該來此地的並不是他自己,他是代女兒來的。

心理醫生點點頭,表示理解。醫生也很耐心,不催他,直到他把最初的尷尬捱過去。

他告訴了醫生女兒在夜裏哭的事。他形容了那種哭聲。不,不是**哭,夜夜都哭。不,我女兒沒有生理缺陷。她是我獨生女兒,我當然知道她好好的。不,她從小長大的環境很好,我和她過世的母親都在大學教書。不不不,我女兒絕對沒有早年被虐的經曆,我說了,她的成長環境是大學校園……

去了那診所幾次之後,一天他對醫生說,女兒夜裏哭得越發痛、慘,哭得他一宿一宿不睡。他失態地抱住腦袋,讓腦袋在兩個手掌中痛苦地滾著。等他抬起頭,見心理醫生兩眼陰森森地盯住他。

心理醫生似乎一切都明白了。

“你女兒和你的關係怎樣?”

“很好。我們父女倆相依為命。她媽去世了,她就我這個爸……”他邊說邊覺得這個醫生眼神不對勁。“她對她媽的感情淡些,她媽那人愛較真……”

醫生把頭點得極有謀算。

“你有沒有想到……”醫生開口道,“你對你女兒的感情……”醫生改了口:“你在她小的時候,是不是撫摸過她……”

他大張開嘴。醫生說,沒關係,我隻是醫生,並不仲裁倫理道德方麵的是非。在我看來,沒有罪惡,隻有病態。需要一段時間讓我慢慢來跟你解釋情結這東西。你應該從你女兒身邊走開,甚至從她生活中消失。你明白嗎?她並沒有哭,那不過是你的臆想。

花去一大筆診費,就落下這麽個判決。申沐清記得自己文縐縐的一生中,第一次那樣出言粗劣:“你媽!”

絕對不是臆想,申煥此刻嘴唇上的傷痕便是證實。申煥身上隔三差五地會出現這樣那樣的傷痕。申煥在餐桌對麵坐下,端起一杯咖啡遞向唇邊,滾燙的**通過傷口時,她肩膀猛地一聳。她忘了這傷的存在。每個早晨的降臨,至於她,都是對夜的否定。在白天,她能把她的傷痛完全收縮起來。

“爸,”申煥平淡而快樂地說:“保羅和我準備年底結婚。”

“哦,好啊。”申沐清還不去看女兒的臉。

“我們要搬到郊區去。”

“那我還住這裏好了……”

“看你說什麽呢?我會撇下你?保羅現在天天來這兒,就是因為我不放心你一個人在家。”

申沐清不吭聲了。他懂得她指的是他五年前那次中風,其實那倒沒讓他殘廢多少,隻是手腳都失去了一些準確性。

“還是把我留在這裏,”申沐清說,“住慣這裏了……”他用茶杯堵住自己的嘴。

申煥著急,圓眼睛瞪得有些三角:“爸,你又怎麽了?”

她嗓音太響,保羅在沙發上哼哼地清一下喉嚨,父女倆馬上靜下來,幾乎是一口一口往嘴裏偷咖啡。

過一會兒,申煥輕聲說:“您最近怎麽這樣別扭?是我,還是保羅惹你了?”

他嚇壞了,忙說:“吃早飯,吃早飯。”

再過會兒,申煥說:“我們哪能兩頭付房錢呢?”

他指的“我們”,是她和保羅。

保羅突然在沙發上轟然大笑起來,笑著叫著:“哦!上帝!上帝!”兩個粉紅色大腳丫在沙發扶手上擂動一陣,又像一對巴掌似的相互拍著。咖啡被震得在杯子裏跳躥。

父女倆全朝他轉過臉。申煥做個好玩兒的表情,表示她對他的嬌縱。

父女倆一動不動,似乎怕驚動保羅的大笑,打斷他的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