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茉莉的最後一日 (2)
鄭大全從懷裏掏出一隻小計算器,忙不迭地在上麵按一通,把它亮給茉莉:“看,是這個數!你一個月能省三千塊!”
“噢。”
“三千塊呀!”
“三千塊。”
鄭大全看著她,發現她一絲心也沒動。不過他不打算放棄,妻要生孩子了,孩子一落地就是錢。你可不能撤退,好歹是攻進來了。
“三千塊呀!”他感歎得那麽深切,眼睛死等著,等她問價兒。
茉莉想也沒想去問價兒。她隻覺得僥幸,因為這陌生男子不是個匪徒。什麽科研人士?你是個滿身嘴皮子的推銷員。
“你替你母親買了嗎?”她隨口問道。
“我母親?我母親在中國,遠著呢!”鄭大全淡淡地說,“跟她有七年沒見了。”
“七年?我的主!”茉莉對這話題興趣大多了,“我兒子活著的時候,每年一次回來看我,有時回來兩次!……他得腦癌死了,死的時候和你一個年紀——你多大?”
“三十了……”
“怎麽真是一樣年紀?他死的時候剛滿三十!”
“很抱歉……”
“不是你的錯。”
“您就這一個兒子?”
“就這一個,你能相信嗎?他都死了三十年了!三十年就這麽過去了……”茉莉撮起三隻手指頭,對它們一吹,如同驅散一朵蒲公英。
“可不。”鄭大全滿肚子別的心事。
茉莉發現他有眼無神的樣子,便問:“你母親在上海嗎?”
“不,她在北京。”
“不過我喜歡上海!”茉莉說。她不知不覺露了原形:多年前一個無知卻偏執的女子。“上海怎樣了呢?還在嗎?”
鄭大全摸不清頭腦了:“上海怎麽會不在?”
“從日本人轟炸上海,就再沒聽到上海的消息了。我去過上海,整個上海像‘百老匯’!”
“對對對!”鄭大全有口無心地說。
“你住上海什麽地方?”
“我住北京。”
“可是我喜歡上海!”茉莉腦袋一挑。半個世紀前她這副神情是很動人的。“你能相信嗎?那時我還學會一句上海話呢!”她調動著幹癟的嘴唇,把它們圓起來,又扁下去,不行,她咧出無疵的假牙笑起來:“不好意思!肯定會學不像……”
鄭大全覺得一腔內髒都餓得亂拱,發出很醜惡的聲響。他想,把這樁推銷做成,馬上去吃個九角九的漢堡。
茉莉並沒察覺鄭大全的笑與搭腔都是在為他下一次進攻做準備。她隻認為這推銷員的笑十分友善體貼。已經很久沒有這麽一張臉如此近地對著她,容她盡興地東拉西扯。
鄭大全急得出了汗,卻怎樣也插不上嘴。老婦人的話似乎是堵在肚中的棉花絮,此刻全從嘴紡出線來,有的紡呢。妻子這時一定邊做活邊看天色,一分一秒地在巴望他。妻子七月身孕就那麽墜在大腿上,拚裝出上百件塑料玩具,直到腿腫得如兩截橡皮筒。他非讓這老洋婆子買下一張床——她已經耗掉他四小時了!
茉莉停住嘴去想一個詞兒,鄭大全馬上將“產品介紹”推到她麵前:“你瞧這個——”那一頁滿是人的相片,“這些人都是被這床治好了脊椎病痛的!”
茉莉看了他們一眼,說:“是嗎。”
“比方她,根本站不起來!自從買了這張床,奇跡發生了!”
茉莉見他手指點著的是張老女人的相片,穿一身“比基尼”,在一棵棕櫚樹下醜陋地扭著臀。
“她是誰?”她突然問。
鄭大全一怔:“不知道……”
“你認識她?”
“不認識,可是……”
“你不認識她你怎麽能相信她?”茉莉語言激烈並很帶辯爭性:“你不認識她,怎麽知道她不是給雇了去胡說八道?”
鄭大全想,真他娘的,這老太婆並不像看上去那麽愚鈍、溫順。
“這絕對是真的,絕對!”他說,眼睛凶狠起來。
茉莉忙向後撤身子,靠到沙發上,“好吧,”她無力地說,“就算是真的。”
“你看,它還可以自動升降,變成任何角度,適宜看電視、讀書……”
“我從來不讀書。”茉莉打斷他。
“那好,讀雜誌……”
“雜誌也早就不讀了!”
鄭大全火上來了,煩躁地嚷:“那你讀什麽?”
茉莉驚得吞了聲:“我……我隻讀賬單。”
“好吧,你可以舒舒服服、享享受受地讀你的賬單!”
她看看他,畏縮地:“好的。”曾經兒子衝她嚷,她便是這樣忍氣吞聲,怒而不敢言。
“像您這樣的新顧客,公司給百分之二十五的折扣,不過我可以給你百分之三十。”
“謝謝……”
“不用。百分之三十是相當可觀的了!”鄭大全又在那小計算器上戳著,“您瞧……”
茉莉隻得去瞧。她心裏卻想,我說什麽也得馬上吃藥了,心髒已開始鬧事,但她不能走開去找她的藥瓶,讓個陌生的推銷員盤踞著客廳,自己走開,誰知他會幹出什麽來。退一步,即使藥就在手邊,她也不會當著外人吃它。在她的觀念中,吃藥不是一件可以當眾做的事。因為一個人的病是一個人的,當眾服藥,等同於當眾剔耳朵挖鼻孔修足趾。茉莉屬於那類不憎惡維多利亞生活方式的人,她不知道有她這種觀念的人基本上死得差不多了,她是僅剩的。她焦灼地捏了捏手指,它們已開始打顫。
鄭大全感到餓得要癱。忽然,掛在他褲腰帶上的Beeper叫起來,趕忙一看,是妻子在呼他。他屁股往電話方向挪一步,問茉莉:“可以借您電話打一下嗎?”
茉莉答:“不可以。”
“我妻子懷孕七個月,我怕……”
“那你馬上回去吧!”
“我得先打個電話,看她是不是沒事……”
“換了我,我現在就回家。”她將電話機挪到他夠不著的地方。
鄭大全咬咬牙關,決定拉倒,電話不打了。他不能在節骨眼上放了老太婆。
“剛才忘了告訴您!”他拚命往嗓音中添加神采,“您這樣的老年顧客,另有額外的百分之五折扣!這樣你可以有百分之三十五的折扣!”
茉莉在沙發上越縮越矮。她想,這人前腳走,她後腳就吞藥片。
“這樣吧,”鄭大全說,“我再給你加百分之五,湊個百分之四十折扣,怎麽樣?”
茉莉求饒地搖頭,她臉上出現一種長辭般的疲憊,以及由疲憊而生的淒惋。鄭大全心想,我可不能可憐她,可不能!再加一把勁,就是徹底征服。他褲腰帶上的Beeper再次叫起來,他不去理會。他不願在成功之前分心。
“三千六,去掉百分之四十,”鄭大全在計算器上飛快戳點手指尖,“兩千一百六!算你兩千塊好了!”
“兩千,”茉莉聳聳肩,“那可真不壞。”她臉上沒有任何向往。
“你給兩千,這床就是你的了!”
茉莉感到心髒像給什麽重物壓住,正橫一下豎一下的掙扭,她伸頸子喘一口氣。
鄭大全注視她,覺得她大喘一下是下決心的表現。他覺得事情終於是可以再進一步了,從口袋掏出一支筆、一本收據、一張保險維護單。就在這當口,他一陣暈眩,險些照著茉莉懷裏一頭栽去。磨嘴皮子是非常殘酷的事,對於他和她是同等殘酷。他隻覺自己臉上僅有的一點兒人色全褪盡,連十根手指甲也灰白灰白。
“不。”茉莉說,“兩千?不。”
他想上去掐死她,但他仍拿慘無人色的臉對她笑,說:“那您說您願意付多少?”
“我……”茉莉再次聳聳肩,“兩千塊買張床?不,讓瘋子去買吧。”
“我可以給你再降一些價,給你對半打折好了!”
“我的床好好的,三十年了它一直好好的。”
“三十年了!三十年你沒換過床!”鄭大全叫喚起來。其實他和妻子的床是大馬路上拖回來的,少說有五十年了,兩人上了床情不情願都往一堆滾,做起愛來床比他倆還忙。“三十年一張床?難怪它擰您的脊椎骨!”他大驚小怪地嚷著,同時人癟在沙發扶手上,起不來了。
連茉莉也看出他的變化。
“你怎麽了?”她問。
“沒事……”
“你看上去不像沒事。”
“就是……非常非常餓……”他遲鈍地把眼珠轉向她,“從早晨到現在沒吃過一口東西。”
“可我不會給你晚餐吃的,”茉莉以她善良的褪光了睫毛的眼睛真誠地看著他,“因為我自己也從來不吃晚餐。”
“我不會吃您的晚餐。”
“我不吃晚餐已經習慣了。有時我會喝一杯牛奶。不過我得抱歉,今天我牛奶也不會喝的,抱歉。”
鄭大全沉緩地點點頭,表示心領了。他感到那陣突襲的虛弱已將過去。
“怎麽樣——我給你百分之六十的折扣?”
茉莉感到心髒一點點在胡來了,非得立刻吃藥了。
“我說過我暫時不需要這床。”她說。
“其實我給您百分之六十折扣,我已經一分錢也沒得賺了!”他說,攤開兩隻巴掌。
“百分之六十是多少?”
鄭大全軲轆一下爬起,將小計算機給她看:“一千四百!隻要一千四,床就歸你了!”
茉莉閉上眼,鄭大全斂息等待。她睜開眼,他馬上問:“付現金還是付支票?”
“我說過要買了嗎?”茉莉說,表情已不再親善。
“是我聽錯了?”
“很可能。”
兩人都被折磨壞了。天色近黑,鄭大全已不記得褲腰上老婆呼叫了多少次。
“聽好:我再給你添百分之十的折扣——一千零四十!”鄭大全將臉湊到她跟前,沒點燈,他想讓她看清他臉上的誠意和猙獰。
沒有眼鏡茉莉什麽也看不見。她拉亮燈,歎口氣說:“天啊!”
“一千整!”
“假如你肯降到六百,我就買。”茉莉說,心想,這下我可安全了。
“六百塊,您讓我賠本啊?”鄭大全喊道。
茉莉笑。好了,你死心了,可以讓我清清靜靜吃我的藥了。她撐著沙發扶手,半立起來作出送客姿態:“大門在那邊。”
鄭大全站起,環顧一眼這座活墳,想到自己一生最精華的一段中有七個小時被糟蹋於此了,他突然看定茉莉,帶些悲壯地說:“好——六百就六百。”
茉莉徹底癡呆了。
“六百!聽清楚了吧?這可是您自個兒說定的價!”鄭大全聽見自己的號。
茉莉咽一口幹唾沫。天黑盡了,外麵。她已看出他想掐死她的熱望。在這七小時中,這熱望不止一次地湧上這東方青年的心、身、兩隻虎口。她開始在茶幾上糟七糟八的紙片裏翻找。鄭大全盯著她,她加快翻找的速度。支票簿終於浮現,她小心地對鄭大全看一眼。
他遞上自己的筆。他勝了,他得逞了。沒賺多少錢,可還是得逞了。看著這風燭殘年的老婦顫抖著手撕下支票的刹那,他拚命克製自己那突然迸發的同情。
茉莉將支票遞向他,小小一頁玩意兒抖得如同暮秋風裏的蟬翅。
鄭大全剛離去,茉莉已感到自己的奄奄一息。在剛才兜底翻覆的雜色紙堆裏,她發現了藥瓶。她將它抓在手心,正要擰開瓶蓋,想起一件更要緊的事。她拖過電話機,按了銀行的號碼,那頭是個機器聲音,請她等候。茉莉卻沒有力氣等了,對那頭喜氣洋洋的機器聲喊道:“取消……取消……”她想告訴銀行取消那張剛開出的支票,卻怎樣也湊不出足夠的生命力將這句子講完——她橫在了沙發上。
鄭大全一路飛車到家。開門撞上二樓一位女鄰,她正從她家出來:“你你你怎麽回事?”她以食指槍口般指住他:“晚啦!打你的Beeper,你怎麽也不回話!你妻子去醫院啦!”
鄭大全那磨去一層皮的嘴刹那成了一口洞。
“大出血!早產!沒看這地上!”
地板上是一路血滴,從他的地下室延上來。血還鮮著,燈光裏晶閃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