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老人魚 (3)
穗子和四個個頭小的女孩給漢子趕得很好,乖乖朝竹林深處的小屋走去。她是看懂了年長女孩的眼色,卻裝著不懂。她覺得跟集體在一塊,死也認了。穗子跟全人類一樣,都有同一種作為人的特點,那就是爭取不孤立,爭取跟大多數人同步,受罪享福,熱熱鬧鬧就好。她從爸爸最近開始的幸福日子裏得到啟示:甜頭是所有人均分的苦頭,幸運就是絕大多數人相加的不幸。
另一個女孩趁漢子不備,隱進竹林,逃了。漢子抬頭看看竹林的梢部,女孩逃跑的路線馬上清楚了。他隨她去逃,隻是更狠地抽著皮帶。一棵筍子剛剛成竹,在皮帶下斷了。漢子說:跑掉我就不認得你了?你們在這裏偷我筍子,我天天看著哩!你姓什麽、叫什麽、家住哪裏,我都曉得!他的話讓女孩們暗暗吃驚,離那麽老遠,他怎樣察覺了她們?
到了小屋,漢子把女孩們趕進去,自己卻在屋外。
他說:賣了的錢,都給老子掏出來。
女孩們自然是掏不出的。年長的女孩說:叔叔,下次不敢了。
我是你媽的叔叔!
女孩們一齊哭起來,說:叔叔我們錯了。
錯了就行了?錢呐?
錢買了掛麵,還買了奶粉,給弟弟喝。年長的女孩說。弟弟肝炎。
都有弟弟?都有肝炎?
一個女孩壯壯膽說:我們把錢交給奶奶了。
漢子說:叫你奶奶把錢還回來,誰家奶奶還錢,我就放了誰。
穗子看看站成一排的女孩,每個女孩麵前的水泥地麵上,都是一攤眼淚鼻涕。她覺得這個女孩是個內奸,把大家全賣了,現在家長們都將知道她們的偷竊勾當了。孩子們跟家長們一樣,在外麵搞勾當普天下人都知道,隻要自己家裏人不知道都還能接著混日子。穗子爸給人鬥爭、遊街,誰看見隻要穗子不看見就行,他都還大致有臉麵、有尊嚴。穗子爸現在的幸福還在於,他笨拙醜陋地在水壩上幹牛馬活,女兒穗子反正看不見。
漢子拿出一把鎖,把門鎖上了。他走到窗子前,對女孩們說:剛才你們不是跑了一個嗎?她回去報信,你們的奶奶就會來領人了。
另一個女孩哭著說:我沒有奶奶!
那就叫你舅舅來。
漢子知道女孩們的父母是來不了的,出於各種原因他們反正來不了。做個鄉下漢子他不明白城裏人的種種大事,但看看也知道這群女孩沒有父母。她們身上有種可怕的氣質,漢子隻覺得那氣質有些刁鑽、有些賴、有些連鄉下孩子身上都不見的荒野。
漢子兩個胳膊肘擱在窗台上,上身傾進窗內。他說:就是送錢來也賠不了我那些竹子。你們少說搞掉了我兩千多根筍子,筍長成竹就是十幾倍價錢。賠不起我?不要緊,我叫人去扛你們家的自行車,下你們大人的手表,搬你們的縫紉機、收音機。
漢子在咬“手表”這類名詞時,嘴和臉都有猛狠狠的快感。他一年吃不到四回葷,嚼這幾個字眼兒就像嚼大肥肉,饞與解饞同時發生,那是祖祖輩輩積累下來的饞,刹那得到滿足的同時,吊起了更深刻的古老不滿。漢子的不滿和滿足更疊,使他的臉上固有的愁苦深化了。漢子認為所有城裏人都有他上麵提到的“三大件”,這“三大件”卻是他所理解的“富裕”的具體形象。他的困惑是城裏人都有“三大件”,還在作什麽?再作不是作怪、作孽又是什麽?他看著這群女孩,心想他們的爹媽都是活得小命作癢了。他說:一根竹子算你兩塊錢,你們差我四千塊錢。你們的家長不賠我這些錢,你們就在這裏頭過端午吧!
到了下午,女孩們喊成一片,說她們要解手。
漢子說:解吧。
下午她們見逃跑的女孩回來了,身後跟著一個人。女孩們一時看不清來解救她們的人是誰家家長,因為他正和漢子在竹林裏察看女孩們的罪跡。聽不清他們的談話,但女孩們知道漢子在勒索,而那位家長在殺價。
報信的女孩瞅了個空兒,跑到小屋前,對窗內小聲說道:你們完蛋了!穗子外公把你們交出去了,接受懲辨!
穗子外公跟漢子交談著,頭用力搖動。他們走出竹林,在屋子前麵站住。外公胸前照例掛滿勳章,一隻腳實一隻腳虛地站立,看上去大致是立正姿態。
外公看一眼屋內的女孩,對漢子說:別跟我講這麽多廢話,該關你就關,該揍你就揍,省得我們家長費事。
漢子還在說一棵竹筍成長竹值兩塊錢的事。
外公說你是什麽市價,現在到哪裏拿兩塊錢能買到恁大一根竹子?少說四塊錢!
漢子說:還是老八路公道。
外公說:誰是老八路?我是老紅軍。
漢子說:是是是,老紅軍。
紅軍那陣子,拔老鄉一個蘿卜,也要在那坑裏擱兩分錢,掏老鄉的雞窩,掏到一個蛋,擱五分錢。我掏老鄉雞窩的時候,你大還“蟲蟲蟲蟲飛”哩!
漢子眼神像水牛一樣老實。
拔多大一個蘿卜你曉得?狗雞根兒那麽大。也是群眾一針一錢,也不能白拿。
漢子給外公教育得十分服帖。
外公手指著屋內的女孩說:她們拔掉兩千根竹子,一根竹算它四塊,那就是毛一萬塊錢。想叫她們爹媽賭錢那是做夢。所以我來跟你表個態度,你就關著她們吧。我代表她們爹媽表這個態度,你想關她們多久,就關她們多久,我們一點意見都沒有。
女孩子中有人叫了一句:什麽老紅軍?老土匪!……
外公沒聽見,或者聽不聽見他都無所謂。他接著說:不然你把她們交還給我們,我們還是一樣,還是關。關在你這裏,你放心,我們也省心。
漢子認為這個掛滿勳章的老人十分誠懇,也十分公允。但他忽然想起一個問題。他說:她們一天吃三餐,家長給我多少飯錢跟糧票呢?
外公說:坐大牢是大牢管飯。
漢子說:我哪兒有飯給他們吃?
外公說:再怎樣她們也不犯餓飯罪,飯你總要給她們吃的。
漢子一聽,臉上黝黑的愁容成了通紅的了。他說:我家伢一人也是一張嘴,接起來比這根褲帶還長!他顛顛手上的牛皮帶。也要我喂!我沒糧給她們吃!
外公道:那你什麽意思?餓死她們?
漢子馬上掏出鑰匙,開了鎖,一麵說:我有米還不如喂幾隻雞呢,還下蛋!他驅瘟一樣驅走十來個女孩。他晃著皮帶。再給我逮住,我抽脫你的皮!
外公一聲不響地領著女孩們往竹林外麵走。大家知道外公不想麻煩自己,替人家教育孩子。他要把她們交給各家家長,按各家家規,該怎樣算賬就怎麽算賬。這正是女孩們最害怕的一點。事情一經別的家長轉達,就變得更糟。她們開始甜言蜜語,說外公你真威風,戴那麽多勳章天下無敵了!
外公沒聽見似的,一顛一顛往前走,走兩步,往竹叢裏一踢,出腳毒而短促。對他的奇怪動作,滿腹心事的女孩們都顧不上深究。她們眼中的外公顯得悠閑,因而他頭勁的擺動看上去是種得意。
年長女孩說:外公你要罰我們站,我們天天到你家後院來站,好吧?她用力拽一把穗子,讓她也服個軟,好讓老頭不向學校和各家家長告狀,但穗子不作聲。每次穗子惹了事都變得十分堅貞。她若從吊在天花板的籃子裏偷嘴被外公捉住,她是絕不討饒的。她不認錯,外公就講出那句最狠的話來:我管不了你,我馬上送你回你父母那裏。這話一講出來,祖孫兩人都傷心傷得木訥,會沉默許多天。穗子知道外公很快會講出此話來傷她心了。她目光變得冰冷,暗暗地想,這回我要先發製人。一想到采取主動來傷害外公和自己,穗子的眼淚上來了。她看著外公走在最前麵,雙手背著,搖頭晃腦,她要搶先講這句絕情話,老人卻是毫無防備。
所有女孩都說認外公罰:罰站、罰跪、罰搬煤餅,隨便,外公的背也會笑的,外公的背影在笑她們徒勞,笑她們這群馬屁精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外公快要走出兩裏多長的竹林小徑了。他停下來,仍背著雙手,說:笨蛋,做什麽都要有竅門。偷竹筍,都像你們這樣豬八戒,活該給人逮住、關班房。外公打一個軍事指揮手勢,要她們沿小徑走回去,撿他剛才踢斷的筍。他說出偷竹筍的秘訣,竹筍在地下根連根,拔一棵筍,會牽動整個竹園。搖頭和聲響能傳到幾裏路以外,這就是她們遭了漢子埋伏的道理。他遠遠地順著竹子的響動就摸過來了,但竹筍又比什麽東西都脆嫩,一踢,它從根部折斷,卻悶聲不響斷在筍殼裏,你隻需再走一趟,沿途一根根拾那些折斷的筍子就行。萬一碰到人,誰也逮不到你的贓,一眼看上去,誰看得出你那麽陰,不動聲色把筍全毀在一層層的筍殼深部?
女孩們按外公說的,照原路走回去。走了半裏路,拾的竹箏她們書包已盛不下了。她們對外公的景仰,頓時從抽象轉化為具體。原來外公是個精銳老賊,紅軍裏原來什麽高明人物都有。
穗子這時站在女孩們的群落之外。她見外公的目光在白色濃眉下朝她眨動一下。那是居功邀賞的目光,意思是,怎麽樣?我配做你外公吧?
就在穗子采來的竹筍經過醃製和晾曬,成了每天餐桌上一道主菜時,那個抄家頭頭完成了對外公的調查。他一直有更重大的事情去忙,抽不出身來處置外公這樁事。這天他突然有一個消閑的下午,便帶領一群手下跑來了。他們不進門,黑壓壓站在門口。頭頭大聲宣布有關穗子外公曆史的重大疑點。根據他的調查,穗子的外公曾給李月揚做過副官,在一場圍剿紅軍的戰鬥中負傷,從此加入紅軍。但那場戰鬥中,紅軍的傷亡也很大,因此穗子外公便是一個手上沾滿紅軍鮮血的白匪。頭頭沒等穗子和外公反應過來,便一步上前,拉開抽屜,拎出那張別滿勳章的綠氈子,他一手高舉著綠氈子,對逐漸圍上來的鄰居說:大家看一看——這裏麵沒有一個是真正的功勳章,充其量是來路不明的我軍的紀念章。所以他所謂的“戰功”,是第一大謊言!其餘的謊言更荒謬,這兩個,是德國納粹軍人的獎章!
外公說:你奶奶的,你才謊言!哪個不是老子打仗打來的?
頭頭說:打仗,要看打什麽仗……
外公再次拍拍他:****奶奶,你說是什麽仗?收複東三省是謊?打過鴨綠江是你奶奶的謊?
頭頭不理外公,晃著手上的綠氈子,大聲說:今天,我們揭開了一個偽裝成“老英雄”的敵人,一個老白匪!
鄰居中有人搬了把椅子,頭頭便一腳站上去。所有金屬徽章在他手裏響成一片。他的手勢非常舞台化,指在外公頭上說:這個老匪兵,欠了革命的血債,還招搖撞騙,偽裝成英雄,多少年來,騙取我們的信任和尊敬。
外公的白眉毛一根根豎起,頭不屈地搖顫,他忽然看見不遠處誰家做煤球做了一半,大半盆和了水與黃泥的稀煤擱在廊簷下。人們隻見一道烏黑孤光,從人群外劃向那頭頭,外公的矯健和頭頭的泰然都十分精彩,人群“嘔”的哄起來。頭頭不理會自己已成了一個人形煤球,手指仍然指住外公:大家記住這個老白匪,不要讓他繼續行騙。
頭頭的幾個手下把外公捺住。外公聲音已完全嘶啞,他說:我的“殘廢證”是假的?我身上鬼子留的槍傷,是假的?****二爺!
鄰居們打來水讓頭頭洗渾身的煤。他們大聲地招呼著他,一下子跟他自家人起來。人們把外公推進屋裏,外公說:你們找黃副省長打聽打聽,有沒有我這個部下!
鄰居中一人說:黃副省長死了七八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