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老人魚 (4)

他們把外公攔在門內。隨便外公說什麽,他們唯一的反應就是相互對視一眼。他們要外公明白,人之間的關係不一定從陌生進展為熟識,從熟識向陌生,同樣是正常進展。這段經曆在穗子多年後來看,就像一個怪異的夢,所有人都在那天成了生人。這天之後,有的保姆哄孩時說:再哭那個老白匪來了。那天之後的一個午睡時分,嗡嗡叫的蒼蠅引來一個換麥芽糖的。穗子拿了牙膏皮出去交易,見她曾經熟識的女孩們為一大把徽章在同販子扯皮,販子說那兩個德國徽章不是銅的,換不了麥芽糖。

穗子不清楚外公的殘廢津貼是不是從那天開始停發的。她在那個夏天給父母寫了信,說她非常想他們,還說那次傷母親的心,她一直為此不安。穗子在這個暑假跟父母的通信中,一個字都不提外公。但父母還是知道了外公的特殊食品供應已中斷了。

穗子父母決定領走女兒。他們跟穗子私下裏長談了幾次,要穗子深明大義,父母對於孩子的權力至高無上。他們說長期以來他們被迫跟女兒骨肉分離,穗子和他們一樣,感情上的損失很大。現在是彌補這些損失的時候了。母親說:我們太軟弱了,讓自己孩子給一個不相幹的老頭做伴,而且曆史不清不白的一個不相幹老頭!

聽到“不相幹”,穗子兩眼混亂地看著母親。

母親說:外婆不在了,老頭就跟我們什麽關係也沒了,明白嗎?她的兩隻手掌把穗子的右手夾在中間,手掌上有幾顆微突的老趼。

穗子爸說:我們女兒跟我們一樣,心是最軟的,就是跟我們沒關係的一個老頭,她也不肯欺負他。穗子,爸爸最了解你了,對不對?

長談進行到天黑。穗子爸和穗子媽跟穗子咬耳朵:去換換衣服,悄悄出來,外公要問,決去跟小朋友玩。爸媽帶你出去吃好的。

穗子跟在父母後麵,進了一家小館子,裏麵賣發麵煎包和骨頭湯。湯上麵的蔥花沾一層灰褐色油汙。穗子喝著喝著,突然停下來,從大碗的沿上瞟一眼母親,見她正跟父親遞眼色,眼色裏有一個奇怪的笑意。穗子頓時驗證了自己的感覺,父母一直在盯她,在挑她毛病。她每喝一口湯,張嘴發出“哈”的一聲,兩人就飛快一對視,意思是,看見了吧?她一舉一止都帶著那老頭的毛病。她喝湯張嘴哈氣的惡習難道不是跟老頭一模一樣?再看她那雙手,捧著碗底,活活就是一雙農夫的手。這樣的手將來怎麽去琴棋書畫?在食物麵前,這張臉還算得上矜持,而表情卻全在她目光裏,目光急不可待,不僅對自己盤內的東西有著過分的胃口,對別人盤中和嘴裏的東西,格外是食欲中燒。在父母眼裏,穗子的目光向小食店各個桌撲去,搶奪各個盤子裏的食物,那目光分泌著充足的涎水,生猛地咬食和咀嚼,一口未完成又咬一口,來不及吞咽就開始下一輪咀嚼,上氣不接下氣,噎得直**也不在乎。母親終於忍不住了,說:穗子,別人吃東西你不要去看。

父親解圍地說:小孩子嘛!

小孩子也不都這樣,母親搶白,我最不喜歡眼睛特別饞的孩子。老頭把零嘴吊在天花板上,她的饞都是那樣給逗出來的。

穗子把從各桌收回的目光落定在油葷極重的桌上。正如這裏的食品都有股木頭味,這裏的桌子全是肉味。五六隻蒼蠅在桌麵上挪著碎步,進進,退退,搓搓手。母親邊說話邊舞動指尖,連她趕蒼蠅的動作都透著某種教化。她跟父親說:老頭叫穗子說她自己“我是個小豬八戒”,他才肯拿零嘴給她!

穗子說:我沒有!

母親卻看不見她陡然通紅的臉。她說:怎麽沒有?我親眼看見的!我看見老頭站在板凳上,手從竹籃裏夠出個核桃,說:“你自己說你是不是個小豬八戒?”……

穗子大聲說:不是核桃!

那是什麽?

我已經好幾年沒吃過核桃了!

好了,你嗓子輕一點兒。母親說著,迅速看一眼昏暗的小食店。是不是核桃,無關緊要。反正老頭就這麽叫你自己說自己是個小豬八戒。

從來沒有說過!穗子說,嗓音仍輕不下去。

你聽她的嗓門!穗子媽對穗子爸說。她又轉臉來對女兒說:我明明看見了。外公不是說:“叫一聲好外公”,就是說,“以後還淘不淘氣呀?”你說“不淘了”,他才給你口吃的。

穗子瞪著母親。她感覺眼淚癢而熱,在眼底爬動。

母親說:這有什麽?媽媽不是批評你,是說老頭兒不該這樣對你。你又不是小貓小狗,給點吃的就玩把戲。

可是我沒說!穗子哽噎起來。

我明明聽到的。小孩子不要動不動就耍賴!

穗子想到她半歲時挨了母親那兩腳。她此刻完全能理解母親,她也認為自己非常討厭,就欠踢。穗子猛烈地抽泣。

母親說:不是穗子自己想說,是老頭兒教你說的,對吧?

……嗯。

母親拿出香噴噴的手帕,手很重、動作很嫌棄地為穗子擦淚。穗子臉蛋上的皮肉不斷給扯老遠,再彈回。外公的確不及母親、父親高雅,這認識讓穗子心碎。外公用體溫為她焐被窩,外公背著她去上學,不時往路麵上吐口唾沫,這些理虧的實情都讓穗子痛心,為外公失去穗子的合理性而痛心。就在這個時候,母親明確告訴穗子,外公是一個外人。

當然,母親最具說服力的理由是外公的曆史疑案以及偽功勳章。母親也掌握了穗子與朋友們偷盜竹筍的風波,穗子媽不再嫌棄女兒,而是對女兒惡心了。當母親把後兩者擺在父親和穗子麵前,作為結論性證據時,穗子啞口無言。

她答應了父母的要求。這要求很簡單,就是親口對外公說:外公,我想去和爸媽一塊生活。但穗子媽和穗子爸沒料到,穗子臨場叛變。下麵的一個星期裏,無論父母給她怎樣的眼風,怎麽以耳語催促她,她都裝傻,頑固地沉默。

外公這天傍晚摘下後院的絲瓜,又掏出鹹蛋,剪下幾截鹹魚,放在米飯上蒸。這樣的晚餐在一九六九年夏天是豐盛的。穗子媽在餐桌下一再踢穗子的腳,穗子的腳一躲再躲,外公卻開口了。外公說你們夫妻倆的心思我有數,我知道你們良心喂了狗,不過我都原諒。現在哪裏的人不把良心去喂狗?不去喂狗,良心也隨屎拉出去了。

穗子爸媽臉紅一陣、白一陣。

外公把鹹蛋黃揀到穗子碗裏,自己吃鹹蛋白,穗子媽說:光吃蛋黃,還得了?

外公說:那是她福分。你要想吃,我還沒得給你吃呢。穗子,你吃,跟外公有一日福享,就享。明個你走了,一個蛋就是沒蛋白,淨蛋黃,外公吃了,有什麽口味?

穗子聽到此處,明白外公從頭到尾全清楚。

以後的幾天,穗子媽開始忙。媽忙著給穗子辦轉學手續、翻曬冬衣、打理行李。穗子堅持不帶棉祆,說棉祆全小了,穿不下了。然後她悄悄指著那些棉祆對外公說:外公,你看我棉衣都沒帶走,我還要回來的。

老頭想點頭,但他頭頸的殘疾讓他搖頭搖得很有力。他站上木凳,伸手取下那些高高懸起的竹籃。有貨不多了,有半條雲片糕,裏麵的果仁全哈了,還有一些板栗,多半也是黴了和蟲蛀的。最後的就是西瓜籽了。外公一夏天收集了至少五斤西瓜籽,洗淨風幹,又加了五香和鹽炒製,再用濕沙去摻,讓瓜籽回潮,嗑起來不會碎成渣子。外公篩去沙,穗子把瓜子裝進一隻隻報紙糊成的口袋。祖孫倆無言無語地配合,穗子父母看見,趕緊避開眼光,有些不忍,又有些妒嫉。

外公把地上的沙掃成一堆,穗子拿隻簸箕來,撮了沙子。穗子蹲在地上,扭臉看著外公長長的白眉毛幾乎蓋住眼睛。穗子說:外公你坐過火車嗎?

外公說還沒有,外公是土包子啊。

穗子說:坐火車比坐汽車快。坐火車,三個鍾頭就夠了。

外公說:才三個鍾頭。他不問“夠”什麽了,因為他懂穗子指的是什麽,坐三小時火車就可以讓祖孫二人團圓了。

在穗子跟她的父母離去前一天,外公殺掉了最後兩隻母雞。外公把雞盛在一個大瓦盆裏,端到餐桌上就動手扳雞腿。穗子媽一看就急了,說:唉呀,你這是幹什麽嗎?

你放心,外公說,我不會給你吃。他並不看穗子媽,把扳下的雞腿捺在穗子米飯中。穗子拔出雞腿,杵進外公碗裏。一老一少打架了,雞腿在空中來來往往。穗子惱了,瞪著外公。外公卻微微一笑說:以後外公天天吃雞腿。

穗子更惱子,筷子壓住外公的碗,不準老頭再動。

外公說:穗子,你以後大起來,打隻麻雀,外公也吃腿,好吧?他看看外孫女被勸住了,便笑迷迷地將那隻雞腿夾回穗子碗裏。

在穗子爸媽看,老頭和女孩這場打鬧,隻證明他們的原始、土氣、愚昧,以及那蠢裏蠢氣的親密之情。再有,就是窮氣。拿吃來寄托和表現情誼,就證明吃的重要,亦就同時證明吃的匱乏。

外公的確沒有表現太多的對於穗子的不舍,所有不舍,就是個吃。他在春天買到的那批魚,現在全以線繩吊在屋簷下,盡管生了蛆蟲,但外公說那是好蛆蟲,是魚肉養出來的,刷洗掉,魚肉還是上好的。他把所有魚洗淨後,塞進穗子媽的大旅行包。穗子媽直跺腳說:不要了不要了!

外公說:我給你了嗎?我給穗子的。

穗子媽對穗子說:你說,外公你留著魚吃吧。

穗子尚未及開口,外公說:外公有的吃。穗子走了,一條魚就是沒有刺,淨是肉,外公一個人吃,有什麽吃頭。

穗子媽歎口氣說:你看你把她慣的!

外公說:我還能活幾天慣她呀?再說她這回走了,我也看不見,護不住了。她就是去挨高跟皮鞋踢,我也看不見了。

母親說:什麽高跟鞋?誰還有高跟皮鞋?

外公說:沒高跟鞋,穗子就挨解放球鞋踢。挨什麽我反正眼不見為淨。

他把最後一條鹹幹魚塞進包內。那是一種奇怪的魚,穗子長到此時第一次見到,它們沒有鱗,大大的眼睛占據半個臉,有個鼻尖和下撇的嘴唇。這使它們看去像長了人麵、長了壞脾氣、好心眼的老人之麵。

在和外公分開的那些日子,穗子非常意外地發現,自己很少想念老人。偶爾想到,她就想到外公披掛一堆不相幹的金屬徽章,一拍胸脯拍得“叮當”作響,一想到這個形象,她就緊張、懊悔。假如外公不那麽徹底的文盲,他就不會那樣愚弄人和他自己。穗子緊張是為了外公,他險些就隱藏下來了,少拋頭露麵一些,外公或許不會引起人們的注意,人們也就不會太拿他當真,去翻他的老底。這時想起來,那些大大小小的偽勳章讓少年的穗子無地自容。她把外公填在自己入團表格的親屬欄中,想了想,又將他塗掉。

後來,穗子每隔一段時間都需要填此類表格,她從來不再把外公填進去。

她回到那個城市,聽人說起外公,他想恢複殘廢津貼,標著有關或無關的人吵鬧,說他的外孫女穗子是個了得人物,不信去打聽打聽,她就在某大首長手下,跟某大首長一打招呼,你們這些王八羔子就得拉出去斃掉,她對所有不給他報銷醫藥費、扣發他薪水、請他吃閉門羹的人都說:你連穗子都不曉得?打聽打聽去!天下她就我一個親骨肉。她一尺三寸長就跟了我,我把她養大的!老人最後給攆到一間舊房裏,房漏得厲害,他打上門去鬧,人家說再鬧銬起來。他說:敢!我外孫女是哪個,你打聽打聽,她跟某大首長熟得很,首長有次微服私訪,看見一個軍官坐三輪,解放軍軍官坐三輪,軍法不容,叫他下來,他不認得穿便衣的首長不下,首長抬手就給他一槍,斃啦!我穗子就跟在這個首長手下……

穗子聽說老人病了,本想在那次探親中看看他。聽了這些話,拉倒了。

老人的病重起來,得的據說是骨癌。一次穗子突然收到一封信,是別人以外公口氣寫的,上麵稱“小穗子我的伢”。信的主要內容是請求穗子寄些錢給他。他說病不礙大事,就是疼得不輕,夜裏一疼疼到明。有種進口止疼藥,說是一吃就靈,若穗子手頭寬裕,寄些錢,好去托人買這種藥。

當時穗子沒什麽錢。她一月薪水用不到月底,零嘴也戒掉了。她隻在信封裏夾了兩張十元票。不多久,聽母親說,外公故去了。老人沒有一個親人,他的親屬欄隻填了一個人名字,當然是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