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老人魚 (2)
那位頭頭是個狡黠人物。幾個月裏,無論他怎樣忙碌、操心,卻始終想著外公的那些勳章。他本來就是個疑心很重的人,生而逢時,遇上了一個疑心的大時代。事實證明他的正確,這世道上所有人都存在疑點。他對那些勳章的懷疑讓他深夜會無端覺醒,白天騎自行車會突然迷路。一次他騎車把席編的大字報牆撞個窟窿,爬起來,他便蹬車向穗子外公家去了。他給外公行了個軍禮,說他想再接受一次革命戰爭教育,再一次挨外公這樣戰功赫赫的老兵臭罵。他很快哄外公拿出了那塊綠氈子,指著一枚帶洋字母的勳章問外公;這是哪一場戰役?
外公說他不記得了,反正是一場大仗。
頭頭問穗子要了紙和鉛筆。穗子看見深深的得意使他年輕的臉上驟然添一些皺紋、一些陰影。他將紙蒙在勳章上,以鉛筆來回塗,把上麵雕般的圖案、字跡拓了下來。外公納悶兒地看他手拿鉛筆,飛快地左右劃拉,問他在搞什麽名堂。他把拓下來的一枚枚勳章小心對折,說:做個紀念——立不了戰功,得不到真勳章,這樣也算沾一點英雄的光。
他告辭時,外公說:不喝茶啦?
他說,不喝了不喝了。
外公又說:爐子上坐了水,一會兒就開。
他說他忙著呢。外公問他撬門的本事長進沒有,多撬撬手就沒那麽笨了。頭頭說:那是那是。外公手比畫說:就這樣,抵住,一杠,保你開。他指指外孫女:小穗子都學得會。
頭頭離去後,穗子有些不祥的感覺。一個月過去了,沒發生任何事。外公照樣給她在粥裏煮一隻雞蛋,在爐灰裏烘七八顆板栗。外公把每天兩次發放零嘴改成一次,因為食品的匱乏在這一冬惡化了。外公的“殘廢軍人證”也隻能讓穗子一月多吃二兩白糖、半斤菜油、一斤肉。有次外公見水果店門口排了長隊,一打聽,店裏來了橘子。他立刻掏出錢和“殘廢軍人證”,高高舉過頭頂。排隊的人破口大罵:這死老頭也算殘廢?有胳膊有腿的!外公給人拉下來,往隊伍裏一看,才發現所有人的肢體都不齊全,殘廢等級都比他高。
穗子這一冬便有橘子吃了。外公把小而青的橘子吊在天花板上,每天取一個出來,發給穗子,這樣穗子每天的幸福時光就是酸得她打哆嗦的橘子。
吃到橘子幹了,皮硬得像繭,穗子媽從鄉下回來,說穗子爸急需那些手稿。穗子爸的處境沒什麽好轉,隻是壞處境穩定了,他能在穩定的壞處境裏吃喝、睡覺、上工了。穗子爸眼下在一個水壩上挑石頭,所有人都跟他一樣有嚴重政治缺陷。穗子爸漸漸快樂起來,因為有缺陷的人共處,誰也不嫌誰,就有了平等和自在。他心中一些複生了,如讀書、寫作、打撲克、打牙祭、談古詩、談女人,等等。“勞動改造”對穗子爸這類人已失去了最初的尖銳意義,不再殘傷他們的自尊。就在這年入冬之際,穗子爸第一次產生過小日子的興趣。他第一次感到,幸福就是“甘心”:甘心低人一等,就幸福了。他把這樣神性的心得告訴了穗子媽。穗子媽似懂非懂,卻認為應該替丈夫把這難得的想法落實下來。穗子爸活一把歲數,產生居家過日子的想法還是第一次。
穗子媽把她和丈夫的打算瞞得很緊。她知道外公的脾氣,同他實話實說,把穗子從此領走,完全行不通,情理上也說不過去。外婆屍骨未寒,就要奪走穗子,讓外公徹底成一個孤老人。穗子媽住下來,她首先要去除穗子對她的客氣、過分的禮貌。她心酸地想,穗子要是跟自己也能耍耍性子、撒撒嬌多好。穗子跟外公在一塊時,從來不乖巧,但誰都能看出一老一少的親密無間,是一對真正的祖孫。
穗子媽將盛破爛的大筐從煤棚拖出來,一頁一頁地整理穗子爸的手稿。稿子已枯幹發黃,卻都是未完成的。她忽聽身後有響動,一回頭,見穗子正返身進屋。顯然是穗子原打算到後院來,見母親在那裏便倉皇逃走。穗子媽一陣暗然神傷,喊道:穗子!
穗子聽這聲喊得極衝,竟唬得不敢應了。
穗子!母親再次喊道。
穗子裝著剛聽見,跑到後院,在母親身邊站得板板正正。
母親讓她看看,破爛筐裏有沒有她喜歡的東西,沒有的話,就把收破爛的挑子叫進來,連筐收走。穗了往筐裏看一眼,搖搖頭。母親說:這隻皮鞋還好好的,你再大一點,把鞋跟兒拔了,可以穿的。母親替穗子當家,把那雙棕色高跟鞋拎到筐子外麵。這些絲襪,都是真絲的,母親一雙雙理著糾結成一團的肉色長統襪,都不太破,媽以後給你補補,都能穿的。你說呢穗子?
穗子點點頭。她看母親一雙貧苦的手,翻到了筐底。好好的太陽光裏,充滿破爛特有的刺鼻氣味。經過這樣一雙貧苦的手,破爛便不再是破爛。母親驚喜地笑了:哎呀,都是好東西呀!差點當破爛賣了!
於是母親隻將父親的幾大摞手稿擱入她的方頭巾中,再將頭巾紮成一個包袱。其餘的破爛已變成了好東西,因此就又回到筐裏。穗子一想到那些脫了絲的長統襪和棕色高跟鞋都在筐裏等著她長大,心裏便對“長大”這樁事充滿矛盾。
媽說:這個包袱,你來挎。上長途汽車,小孩子挎的東西,沒人會注意。
穗子問:上長途汽車去哪裏?
去看爸爸呀。
什麽時候去看爸爸?
什麽時候都行。
……外公去嗎?
母親停頓一下。穗子見母親那雙清澈見底的眼珠後麵,腦筋在飛轉。母親笑笑,說:外公這次不去。你就去看看爸爸,外公去幹什麽?爸爸那裏糧也不夠吃,外公去,吃什麽?
母親說話時,有一種交頭接耳的模樣,讓穗子想到了世界上一切交頭接耳的人們。人們交頭接耳,就挑出穗子爸的種種不是來。穗子認為那位抄家頭頭此刻一定在某處和誰交頭接耳,嘁嘁喳喳得非常熱鬧,然後他們就會朝外公來了。穗子當時並不懂他們朝外公來的憑據,但她肯定那些人正為外公的事交頭接耳。
那時穗子還不懂“陰謀”的意義,她隻懂得陰謀的形象。形象就是交頭接耳。
正同她交頭接耳的母親突然做了個奇怪的眼色,嘴唇撮住,“噓”了一聲。然後穗子看到外公到後院來了,從煤棚裏取了一塊煤。穗子頓時在心裏質問母親:你在騙我們吧?既然僅僅是去看一趟父親,為什麽要對外公隱瞞實情?
第二天,穗子還在上最後一節課,母親就來了。跟老師短短地交頭接耳一陣,老師就提前放了穗子的學。穗子跟在母親後麵來到長途汽車站,看一眼候車室大鍾。這時外公剛剛到達學校門口。他會站在隆冬裏一個一個地看著從校門走出來的孩子。他會一直站在那裏,心很篤定地等下課的孩子回家吃完午飯,又成群結隊地上學去。外公會等的,會等到天暗了,放晚學的孩子們再次湧出校門。
她忽然對母親說:我的東西沒帶。
母親說:我都替你拿了。喏,這是你的所有衣服,這是你的書、玩具。
穗子本來沒什麽家當值得帶的,母親都替她拿了。穗子想,母親賊似的偷了穗子所有的東西,在外公眼皮底下,她連東西帶人把穗子偷走了。
穗子說:我還有十多個橘子呢!
母親笑了,說算了吧,那也叫橘子?那叫橘子化石!
穗子心想:說得輕巧,你去給我買點橘子化石來。但她從來不跟母親頂嘴,她從來沒跟母親熟到頂嘴的地步。她不吱聲了。冬天無孔不入,鑽透她的棉襖棉褲,最後鑽到她腳心,凝聚在她十個腳指頭裏。積澱了整個冬天的腳趾開始咬食穗子,穗子的知覺給咬得斑駁血跡。母親說:車要來了,你去上個廁所吧。她佝下身,替穗子挽起棉褲腿,又塞給穗子兩張揉得很軟的廢稿紙。
穗子朝廁所走去。她在廁所門口停下來,回過頭。母親此時正以後腦勺對著她,在讀牆上的時刻表。
穗子一直跑到一條巷子裏,才明白自己幹出什麽樣的事來了。她幹出野孩子的事來了。她跟闖了大禍的野孩子那樣撒開腿、仰著臉飛跑。跑著跑著,她發現自己滿臉汗水。跑得她真想上廁所,卻絕不敢上,手心的兩張廢稿紙給團得更軟和,跟她在多年後用的棉製手紙一模一樣的軟和。一路上遇見的所有廁所,穗子都一咬牙一別臉跑了過去。她跑到外公家門口時,一泡滾燙的尿灌入棉褲。於是,外公看見傍晚中的穗子,熱騰騰地冒汽。
穗子媽一個冬天都沒給穗子寫信,女兒讓她心碎。她同女兒賭氣,看你沒有媽活不活得下去。穗子媽這種時候成了穗子的小女伴,平起平坐地跟穗子比實,看誰先孬下來,誰先投降。穗子爸還是一禮拜給穗子寫一封信,說冬天水結了冰,用炸藥一炸可以炸許多魚,下兔夾子能逮住許多野兔和刺蝟,鋸下一棵柳樹,鳥巢裏有幾十個蛋,那些蛋煎成一個個袖珍荷包蛋香得命也沒有了。穗子的回信從來不對父親的描述作任何應答。她覺得父親對世界的態度變了,作為也變了,就知道去禍害、去消滅。之後,世界對於父親,就剩下個吃。穗子當然不知道冬天對父親的那群人,確實隻剩個吃,因為整個空白的嚴冬,就是個巨大的胃口,填什麽進去都無法縮小它的空間,都填不掉那大漠般的饑餓。
穗子給父親的信越來越短。她的常規生活沒什麽可說,而她的“地下生活”,跟他們說也白說。天下父母怎麽可能懂他們的孩子呢?
竹林開始**筍的時候,穗子揪了一冬天的心,慢慢放開。沒人來麻煩外公,父母也沒有來麻煩穗子。穗子自由自在穿著幫成底、底成幫的棉鞋到處忙,踩某家的煤球,偷某家的蘿卜幹、堵某家的下水道。人們還在你打倒我我打倒你,一個革命推翻另一個革命,大字報小字報,寫為了大家也就寫出字體來了,錯別字也得到了公認。正是這個白紙黑字的世界讓穗子和她的夥伴們向往無字、向往字盲。
她們便常常去郊區的竹林,大片的竹林是大片的無字。穗子見最年長的女孩彎腰拔下一根竹筍,她雙手握住露在地麵上的筍尖,整個屁股懸空向後坐去,竹葉響起來,竹林跟著哆嗦了好一陣,筍子才給拔起來。大家很快效仿年長女孩,拔掉了所有露出地麵的竹筍。近午飯時間,每個書包都裝滿了筍。年長的女孩把一張報紙鋪在地上,又把所有的竹筍放上去。然後她指定一個女孩叫喚,像賣冰棍、賣茶葉蛋的販子那樣叫,叫得悠揚抒情,充滿旋律。很快就賣掉了所有竹筍,女孩們狂喜地分了贓,約定第二天再幹同一樁勾當。
穗子這才明白,竹筍是世界上最難減除的東西之一,頭天拔淨了,來日又生一片。女孩們的生意越做越旺,心越來越狠,開始太幼小的筍她們是不忍心去拔的,但一周下來,她們攤上最小的筍隻有手指粗,僅比手指長一點。這天她們進了竹林,正對那些初冒尖的筍下手,一個漢子突然筍子一樣冒出來。他一把揪住年長的女孩,說:你還偷上癮了哩!年長的女孩梳兩雙羊角,給他揪住一隻。他對另一個女孩說:來,過來,把你的小辮子給我。他將幾個女孩子的辮子束成一束,以一隻手握住,另一隻手解下自己的皮帶,悠著。他說:不老實我抽死她。
他就這樣牽著一大把辮子往竹林深處走,也不管有的女孩是給他反著牽的,那樣她隻能脊梁當前胸,倒退著前進。誰倒著走踩了誰的腳,就出來哭腔的埋怨,漢子便說:誰在吭氣?說著他狠狠往一根竹子上抽一皮帶。竹冠連著竹冠,整個竹林都跟著疼,一齊掙紮扭擺。漢子牽不了所有女孩,歲數太小的,他就邊吆喝邊趕著走,放鴨似的。
年長女孩就在這時對穗子使了個眼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