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中國曆史的黎明 (3)

文王死後第四年的春初,他的嗣子武王發率領了若幹諸侯及若幹西北西南土族的選鋒(中有庸、蜀、羌、髳、微、盧、彭、濮等族類,其名字不盡見於以前和以後的曆史),大舉伐商;他的誓師詞至今猶存,即《尚書》裏的《牧誓》。憑一場勝仗,武王便把商朝滅掉。戰場是牧野,離商王紂的行都朝歌(今河南淇縣)不遠。朝歌是他的離宮別館所在,是他娛悅晚景的勝地。這時他至少已有六七十歲了。在享盡了畋遊和酒色的快樂之後,他對第一次挫敗的反應是回宮而死。商兵潰散,武王等長驅入殷。商朝所以亡得這樣快,照後來周人的解釋是文王、武王累世積德行仁,民心歸向,而商紂則荒淫殘暴,民心離叛;所謂“湯武革命,應乎天而順乎人”。這固然不能說沒有一些事實的影子,但事實決不如此簡單。周人記載中無意泄露的關於商、周之際的消息,有兩點可注意:一說“紂克東夷而隕其身”。可見商人在牧野之戰以前,曾因征服東方的外族,而把國力大大損耗了;武王乃乘其疲敝而取勝的;一說“昔周饑,克殷而年豐”。可見牧野之戰,也是周人掠奪糧食、競爭生存之戰。武王是知道怎樣利用饑餓的力量的。

殷都的陷落和商朝的覆亡,隻是周人東向發展的初步成功。商朝舊諸侯的土地並不因此便為周人所有,而且許多舊諸侯並不因此就承認武王為新的宗主。此後武王、成王、康王之世,不斷的把兄弟、子侄、姻戚、功臣分封於外,建立新國。這些新國大抵是取舊有的諸侯而代之,也許有的是開辟本來未開辟的土地。每一個這類新國的建立,便是周人的一次向外移殖,便是周人勢力範圍的一次擴展。

但當初武王攻陷殷都之後,並沒有把殷都及殷王畿占據,卻把紂子武庚、祿父封在這裏,統治商遺民,而派自己的兩個兄弟管叔和蔡叔去協助並監視他們。這不是武王的仁慈寬大。這一區域是民族意識特別深刻的“殷頑民”的植根地,而且在當時交通不便的情形之下,離周人的“本部”豐岐一帶很遠,顯然是周人所不易統治的。故此武王樂得做一個人情。但這卻種下後來一場大變的原因。武王克殷後二年而死,嗣子成王年幼,王叔周公旦以開國功臣的資格攝政。管、蔡二叔心懷不平,散布流言,說“周公將不利於孺子”。並鼓動武庚、祿父聯結舊諸侯國奄(今山東曲阜一帶)和淮水下遊的外族淮夷,背叛周室。

周公東征三年,才把這場大亂平定。用兵的經過不得而詳,其為艱苦卓絕的事業,是可想象的。於是周公以成王命,把殷舊都及畿輔之地封給文王的少子康叔,國號衛;把商丘一帶及一部分殷遺民封給紂的庶兄微子啟,以存殷祀,國號宋;把奄國舊地封給周公子伯禽,國號魯;又封功臣太公望(薑姓)的兒子於魯之北,國號齊(都今山東臨淄),封功臣召公奭(周同姓)的兒子於齊之北,國號燕(都今北平附近),都是取商朝舊有諸侯國而代之的。周公東征之後,周人的勢力才達到他們的“遠東”。就周人向外發展的步驟而論,周公的東征比武王的克殷還更重要。這大事業不可沒有一些藝術的點綴。舊傳《詩經·豳風》裏《東山》一篇就是周公東征歸後所作,茲錄其一章如下:

我徂東山,慆慆不歸。我來自東,零雨其濛。鶴鳴於垤,婦歎於室。灑掃穹窒,我征聿至。有敦瓜苦,烝在栗薪,自我不見,於今三年。

假如傳說不誤,這位多才多藝的軍事政治家,還是一個委婉的詩人呢!

先是武王克殷後,曾在豐邑以東不遠,另造新都曰鎬京(仍在長安縣境),遷居之,是為宗周。“遠東”戡定後,在周人的新版圖裏,豐鎬未免太偏處於西了。為加強周人在東方的控製力,周公在洛陽的地方建築一個宏偉的東都,稱為成周。成周既成,周公把一大部分“殷頑民”,遠遷到那裏。從此周人在東方可以高枕無憂了。卻不料他們未來的大患乃在西方!周公對被遷到成周的殷人的訓詞,至今還保存著,即《尚書》裏的《多士》。

武王、成王兩世,共封立了七十多個新國,其中與周同姓的有五十多國;但這七十餘國而外,在當時黃河下遊和大江以南,舊有國族之歸附新朝或為新朝威力所不屆的,大大小小,還不知凡幾。在這區域內,周朝新建的和舊有的國,現在可考的有一百三十多。茲於現在可考的周初新建國中,除上麵已提到的宋、衛、魯、齊、燕外,擇其可以表示周人勢力的分布的十八國列表如下:

本節敘周人的南徙至周朝的創業,本自成一段落。但為以下行文的方便起見,並將成王後康、昭、穆、共、懿、孝、夷、厲八世的若幹大事附記於此。這時期的記載甚為缺略,連康、昭、共、懿、孝、夷六王在位的年數亦不可考(成王在位的年數亦然)。因此厲王以前的一切史事皆不能正確地追數為距今若幹年。成、康二世為周朝的全盛時代,內則諸侯輯睦,外則四夷畏懾。穆王喜出外巡遊,其蹤跡所及,不可確考,但有許多神話附著於他。夷王時周室始衰,諸侯多不來朝,且互相攻伐。厲王即位於公元前878年。他因為積久的暴虐,於即位第三十七年,為人民所廢逐,居外十四年而死。在這期間,王位虛懸由兩位大臣共掌朝政,史家稱之為共和時代。厲王死後,其子繼立,是為宣王。

第四、周朝的外族

夏、商、周三朝的遞嬗,代表三個民族的移徙和發展。大體上說,夏人自西而東,商人自東而西,周人複自西而東,他們後先相交錯,相覆疊,相同化,同時各把勢力所及地方的土族同化,在一千數百年間,這參伍綜錯的同化作用摶結成一大民族,他們對於異族,自覺為一整體,自稱為“諸夏”,有時也被稱並自稱為“華”。中華民國的“華”字起源於此。這自覺和自號很難說是哪一年哪一月開始,大約,至遲在公元前770年“周室東遷”的前後當已存在。這劃時代的大變,一會就要講到。我們可用這段時間做中心點,以敘述諸夏與若幹影響重大的外族的關係。至於其他星羅棋布於河北、山東、河南、山西、陝西而與諸夏錯居的許多遊牧或非遊牧的種族(周人所泛稱為夷或戎的),以及他們不斷與諸夏互相齮齕而漸漸為諸夏同化吸收的經過,這裏不能詳及,現在也不能盡考。

一、商末、周初的鬼方後來周人稱為玁狁,繼稱犬戎。此族在周初屢出沒於豐鎬以西和以北。成王時曾伐鬼方,俘人至一萬三千餘,戰爭之劇烈可想。參加此役的盂國(近岐山)曾鑄鼎刻銘以記其事,至今尚存。穆王時又大敗此族,俘其五王,遷其部落若幹於汾洮一帶。至厲王末年,玁狁乘周室內亂,又複猖撅;以後四十餘年間不時寇略西陲,甚至深入王畿,迫近鎬京,終為宣王所攘逐。這期間出征玁狁的將士的寫懷詩,至今還有留存(即《詩經·小雅》的《采薇》、《出車》、《六月》、《采芑》),茲示一斑(《采薇》六章,錄四章)如下: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歸曰歸,歲亦暮止。靡室靡家,玁狁之故。不遑啟居,玁狁之故。

采薇采薇,薇亦柔止。曰歸曰歸,心亦憂止。憂心烈烈,載饑載渴。我戍未定,靡使歸聘。

采薇采薇,薇亦剛止。曰歸曰歸,歲亦陽止。王事靡盬,不遑啟處。憂心孔疚,我行不來。(中略)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行道遲遲,載渴載饑。我心傷悲,莫知我哀。

宣王死,子幽王立。幽王因寵豔妃,廢王後及太子宜臼。太子出奔皇後的外家,即申國。王欲殺太子,求之於申,不得,王伐申,申侯求助於犬戎。於是犬戎攻陷鎬京,追殺幽王於驪山下。方鎬京陷落之時,魯侯、許公及申侯擁立宜臼於申(前770年),是為平王。及幽王既死,虢(當是東虢)公又立王子餘臣於攜(當在東虢附近)。兩王並立了十一年,而餘臣為晉文侯所殺,周室複一。平王因鎬京及王畿的西半已為犬戎所據,定都於成周,後來王室一直留在這裏。平王把淪陷區交托給一個護駕功臣、原來承襲西垂大夫世職的秦襄公,許他若果能克服犬戎,便領有其地。襄公果然完成了他的任務,在那裏建立了秦國。而王畿的西半不複為王室所有了。經這次打擊,王室日漸衰微,到後來隻保存了一個共主的空名。史家稱東遷以前的周朝為西周,以後的周朝為東周(現存魯國史記《春秋》包括東周第四十九年以下的二百四十二年,史家稱這時代為春秋時代)。

二、入東周後,從公元前662至前595年間,為諸夏禍最烈的外族,是犬戎的同源異派,當時周人稱為“狄”的。狄有赤白之別,又各分為許多部族。赤狄分布於今河北廣平至山西潞城、屯留一帶;白狄一部分在陝北延安一帶,一部分在河北槁城、晉縣一帶。但這時期的記載並沒有分別侵略者為赤為白,或其所屬的特殊部族,隻籠統稱之為狄而已。大約來侵的狄人,赤狄占大多次數,東方的白狄占少數,而西方的白狄不預。在這期間齊受狄侵七次,衛六次,晉五次,魯二次;邢、宋、溫、鄭、周各一次。衛受摧殘最甚,被逼兩次遷都(衛原都朝歌,在河南淇縣東北;一遷楚邱,在河南滑縣東,再遷帝丘,在河北濮陽),其國境大半淪陷,賴齊桓公之救始免於亡國。邢亦被迫遷都(邢本都河北邢台,遷山東東昌),亦賴齊桓公之救始免於亡國。成周為狄攻陷,周襄王出奔於鄭,賴晉文公之救始得複國。結束狄患的是晉國,它於公元前593至前592兩年間,傾全國之力滅赤狄;繼於前530至前520年間滅東方白狄的大部分。經這兩役,廣漠的狄土的邢、衛的淪陷地皆入於晉,晉境蓋展拓了一倍以上。

三、周代以前,中國曆史的主要地盤是在山東、河南、山西,而旁及河北、陝西的一部分。其時長江下遊包括湖北、安徽、江蘇、浙江等地的曆史,幾乎完全埋在黑暗之中。到了周朝,這一區域裏民族分布的情形才有鱗爪可見。周人的拓殖已達到湖北漢水的東北,其漢水以西南,直至大江,則為楚人的領域。安徽境內部族之可考者有群舒,在舒城至廬江間及六安、霍丘一帶;有徐戎,在泗縣以北一帶。在江蘇境內,江北有淮夷,以邳縣一帶為中心,其江南則為吳人的領域。吳地並跨浙江的浙西,其浙東則為越人的領域。越地並跨江西的鄱陽湖之東。

這些民族中,群舒的曆史吾人所知最少,隻知道他在魯僖公(前659至前627年)時曾與魯為敵,魯人歌頌僖公,有“荊舒是懲”之語,它們自前615年以後陸續為楚所滅。

徐戎當周穆王之世,在徐偃王的統治之下,曾盛極一時;東方諸侯臣服於他的有三十六。他晚年力行仁義,不修武備;結果,楚人來伐,他一戰敗死,他的霸業也隨之煙消雲散。徐戎每與淮夷聯合,以敵對諸夏,特別是魯。周公子伯禽初就封於魯時,這兩族便並起與他為難。厲宣之際兩族又乘機憑陵諸夏,至勞宣王親征平定。《詩經》裏《常武》(《大雅》)一篇即詠此事,中有雲:

王奮厥武,如震如怒。進厥虎臣,闞如虓虎,鋪敦淮濆,仍執醜虜。截彼淮浦,王師之所。王旅嘽嘽,如飛如翰;如江如漢,如山之苞,如川之流,綿綿翼翼,不測不克,濯征徐國。

後來魯人歌頌僖公的成功也說他:

保有鳧繹,遂荒徐宅;至於海邦,淮夷蠻貊。

淮夷受諸夏同化的程度,現在無征。徐戎至遲在東周時已采用了諸夏的文字。這有現存幾件徐國銅器的銘文為證,舉其一例如下:

隹(唯)正月初吉丁亥,徐王庚之淑子沇兒,擇其吉金,自作和鍾。中翰且揚,元鳴孔皇。孔喜元成,用盤(樂也)飲酒,和會百姓。淑於威儀,惠於明祀。(吾)以晏以喜,以樂嘉賓及我父兄庶士。皇皇熙熙,眉壽無期,子子孫孫,永保鼓之。

徐戎於公元前512年為吳所滅。淮夷自前515年以後不見於曆史,其結局無考,大約非被滅於吳則被滅於越。

楚、吳、越三國有一重要的共同點:三國的王族都不是土著,而是從北方遷來的。傳說楚王族的先祖季連,其長兄昆吾為夏朝諸侯之一,國於今河南許昌;其後嗣稱昆吾氏。昆吾氏之國為成湯在伐桀之前滅掉。季連的事業無考。他的後裔衰微,散在中國和蠻夷。周文王時,有鬻熊,乃季連後裔之君長於楚地者,歸附於文王。鬻熊的曾孫熊繹,當成王末年始受周封。吳國王族的始祖是王季之兄秦伯和仲雍(兄弟相繼),傳說他們因為讓國給王季而逃至吳地。越國王族的始祖相傳是夏禹之後。這些南向遠徙的殖民領袖,怎樣犯難冒險去到目的地,怎樣征服了土人而君臨其上,現在都不得而知了。他們和他們的子孫既與本土隔絕,漸為當地蠻夷所同化。例如居吳越的便同土人一樣斷發(諸夏束發,戎狄被發,吳越斷發)文身。但經過了長期的隔離之後,當這些國族的發展把他們帶到諸夏的世界時,同化的方向都倒轉了過來。楚和諸夏發生密切的關係最早,自西周初期以來,便是周室的勁敵;吳次之,入東周一八五年(前583年)始與諸夏有使節往來;越則直待前473年滅吳以後,始有機會與諸夏接觸。楚、吳、越的曆史續詳於第三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