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中國曆史的黎明 (2)

甲骨文書包涵單字約五千,可識的約一半。這些文字雖然形體上與今字大異,但已識的字都可依照一定規則譯成今字。其意義及用法大體上與今字不殊,習慣的保守性真是可驚的。除形體外,甲骨文字與今字的差異有兩點可注意:一、帶有圖像性的字無論物體的寫生或動作性態的喻示,每隨意描寫,但求肖似,沒有定構。例如龜字,或畫正麵,或畫側麵,或畫尾,或不畫尾,或畫兩足,或畫一足。又如漁字,或畫一魚,一網,一手;或隻畫一魚,一手。或畫四魚在水中;或畫一魚傍水。二、在意義的分別上,有好些地方比今字為詳細。例如駕馭之馭,或從馬,或從象,因所馭不同而異字。又如牧字,或從牛,或從羊,因所牧不同而異字,又如一獸的雌雄,各有異名;牝牡二字原指牛的兩性,此外馬、羊、豕、犬、鹿等,各於本字的邊旁或底下加七或土,以別雌雄。

現存商人的文書隻有契刻的甲骨文書。但商人所有的文書不隻此種。甲骨文書是先寫而後刻的。這從甲骨上一些寫而漏刻的朱墨跡可以推知。殷墟又發現一塊白陶上寫著字。從這些字跡可以推知毛筆的存在。又甲骨文中有冊字,像竹簡匯集之形。既有筆又有簡冊,可知當有寫在簡冊上的文書。現存薈聚上古文件的《尚書》中,傳說為商朝遺文的有五篇。其中比較可信為真出商人手筆的是《盤庚》三篇,那是記商王盤庚遷都(自奄,即今山東曲阜,遷殷。)前後對臣民三次訓話的。

古代記載原有“商人尚鬼”的話,證以卜辭而知其確切。在商人看來,神鬼的世界是和有形的世界同樣地實在,而且這兩個世界關係極密切。鬼神充斥於他們的四周,預知他們自身及其環境的一切變動,操縱著他們的一切利害吉凶禍福,需要他們不斷的饋饗和賄賂。他們在日常生活中每遇有可容猶豫的事情或不能解答的疑問,照例要聽命於龜殼和牛骨。神鬼世界的主要成分是他們的祖先。王室對祖先的祭祀,其名目之眾多,次數之頻繁,供獻之豐盛都非我們所能想象。用牲的數目有多至一次五十羊、三百牛,或四百牛的。用牲的方法,除置俎中蒸熟或當場生宰以供陳列外,有以火焚燒,或沉於水中,或埋入土中的。祭祀的時日,用牲的種類、數目、方法,有時連牝牡、毛色,都要憑卜人預先向所祀的祖先請示。

商人心目中死鬼與現世的關係,從盤庚遷都前對臣民的第二次訓詞(即《盤庚》中篇所記)很可以看出。茲將其中一段的大意,譯白如下:“我念著先王為你們的先人勞碌,就關心你們,要保育你們。我若有失政,先王就要重責我說:為什麽虐待我的子民?你們若不知去求安樂的生活,不與我同心,先王便要責罰你們:為什麽不和我的幼孫和好?……你們若立心不良,先王便要革了你們的先祖先父在天的職位。你們的先祖先父受了你們的牽累就要棄絕你們,不救你們的死亡了。我有了這樣亂政的臣民,隻得拿貝和玉去祈禱。你們的先祖先父便會告訴先王:懲罰我的子孫罷!於是先王便大大地降下不祥來了!”祖先而外,商人的神祗,以現在所知,有主土壤的社神,有山川之神,有風雨之神,有蠶神,還有主宰百神的“帝”,即上帝。風神就是上帝的使者,他是鳳鳥。卜辭中風與鳳同字。

商人不知有沒有占星術,但他們已會觀察天象而定曆法。他們的曆法大致與舊時的陰曆相同;一年為十二月,月有大小,大月三十日,小月二十九日;有閏月,置於年終,稱為十三月。

商人的樂器有磬、塤(有石製、陶製、骨製三種)、鼓、鐃(形如鈴鐸而無舌,持以敲擊,大小三枚為一套)、龢(笙之小者)。又卜辭中有從絲從木的樂字,可見琴瑟之類當時亦已存在。

商代文化的速寫止此。

第二、曆史與傳說之間

商朝從成湯創業以後,六百年間,可考的大事,除了六次遷都,除了對鬼方的大戰,除了最後直接間接和亡國有關的打擊外,便是五度由盛而衰的循環。所謂盛就是君主英武諸侯歸服,所謂衰就是君主昏暗,或王室內亂,而諸侯叛離。前期第一度的盛衰牽涉到湯孫太甲(商朝第四王)和湯的開國功臣伊尹的關係。這有二說:一說太甲無道,“顛覆湯之典型”,伊尹把他放逐於桐,過了三年,伊尹見他悔過修德,又迎他複位;一說伊尹於商王仲壬死後,把法當嗣位的太甲放逐於桐,而自即王位;其後七年,太甲自桐潛出,殺伊尹。肇始商朝後期的盤庚是一位中興之主。在他以後,惟他的侄子武丁曾一度中興。武丁以降,商朝一直衰下去。繼位的君主皆生長安逸,“不知稼穡之艱難,惟耽樂之從”(這是周朝開國元勳周公追數前朝衰亡的原因的話)。他們以畋遊荒宴代替了國政的煩勞。在商朝末年,一種叔世的頹廢和放縱彌漫了整個商代社會。狂飲濫醉的風氣普遍於君主、貴族和庶民。這是他們亡國的主因。

在敘述商朝滅亡的經過之前,讓我們洄溯商朝所繼承的曆史線索。

商朝所替換的朝代是夏。關於夏朝,我們所知,遠更模糊。例如夏朝已有沒有文字?有沒有銅器?其農業發展到什麽程度?其政治組織與商的異同如何?這些問題都無法回答。在後人關於夏朝的一切傳說和追紀中,我們所能抽出比較可信的事實,大要如下。

夏朝曆年約莫四百。其君位是父死子繼而不是兄終弟及。其國都的遷徙比商朝更為頻數。最初的君主禹曆都陽城、晉陽、安邑,皆不出今山西的西南角(陽城在翼城西,晉陽在臨汾西,安邑在平陸東北)。禹子啟始渡河而南,居今新鄭、密縣間。以後除啟孫後相因外患失國遠竄外,夏主的遷徙,不出今河南的黃河以南,汝、潁以北。當夏朝為成湯所滅時,都於斟鄩,即今鞏縣西南。夏朝最大的事件是與外族有窮氏的鬥爭。有窮氏以鉭(今河南滑縣東)為根據地,當啟子太康時,攻占了夏都(時在斟鄩)。以後統治了夏境至少有六七十年。太康逃居於外,有窮氏以次立其弟仲康及仲康子後相為傀儡。後相繼被竄逐追殺。後來後相的遺腹子少康收聚夏朝的殘餘勢力,乘有窮氏的衰弱,把他滅掉,恢複舊物。有窮氏是在夏境的東北,後來滅夏的成湯則來自東南,其先世亦發祥於東北。夏朝的外患蓋常在東方。

成湯的先世累代為部族長。他的先十四代祖契與禹同時,以蕃(今河北平山附近)為根據地。契子昭明遷於砥石(今河北砥水流域),繼遷於商(今河南商丘),“天邑商”,及商朝之得名由此。昭明子相土是一雄材大略的君長,曾大啟疆宇,以相(在今安陽西十五裏)為東都。可惜他的功業的記錄隻剩下他的後裔的兩句頌詩:

相土烈烈,海外有截。

此時的海外說不定就是遼東或朝鮮。後來商朝亡後,王弟箕子能逃入朝鮮而曆世君臨其地,莫不是因為商人原先在那裏有些根據?相土以後兩三百年間,商人的事跡無考,也許這是他們的中衰時代(傳說相土發明以馬駕車,又他的後裔王亥——也是成湯的先世——發明以牛駕車)。到了成湯才複把商人帶領到曆史上,他從商北遷於亳,繼滅了北方的若幹鄰族,然後向夏進攻,夏主桀兵敗,被他放逐於南巢(在今安徽巢縣東北五裏)而死,夏朝於此終結。

我們若從夏朝再往上溯,則見曆史的線索迷失於離奇的神話和理想化的傳說中不可析辨了。凡此種種,本書自宜從略。但其中有一部分和後來曆史的外表,頗有關係,應當附帶敘及。

據說禹所繼承的君主是舜,國號虞,舜所繼承的是堯,國號唐。當堯舜之世,天下為公,而不是一家一姓所得私有的。堯怎樣獲得帝位,傳說沒有照顧到。舜本是曆山(在今山東)的農夫,有一串故事(這裏從略)表明他是一個理想的孝子和理想的賢兄,又有一串故事(例如他在哪裏耕種,哪裏的農人便互相讓界;他在哪裏打漁,哪裏的漁人便互相讓屋;他在哪裏造陶器,哪裏的陶工便不造劣器)表明他是一個理想的領袖。帝堯聞得他的聖明,便把他召到朝廷裏來,把兩個女兒同時嫁給他,試他治家的能力;並拿重要的職位去試他政治的能力。他果然家庭雍睦任事稱職。堯老了,便告退,把帝位推讓給他。堯的時候有一場普遍於全“中國”的大水災。禹父鯀,因治水無功,被處死刑,禹繼承了他父親的任務終於把水患平定。禹治水的工作凡曆十三年,在這期間,曾三次走過自己的家門,都沒有進去,並且有一次,聽到新產的兒子在呱呱地哭呢。後來舜照堯的舊例,把帝位推讓給禹。禹在死前,也照例選定了一位益做自己的繼承者。但禹死後,百姓不擁戴益,而擁戴禹的兒子啟,於是啟踐登了帝位(一說益和啟爭位,為啟所殺)。舊例一破便不再回複了。這便是堯舜“禪讓”的故事。

還有一位值得提到的傳說中的重要人物,那就是黃帝。他所在故事中的時代雖在堯舜之先,他的創造卻似在堯舜之後。照傳說的一種係譜(《史記·五帝本紀》),他是堯的高祖,舜的八世祖,禹的高祖(舜反比禹低三輩,這很奇怪),也是商周兩朝王室的遠祖,並且成了後來許多向化的外族的祖先。黃帝和他左右的一班人物並且是許多文化成分的創造者,例如他發明舟、車、羅盤、陣法、占星術和許多政治的製度;他的妃嫘祖最初教人養蠶織絲;他的諸臣分別發明文字、算術、曆法、甲子和種種樂器。總之,他不獨是中國人的共祖,並且是中國文化的源頭。他的功用是把中國古代史大大地簡單化了。

第三、周的興起

現在讓我們離開想象,回到事實。

當商朝最末的一百年間,在渭水的流域,興起了一個強國,號為周。周字的古文象田中有種植之形,表示這國族是以農業見長。周王室的始祖後稷(姬姓),乃是一個著名的農師(傳說與禹同時),死後被周人奉為農神的。後稷的子孫輾轉遷徙於涇渭一帶;至古公亶父(後來追稱太王),原居於豳(今陝西邠縣附近),因受不了鬼方侵迫,率眾遷居岐山(在今陝西岐山縣境)之下。這一帶地方蓋特別肥沃,所以後來周人歌詠它道:

周原膴膴,堇荼如飴。

以一個擅長農業的民族,經過移民的選擇,來到肥沃土地,而且飽經憂患,勤奮圖存,故不數十年間,便蔚為一個富強之國。到了古公子季曆(後來追稱王季)在位時,竟大敗鬼方,俘其酋長二十人了。古公在豳,還住地穴,其時周人的文化可想而知。遷岐之後,他們開始有宮室、宗廟和城郭了。季曆及其子昌(後來追稱文王)皆與商朝聯婚,這促進了周人對商文化的接受,也即促進了周人的開化。

至少自古公以下,周為商朝的諸侯之一,故卜辭中有“令周侯”的紀錄。舊載季曆及昌皆受商命為“西伯”,即西方諸侯之長,當是可信。但卜辭中屢有“寇周”的記載,可見商與周的關係並不常是和諧的。舊載古公即有“翦商”的企圖。蓋周自強盛以來,即以東向發展為一貫之國策。古公和季曆的雄圖的表現,於史無考,但西伯昌的遠略尚可窺見一斑。他在逝世前九年,自稱接受了天命,改元紀年。此後六年之間,他至少滅掉了四個商朝的諸侯國:

一、密今甘肅靈台縣西,

二、黎今山西黎城縣東北,

三、邘今河南懷慶西北,

四、崇今河南嵩縣附近。

此外商諸侯不待征伐而歸附他的當不少。又舊載西伯昌曾受商王紂命,管領江漢汝旁的諸侯,大約他的勢力已及於這一帶。後來周人說他“三分天下有其二”,若以商朝的勢力範圍為天下,恐怕竟去事實不遠了。滅崇之後,西伯昌作新都於豐邑(在今長安縣境),自岐下東遷居之。他東進的意向是夠彰明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