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張勇其人 (4)

在訪談過程中,很多管理層清楚地對我表示,他們對張勇這個脾氣盡管無可奈何,但也很不滿意。很多中層幹部,對張勇不分青紅皂白地當他們的麵批評自己的頂頭上司,感到非常不解和冤枉。他們說:“連我們都知道不要當著員工的麵批評幹部!”

一個幹部同我說:“我們的工作是一條連續性的線,他偶爾過來看一下,隻是看到一個點;而這個點可能不盡如人意,但一定是有前因的;當事人也不是不知道,而且,未來也是能解決的。結果,他劈頭蓋臉就開罵,我們自然很難受。更關鍵的是他的這種作風,也會引起下屬效仿,現在海底撈很多幹部都習慣用這種方法同下級溝通,而且還感到很威風,很有效,結果,下屬卻感到很委屈!”

“你們這麽害怕張勇,那能不能跟他反映真實情況?”我問。

一個幹部說:“有時會,有時不會;反正覺得他對一線的情況不太了解,說得越多,挨批得越多。”

“那你們會不會把張勇說的東西變成最高指示?”我又問。

“一般都是最高指示。”一個小區經理說。

“哪怕是錯的?”我問。

“對,執行一段時間後,發現真不行,再跟他反映。好在他懂行,還能聽進別人的話,知道不行,就改回來。”小區經理說。

海底撈2010年在北京推出火鍋外賣的生意,負責這個新業務的經理就是曾做過海底撈最年輕的店經理的林憶,林憶的頂頭上司是北京大區經理袁華強。

林憶說:“有一天我下午休息,帶一個後備店長去逛街。那個女孩前一段生病,我想帶她溜達溜達。我們正在商場裏要買一雙鞋,袁華強就來電話問外賣部的送餐準確率是多少?因為外賣部剛開始營業,業務很不穩定,客人的滿意情況每天的變化也比較大,我們還沒來得及統計平均的準確率。但我知道今天賣了多少桌,昨天賣了多少桌,每天有幾桌客人不滿意。我就跟他說,我沒有算過百分比,但有多少客人不滿意,我是清楚的。袁華強說,你為什麽不算?你幹什麽了?張總剛剛說了,必須用百分比來表示。你怎麽不執行?

“那天下午,袁華強連給我打了5個電話,要求我去算這個百分比,算完後,已經晚上9點,我們在商場什麽都沒買就出來了。這種做法讓我特別壓抑。到後來,他的電話我都不想接了。

“我知道袁總特別敬畏張勇,不僅對他言聽計從,更受他的管理方式所影響,其實袁總同張總不是一樣的人。可是他為什麽這麽做?因為張總也這樣訓他。”

海底撈的幹部有一句話:“我們的優點是願意挨罵,缺點是不會辯解。”

“用雙手改變命運”是海底撈對外公開宣傳的企業文化。其實,海底撈還有一個沒有被宣傳,但已形成的企業文化,那就是“罵你,說明重視你;罵你,你才能進步”。

善有善報

我的一個學生用記者的思維方式,在課堂上向張勇提了一個問題。他說:“張總,你認為你成功的最主要原因是什麽?”

張勇撓了撓頭,有些為難了。因為任何企業的成功都不可能隻有一個原因,而是一堆原因。不過,張勇想了想,還是勉強回答了這個問題。他說:“可能我這個人比較善吧。”

我看了那學生一眼,他的臉上有些茫然。顯然,張勇這個回答沒能讓他滿意。

然而,心理學揭示:人在情急之下,對未曾仔細思考過的問題的反應,往往直接反映了人們的潛意識。張勇骨子裏的確有與一般人不太一樣的“與人為善”。

張勇在技校讀書時,有兩個同班死黨,一個是前麵提到的,海底撈二股東施永宏,另一個是楊濱。死黨到什麽程度?張勇開麻辣燙時,三人有時晚上睡一張單人的鋼絲床。楊濱目前還在海底撈打工,不過楊濱這份工對海底撈來說則非同小可,他幹的是海底撈的采購大主管。每年經他手采購的有上千噸的牛羊肉,上萬噸的副食品和蔬菜。

我問這位臉上曾被燒傷過的海底撈采購大主管:“我知道餐館的采購是很難控製的,你對你手下這20多名采購人員的誠信有多大把握?”

楊濱說:“我有百分之百的把握。”

我問:“你為什麽這樣自信?一般餐館老板都不放心讓外人去采購,你是怎麽做到有如此把握的?”

楊濱說:“我以前是做調料生意的,是專門向餐館,包括海底撈賣調料的供應商。後來加入海底撈,又做了10年采購。因此我知道:海底撈目前的采購流程和監察製度已相當科學和完善;另外,我們的采購人員都是從服務員和洗碗工中選拔出來的,經過長期培養,忠誠度經得起考察;不僅如此,這些從農村出來的員工本來期望也不高,他們現在的收入都同店長差不多。”

我又問:“是張勇看中了你這個死黨的忠誠和做過供應商的經曆,才把你請來管采購的吧?”

楊濱說:“不是,是我自己要求加入海底撈,幫他管采購的。海底撈是1994年開辦的,我那年正好臉燒傷了。兩年後,傷好了,就在簡陽的一個鎮上和我太太做起調料生意,主要就是向餐廳供應辣椒醬和胡椒粉等調味品。做了一段時間,張勇看我的生意不好,就在縣城裏比較好的地段幫我租了一個商鋪,並給我交了一年的租金,讓我到縣城裏做這個生意。於是,我也開始向海底撈供貨,可是做著做著,我感覺不對了,我給海底撈送的貨,他們都不跟我討價還價,我說多少錢就是多少錢!

“做了快兩年,我越做越不舒服,就跟張勇說:算了,海底撈規模也大了,我到海底撈幫你管進貨吧!張勇同意了。他說:你來了,我肯定會省很多錢!

“於是,我就讓我太太一個人打理調料生意,自己到海底撈來打工了。”

我問:“那你太太還向海底撈供貨嗎?”

“當然不做了。就是因為不想跟海底撈做生意了,我才來海底撈打工的。”

我又問:“那張勇給你多少錢?”

楊濱說:“當時的采購都拿600元工資,我當然也拿600元了。我去的第一個月,就給海底撈省了12000元。張勇非常高興,給我打BP機,說我們一年就可以省十幾萬元,看來以前的采購沒怎麽管!”

我說:“你是怎麽省的?”

楊濱說:“我剛來海底撈,最主要是跟蹤采購。采購上市場我也跟著上市場,在供應商選擇上作調整。比如,當時我們采購一個品牌的牛油,采購人員沒有想到找總代理或總經銷去買。我剛開始去也不知道,跟著他們買。後來發現不對呀,所有經銷商都賣這個品牌,肯定應該有一個代理商,或者有一個總批發的。於是,我就費勁找了一下。終於,找到總批發那家。他說,你們買的那家都在我這兒買。牛油是按件數買,如果我們直接從總批發買,一件就省8塊錢。當時我很生氣,把那個采購狠狠地批了一頓:你買了一兩年,總批發就在不到100米的地方,你都沒有找到。一件高幾塊錢,一年下來多少錢!

“還有我們當時用的一種雞精,一個月用量在150件左右。正品的價格190元左右一件,假貨70元左右一件。采購員對業務不熟悉,這個產品又沒法鑒別,因此,分不清真假貨。在一家供應商那兒,我們按正貨價買了兩年的假貨。我曾經做過雞精生意,一看就覺得他們賣給我們的是假的。於是,我找了那家經銷商說,你這個貨是假貨。他們做錯事心虛,就把錢給我們退回來了。從此之後,為了保證雞精的質量,海底撈用的雞精都是自己生產的。”

我問:“現在海底撈的采購流程和檢查製度,是不是都是你來了之後,逐漸積累起來的?”

楊濱說:“不光是我,但我起了很大作用。因為,我曾經是供應商,自然對賣方的情況比較了解;加之張勇對我有恩,我把海底撈的事,看得比自己的事還重。2002年,海底撈當時並沒有很多錢,張勇看我在縣城沒房子住,沒有跟我說,就給我在縣城買了房子。”

“黃老師,你理不理解,當別人有恩於你時,會是一個很沉重的負擔?”楊濱突然轉了話題。

“對不起,我不理解。”我老實回答。

楊濱說:“有一件事張勇現在也不知道,海底撈也沒有人知道。我剛來海底撈出去采購時,一次中午吃飯,我們的車門被小偷撬了,丟了一袋胡椒,價值是1500元錢。怎麽辦?我是負責采購的,我就把這個錢給貼上了,那是我當時兩個半月的工資。回家也沒跟家人說。始終覺得張勇對我好,我就要對他更好。那時候我要算一筆賬:我每天的工資是20元錢,我今天創造的價值超過20元,我就高興,超過越多,就越高興。”

“怎麽叫超過?”我有些不解地問。

楊濱說:“比如鰻魚市場價是9元一斤,如果我能用8.5元買回同等質量的鰻魚,每斤就創造5角錢的價值。2002年,采購部人手不夠,我整整一年,包括周六周日,沒有休一天假。每天早上4點鍾起床開始幹活兒,因為做采購的一定要起早,一直幹到晚上七八點鍾,才開始做賬;每天隻休息四五個小時。當然這種幹法,人是要得病的。這是我出了問題之後才知道的。我2004年和2007年兩次得了抑鬱症,總想跳樓。我也曾跟張勇提出辭職,可是他一個電話又把我留下來了。”

“他是怎麽說的?”我問。

“他說了兩個意思:第一,你說走就走,太不負責任了;你走了,采購誰來管?你為什麽不幫我?第二,如果你覺得是因為同學這層關係才讓你做采購,因此你感到不舒服,那麽你在公司給我找出一個人來,你認為他能夠擔當起你的職務,你就可以走了。”楊濱說。

我問:“你為什麽要辭職?”

楊濱說:“不僅是因為累,而是同張勇這種關係,讓我越來越感到不舒服。”

“為什麽不舒服?當初你不是主動要幫張勇的嗎?”我問。

“是呀,但是隨著公司越來越大,他的名聲越來越響,我同張勇的關係也越來越疏遠。倒不是他有意這樣做,而是我有意這樣做,現在能回避同他見麵,我一定會盡量回避。因為我不想讓別人形成我是張勇的同學在這裏混飯吃的看法。另外,張勇這個人做事要求很嚴,很難得到他認可;他脾氣又急,批評起人來根本不顧及場合。別的下屬受他那種批評都很難接受,我就更難了。”

“你同張勇現在還能不能像以前那樣,私下喝一杯,聊聊閑天?”我問。

“不能,完全不能了。連過年也都不拜年了,我隻能收到他給全體幹部群發的拜年短信。”楊濱一邊說,一邊若有所思。

“你從什麽時候開始從心裏感到同張勇遠了?”我又問。

楊濱說:“其實是個逐漸的過程,我記得我曾跟張勇說,我感謝他給我的機會。結果張勇說,你不應該感謝我,要感謝就感謝海底撈。好像是從那時起,我確信他已經變成另一個人了。可是我盡管知道同張勇的關係已變成老板和雇員的關係,卻仍覺得還欠著他,這就是經常讓我糾結的地方。”

我明白了,“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是一種好的品德,但在經濟交換上其實是不公平的,因為用一滴水就能換來源源不斷的泉水。

然而,我感到讓楊濱糾結的原因可能遠比經濟交換要複雜。在海底撈其他員工眼裏,張勇就是一個神;在楊濱眼裏,張勇還是一個人。隻不過張勇是一個變了的人,變得讓楊濱陌生和不太喜歡;10年前他加入海底撈,是為了向那個他喜歡,而且對他有恩的張勇報恩;那時,他同張勇的地位是平等的;你幫我,我更幫你!可是,現在他又為了什麽?他同張勇的地位不平等了,他繼續拚死拚活地幹,難道僅僅是因為海底撈的高薪嗎?

我們經常聽有人說:“那小子當了官,就真覺得自己了不起了!那家夥發達了,就開始在我麵前端架子!”

是張勇故意在舊日的死黨麵前端架子嗎?

我相信不是。古人有句話叫“時位移人”,說的是,人會隨著時間和地位的變化而變化。

因此,張勇不變,才不是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