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今天日頭正好,是個冬日出遊的好天氣。我讓下人搬了把竹塌放在船頭,打算在這難得的晴日裏享受享受日光浴,順便看看沿途的風景。

日色呈金,籠罩四野,江水悠悠,萬籟俱靜。看著江水在船沿一圈一圈漾開來,內心平靜的同時又生出幾分感慨。

七年了。真是時光荏苒,光陰似箭。尋常女人家在我這個年紀孩子都能打醬油了,而我這輩子怕是都不會有孩子了,作為一個女人,這讓我如何能不感慨。不過我感慨的倒不是有沒有孩子的問題,而是感慨自己不是個尋常女人。這個不尋常表現在一直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個女人還是姑娘。如果按照女性某項生理指標來定位,我就還是個姑娘,按照成婚與否來定位我就是個女人。

這事兒還真是尷尬得令人汗顏。

文昊安慰我說:“通常介於姑娘和女人之間的時刻是女性最具魅力的時刻,普通女性擁有這種時刻最多不過洞房花燭那一夜,而你卻能將這個時刻無限延長,可見你已在不知不覺間成為全黎國最具魅力的女性。”

文昊是我夫君一母同胞的弟弟,今年二十有六,卻仍尚未娶妻。他的說法是:“像我這般風流倜儻此生隻為尋求美人而奮鬥的男人怎能被婚姻絆住腳步。”他這個說法時常令我無限憂慮。夫君病逝之後,錢家便隻剩下這點血脈,若他果真立誌此生絕不娶妻生子,我在百年之後該如何去見錢家的列祖列宗啊。如今,為文昊求得一門好親事已成為與保住錢家家業相比肩的頭等大事。

明日的廟會便是個絕好的時機,自古以來,名人雅士的風流韻事不是發生在元宵就是廟會,此次廟會的到來又令我在無數次失敗中看到了希望的曙光。經過一個晚上的思考,我終於決定在百忙之中抽出空檔帶著文昊前去赴會,文昊也終於在我一句“美人都愛逛廟會”之下上了賊船。今日我們便要順著清江而上,前去帝都外的公主廟趕廟會。

這公主廟是為黎國舉國皆知的福昌公主而立,每年公主的生辰以及忌日都要舉辦廟會,明日便是公主的生辰。據說這出錢立廟之人是位受過福昌公主救濟的一位乞丐。當年福昌公主開倉濟貧,每人附贈二兩白銀,這位乞丐領了銀子之後輾轉發了財,想要報答福昌公主時卻為時已晚,公主早已不在人世,悲痛之下隻好在帝都外為她立了座廟。不想這廟一立下來便人氣鼎盛,香火不絕,不少當年受過恩惠的百姓前去祭拜,以懷念這位德才兼備的公主。

如今這公主廟更是被傳得神乎其神。聽隔壁街的許夫人說,她嫁到許家多年無子,去年在公主廟拜祭回來的第二天便有了身孕,如今已為許家生下個大胖小子。街頭賣豆腐的陳四說,他獨身四十年未能娶妻,去公主廟拜祭回來,當晚便做了個夢,夢見城外小樹林裏有位美貌女子被蛇咬傷了腿,對著他直喊救命,陳四第二天便去往樹林中,果真見到這位女子,如今已和這位女子成了婚,小日子過得風生水起。更有甚者,傳言說黎國邊城有位瘸子,年少時被馬車壓斷了腿,已經瘸了二十年,去公主廟拜祭半月後竟能夠下地走路了……

當然,這些都隻是傳言,其中不免誇大其詞機緣巧合。我帶文昊前去赴會也並未指望能夠立竿見影,隻求他能夠在廟會上看中哪家姑娘,兩人一見鍾情如膠似漆,最終讓文昊放棄此生隻為追尋美人而奮鬥這個念頭。如此,我在錢家也算是圓滿了。

冬陽懶懶地灑下,將我的影子一半鋪在船頭,一半沒入水裏,任遊船如何翩然前進,它始終不偏不倚。碧水微瀾間,一艘漁船闖入我的視線,船上的漁夫正弓著身子,費力地拉起江中一麵陳舊的網子,幾隻銀閃閃的魚掙紮著跳上來,卻終是沒能逃離。我目送漁船消失走遠,驀然間想起七年前便是被夫君從清江裏撈起來這事兒。

夫君名喚錢文淵,是青州城中開錢莊的商戶。聽下人們說,那日清風拂柳,正值春分,夫君帶著俞管家從帝都辦貨回來,正好瞧見躺在岸邊奄奄一息的我,夫君救了我之後,將我帶回府上,又親自在床邊照顧了三天三夜,這才將我從鬼門關拉了回來。

我醒來後第一眼就望見這個麵容清瘦的男人,他當時拿了本書靠在床邊的竹塌上,房中是明明滅滅燭光。我想說點什麽,卻腦子一片空白,著實不知道該說些什麽,憋了半天憋出個“水”字。他見我醒來也並未說什麽“你終於醒了”之類的話,隻施施然下榻,踱到三足幾前為我倒了杯茶。

我當時猜測他是我青梅竹馬的情郎或是已然成婚的夫婿,我許是遭受了什麽意外才想不起與他的過往。這個猜測一直持續到他問我姓氏名諱,家住何方。

我在吃驚之餘努力回想他這些問題的答案,卻什麽也沒想出來。那時候他常年疾病纏身,府上正好跟了個大夫,那大夫說我可能是被江中的亂石撞壞了腦袋,失了記性。既然是失了記性,自然是什麽也記不得了。夫君說:“初見你的那日,你穿了件素白錦袍,以後就叫你素錦罷。”

從此,我便被喚做素錦。

經過半月的將養,我的身子逐漸好轉,已經時不時能在院子裏玩點撲蝴蝶、蕩秋千之類的輕體力遊戲。每當我進行這些娛樂活動時,夫君就坐在院中的石凳上看書,或是過來幫我推兩把秋千,日子過得簡單而平靜。但這種平靜的生活並未持續多久,他的身子越來越差,不過兩月的時間,就已經病得起不了身。

那晚俞管家老淚縱橫地跑到我跟前,“噗通”一聲跪下,他們家主子怕是不好了,我的性情跟先夫人有幾分相像,若是能嫁給他們家主子,說不定他們主子一高興,這病就好了。我當時聽完極為震驚,主要是沒想到他們家主子之前娶過親,更沒想到之前娶的這位夫人還跟我有幾分相像。

俞管家說,這位先夫人也叫作素錦,是當年被他們老爺買進府上的丫鬟。素錦從小跟文淵和文昊二人一同長大,年紀也相當,錢老爺便許了素錦同兩個兒子一起讀書上課。素錦天生聰慧,一學就通,不論是讀書還是算術都比文淵和文昊要好,錢老爺看了滿心歡喜,在文淵十六歲那年,便為兩人訂了婚,原本是打算來年成婚,錢老爺卻在訂婚後不久撒手人寰,由於長子要守孝三年,婚期隻好延後,一直到十九歲時兩人才成了婚。誰知剛成婚不久,素錦又死於一場意外,文淵悲痛之下也害了病,這一病就病到今日。

我就著俞管家的話思忖了半天,最後想起句俗話。俗話說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他們家主子對我有救命之恩,就算拿我這條命去抵了也是應當的,何況隻是做個替身去衝喜呢。想到這層,便答應了下來。

俞管家辦事頗有效率,三天之內便把成親的事宜準備停當,也將在外雲遊的文昊找了回來。成親的那日,夫君果然有所好轉,前幾日還不能下床的他已經可以走得很好了,整個拜堂的過程都沒讓人攙扶,錢家上下都很高興。然而這個狀況隻持續到入洞房前。夫君死在送我去洞房的路上,死前隻留下兩個字:素錦。直至今日我也分不清他那聲素錦究竟是在喚我,還是在喚真正的素錦。

夫君的死令錢家上下都很悲痛,好好的喜事變成了喪事,房梁上的紅綢也換作了白綾,連帶我的稱謂也從新娘變作了新寡。麵對這樣的境遇,我隻能感歎:命運這孩子還真是頑皮。

夫君的喪事辦妥後,便是錢家的家業問題。

其實錢家的家業本沒有什麽問題,問題就在於文昊不肯成為錢家的家主,不肯繼承錢家的家業,甚至千方百計推脫逃避。無奈之下,俞管家再次跑來求我,要我暫代家主之職,待文昊心性穩定之後再將家主之位交還於他。我思索良久,還是想起了那句俗話,最後的結果自然也是一樣。

之後的日子,我沒再撲過蝴蝶,也沒再蕩過秋千,每日不是在錢莊算賬就是在家裏算賬,長久算下來,我的算術竟也突飛猛進,到達了夫君生前的水準。一年後我每日除了算賬外還能空出大部分時間來品茶聊天,小日子過得倒也愜意,隻是對撲蝴蝶、蕩秋千這類娛樂再也沒有興趣。

這晃眼間,便已是七年了。

將近黃昏,船在帝都境內靠岸。我囑了下人在船上等候,拉著文昊先行下船,打算找家離公主廟近些的客棧打個尖,再住上一晚。

文昊施施然走出來,唰地一聲打開折扇,放在身前搖了搖:“不知這帝都的姑娘跟青州城的比起來如何?”

我望了眼他手中的折扇,打了個哆嗦道:“此時岸邊又無半個姑娘,你著實不用裝得這般風流倜儻,大冬天的,也不怕扇出毛病來。”

文昊抖了抖袍子:“你有見過裝得這麽像的麽?風流倜儻是本少爺與生俱來的特點。”

我強行按耐住上去揍他一頓的衝動,指著地上一張巴掌大的宣紙道:“你有東西掉了。”

文昊一驚,迅速拾起地上的圖紙放在臉上猛蹭:“啊~嚇死我了,這可是我好不容易尋來的宮廷群歡圖,堪稱當世經典啊,還好沒丟,還好還好……”

我無語地望著他:“好你媽個頭啊好,趕個廟會你帶春宮圖做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