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留守 (9)

爺爺聽了這話,一把將堂妹冰涼的小手捧在自己的手掌裏,頭伏在床邊,就“嗚嗚”地哭了起來。

堂妹在醫院裏住了幾天院。在這幾天裏,爺爺守在堂妹身邊寸步不離。和爺爺在醫院一同守著堂妹的,還有堂哥。說也奇怪,平時看上去很冷漠和孤傲的堂哥,那幾天像是變了一個人似的,放了學就往鎮上趕。跑到醫院時,天都黑得伸手不見五指了。第二天天還沒亮,又從醫院趕回去上學。平時,他可是最煩堂妹的哭聲和在爺爺奶奶麵前那種又撒嬌又死乞白賴的勁兒了。可現在他不煩,堂妹說什麽,他就順著堂妹說什麽,也不管堂妹的話有理沒理,可笑不可笑。第三天晚上堂哥趕到醫院時,突然對堂妹掏出一塊糖來,對她說:“芳芳,你猜這是什麽?”

堂妹望著哥哥,猜不出,卻要伸手去抓。堂哥歡快地叫了一聲:“巧克力!”說著就把糖交給了堂妹。

堂妹撕開一看,果然是巧克力——她還記得一年多前媽媽帶回的巧克力的模樣。她一把塞進嘴裏,吸了好一陣才問堂哥:“哥哥,哪兒來的巧克力?”

堂哥看著妹妹,眼裏露出很自豪的神情,說:“是我用自己積攢下來的兩塊錢,給你買的!”

堂妹聽了,把往下流著濃汁的糖塊舉起來,對堂哥說:“哥哥,你也吃一口吧!”

堂哥急忙把堂妹的手擋了回去,說:“不,芳芳,你吃,你吃了很快就會好的!”

爺爺在一旁見了,感慨地說:“勇勇到底懂事了!”

堂妹出院的那天晚上,二媽回來了。看來二媽在心裏已經做了最壞的打算,她敲門和喊叫的聲音,急切中充滿著一股悲壯!當她一把推開門看見屋子裏的堂妹時,先是像神經短路似的愣了一會,然後將背上的牛仔背包往地上一扔,閃電般撲過去,將同樣愣著的堂妹緊緊箍在了懷裏,接著才是她那既像是哭泣又像是歡笑的聲音:“芳芳,芳芳,我的女兒,你還活著,你真還活著,你可把爸爸媽媽嚇死了……”

說著,二媽“哇”地哭了起來,這次是真正的慟哭。

堂妹睜著大眼睛看著二媽,一副認生的、怯怯的樣子。

過了一會兒,堂妹才明白過來,將臉緊緊依偎在了二媽的胸脯上。我看著二媽對堂妹又摟又抱恨不得含在口裏化了的樣子,突然想起自己的媽媽來,眼淚倏地掉了下來,急忙一個人爬到床上睡了。

第二天,我眼前還浮現著二媽和堂妹親熱的情景。偏偏那天正上著音樂課時,天突然下起雨來了,一直下到放學的時候,雨都沒有停。好多家長都給自己的孩子送來了鬥笠或雨傘,其中有好些是他們的媽媽。她們先是站在教室外麵,從玻璃窗外往教室裏望。我看見她們的臉壓在玻璃上,樣子像哭。當然我知道她們不會哭,那是玻璃上的雨水和霧氣造成的效果。音樂課教的是《我的好媽媽》,歌詞是這樣的:

我的好媽媽,下班回到家,

勞動了一天,多麽辛苦呀。

媽媽媽媽快坐下,請喝一杯茶。

讓我親親你吧,我的好媽媽!

老師一邊彈著風琴,一邊領著我們齊唱。那些孩子看見了媽媽,像是非常自豪,聲音非常響亮。有的一邊唱,還一邊扭著頭朝外麵的媽媽笑。外麵的媽媽也非常幸福對她們的孩子招手。我想媽媽了,先是住了聲,眼睛看著地上,可後來,我就故意扯長聲音亂唱,氣得老師狠狠地拍了我一個巴掌,同學們也向我投過來忿忿的眼光。我心裏委屈極了,把眼淚一直忍到放學。鈴聲剛響,那些孩子就像小鳥似的向自己的媽媽撲了過去。我站在教室外麵的屋簷下,看著那些被媽媽緊緊摟抱在雨傘或鬥笠下的同學,覺得他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我聽著擊打在屋頂上的雨聲,想起五歲那年,我在外婆家裏過完生日,媽媽來接我回家。那天也在下雨,媽媽一隻手抱著我,一隻手打著雨傘。雨下得很大,而且又是斜腳雨,一個勁往我們身上撲。媽媽怕我淋著了,就把傘偏到我一邊。回到家裏時,我身上一點也沒打濕,媽媽的整個身子卻全都濕透了。

“媽媽的愛是什麽?就是一把遮雨的傘!”讀五年級時,有次我在作文中寫了這樣一句話,老師說這句比喻十分生動,太好了,馬上叫班長拿去抄在了教室後麵的黑板報上。我真想告訴老師這不是比喻,這是真的。

還有一次我病了,媽媽抱著我,摸著我發燙的頭去找村裏那個悄悄行醫的王醫生。王醫生不在,從來不哭的媽媽急哭了,一邊用熱毛巾不斷擦我的額頭,一邊往下掉眼淚。這是我記得很清楚的一件事。可我現在……

我淚眼蒙矓地望著雨水,也不知站了多久,爺爺才頭上頂著一隻鬥笠,手裏拿著一把雨傘,一步三滑地走了過來。因為怕風吹掉頭上的鬥笠,爺爺緊縮肩膀,頭盡量前傾,看起來個子比平時矮了許多。鉛彈一樣的雨點“劈劈啪啪”地擊在他傾斜的鬥笠上,如爆米花一樣熱鬧。

我從爺爺手裏接過雨傘,突然對他說:“爺爺,我要到外婆家去!”說這句話時,我差點哭了出來。

爺爺突然像是被霹靂擊住了一樣,半天才對我說:“揚揚,你這是怎麽的了,啊?又是風又是雨的,現在到外婆家去?再說,下午還要讀書,你來得及嗎?”

我撐開傘,一邊往外麵走一邊說:“你別管,我就要到外婆家去!”

爺爺見我真要走,生氣了,一把把我揪了回來,盯著我說:“你是什麽意思?你是不是嫌爺爺來晚了?爺爺這樣大的歲數,頂風冒雨來接你,好幾次還差點摔跤,你還嫌我來晚了,爺爺變了牛還遭雷打是不是?”爺爺的胡須顫抖著,臉氣得發紫,還狠狠地揪了我的耳朵一下。

我想對爺爺說我不是嫌他來晚了,可究竟是為了什麽,我又說不清楚。

爺爺見我還是愣著,就用力攥著我的手,把我又推又攘地拉進了風雨中。

回到家裏時,堂妹懷裏抱著一個漂亮的洋娃娃正在屋簷下玩。我知道那是二媽給她買回來的,就故意裝作沒看見,昂首挺胸地從她麵前走過。可堂妹卻不甘心我不理她,在後麵追著問我說:“揚揚哥,你怎麽現在才回來?”

我沒回答她,徑直進了自己的屋子。

我在屋子裏剛剛坐下,堂哥就在門前一邊對我招手,一邊喊我的名字,說:“揚揚,來,你過來。”

堂哥的樣子既親切又神秘,一下把我弄糊塗了。這可是從來沒有過的事呀!我懷疑自己弄錯了,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堂哥說:“當然是叫你了!你過來呀!”

我受寵若驚地站了起來,稀裏糊塗地跟著堂哥走進了他的屋子。堂哥猛地從背後拿出一隻蘋果:“給你,揚揚!媽媽買回來的,說叫‘紅富士’!”

我遲疑地接下了:“你呢?”

堂哥又拿出一隻:“我也有,我們一塊吃吧!”

於是我和堂哥連洗也沒洗,就抱著蘋果啃起來。真是好吃呀!我們像是比賽似的,先大口大口地咬著,到中間時,就變得非常小心地、一小點一小點地啃幹淨附在果核上的一點果肉。然後我和堂哥都抹了抹嘴巴,打出一個響亮的嗝來。我十分感激地看著堂哥,覺得此時堂哥不但變得親切可愛,而且還真正像是一個和藹的大哥哥了。堂哥見我看著他,就又對我說:“揚揚,你猜,我媽還給我買了什麽?你連見也沒見過呢?”

我急忙問:“是什麽?”

堂哥俯下身來,神秘地說:“複讀機!”見我愣著的樣子,又補充說:“媽媽說我明年就要上初中了,要學英語,就給我買了複讀機。”說著,堂哥打開抽屜,從裏麵取出了一個銀光閃閃的四方形扁盒子,對我說:“就是它!把磁帶放到裏麵,按一下這個鈕,就能聽到聲音,然後我就跟著這聲音讀。哦,媽媽還買了磁帶,我放給你聽聽!”堂哥又從抽屜裏取出一盤磁帶,安在了那個鐵盒子裏,按了鍵鈕,機器裏果然響起了聲音。可“呀呀”地說些什麽,我一句也聽不懂。

我新奇不已,堂哥馬上又炫耀似的對我說:“揚揚,複讀機不但可以放聲音,還可以錄音呢!你說一句話吧,說你最想說的話,我錄下來放給你聽!”堂哥把手放到一個鍵鈕上,然後定定地看著我:“不要說多了,隻說一句!”

我問:“兩句行不行?”

堂哥點了點頭:“那就快說吧!”

我在腦海裏翻江倒海地想起來,隻兩句話,說什麽呢?我忽然想起了昨晚上看見的芳芳妹妹和二媽親熱的事,突然脫口而出地顫抖著叫了起來:“媽媽,你什麽時候回來,我想你……”我還想叫下去,堂哥卻“啪”地按了鍵鈕,說:“行了,已經三句了!”把我剩下的話堵了回去。然後,堂哥倒了一點帶子,把我的話放了出來。我聽見了自己的呼喊,像冬天濕漉漉的風,又像夏天熱切的空氣,撞在屋子四周的牆壁上,也撞在我的心口上。我覺得自己的心尖像是被人劃開了一個口子,身子一顫,眼淚就撲簌簌地掉了下來。

堂哥也被嚇住了,馬上放下了手裏的機器,把手搭在我肩上說:“揚揚,你怎麽了?你別哭,別哭了,啊!你不哭了,我讓你摸一下它!”

聽說讓我摸他的寶貝,我真的就慢慢止住了眼淚。堂哥說話算話,讓我的手落到了他的寶貝上。但他隻讓我摸了一下,就不讓摸了。然後他把複讀機藏在了抽屜裏,對我說:“揚揚,沒下雨了,我們出去玩吧!”

果然沒下雨了。夏天的雨隻要一停,太陽就會鑽出來。院子裏才被雨水淋過,什麽雞糞鴨糞垃圾都沒有了,像是洗過一般。空氣十分清新,陽光格外明亮。

來到院子,我問:“玩什麽呢?跳房子還是老鷹抓小雞?”堂哥從來沒和我們一起玩過,我想不出他喜歡玩什麽。

堂哥想了一會,說:“叫芳芳一起來玩‘老鷹抓小雞’吧!”

我立即叫堂妹。堂妹一聽是玩“老鷹抓小雞”,高興得放下洋娃娃,就跑過來了。然後堂哥扮老鷹,堂妹扮小雞,我扮老母雞;我站到堂哥對麵,堂妹站到我的背後,兩隻手抓著我的衣服。堂哥先把兩隻微微張開的手舉到頭頂,五指向下彎曲著,做出老鷹撲小雞的樣子,朝我身後的“小雞”衝去。堂妹一邊發出“嘎嘎嘎”的叫聲,一邊隨著我的身子轉動起來。“老鷹”也並不想一把將“小雞”抓住,隻圍著“小雞”身邊假意撲著,直到我們全都滿頭大汗,氣喘籲籲,堂哥才一下撲過去抓住了堂妹。

這是我第一次見堂哥這麽高興。和堂哥這麽快樂地玩著,我就沒心思想媽媽了。

那段日子是堂哥最開心的日子,也是我們間感情最密切的一段時間,除了在教室讀書以外,我們幾乎形影不離。二媽給他兄妹倆買了什麽好吃的,他一定會分給我一些。他還又讓我摸了他的複讀機一次。雖然他隻叫我摸一下,可我貪婪地把手放到上麵,許久都沒拿下來,他也沒有生氣。他一有空,就會和我們做遊戲,即使在他做作業的時候,堂妹去煩他,他也不像過去那樣嗬斥她了。隻要我們在家,院子裏就會有我們三個小頑皮蛋時而追趕時而歡笑時而又在爭吵的“嘰嘰喳喳”的聲音。

“像是麻雀打破了蛋!”爺爺奶奶收工回來看見了,常常互相看一眼,這樣說。但他們臉上不但沒有責怪和惱怒的神色,反而春風蕩漾,眉舒色展。

可惜這種快樂和開心的日子很快就過去了。二媽在家裏待了十天後,在一個早晨又背著她那隻牛仔背包走了。她說她隻向廠裏請了半個月假,如果超出了,不但要扣工資,全年的獎金也都要泡湯。全家人把她送過石拱橋,看著她走進既柔和又輝煌的晨曦裏。往回走的時候,堂哥就成了一隻被霜打蔫的茄子,頭埋在胸前,很可憐的樣子。我急忙跑過去喊他,可還沒等我說出話來,他就狠狠地推了我一把,十分粗暴地說:“滾開,你煩不煩!”

堂哥出手很重,加上我沒有防備,就急速地向後退去,撞在了抱著堂妹的爺爺身上。堂妹手裏正舉著一根棒棒糖吃得津津有味,因為媽媽哄她是到城裏給她買巧克力,所以堂妹沒哭,還顯得很高興。爺爺用另外一隻手把我扶住了,說:“揚揚,別去惹你勇勇哥生氣,勇勇哥心裏難受。”

於是我就再沒去和堂哥說話了。

堂哥又慢慢把自己變成了一隻緊緊封閉在繭殼裏的蛹蟲。他不再和我們做遊戲,放了學就把自己關在屋子裏,奶奶做好了飯,要叫他幾遍才會出來。我和堂妹隻要一靠近他,他就會發出大聲的斥責,把我們趕開。上學他也是一個人獨往獨來,在學校裏也不怎麽和同學說話。有天在放學的路上,我見他蹲在地上,用一根木棍在沙上寫著什麽,看見我走過去,幾下就把地上的字擦了。我問他寫的什麽,他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什麽也沒說。還有一次,我看見他無聊地用一截樹枝撥拉一堆幹牛糞,在裏麵仔細地尋找屎殼郎。幹牛糞散發著一種青草發酵後的香味。我站在他背後突然對他說:“嘿,我要告訴爺爺,你這麽大了還耍牛糞!”他突然拾起牛糞殼就朝我擲來,我嚇得趕緊就跑,但牛糞殼還是落在了背上。總之,我的堂哥又完全回到了他過去的軌道。

不但如此,堂哥不久又闖禍了——他把我們村長的兒子給踢到岩下去了。因為村長的兒子都讀三年級了,可每天都要由他媽媽送來上學,有時還要趴在他媽媽的背上。到了學校門口,還要在他媽媽的懷裏撒上一會嬌,才肯進教室。全校的學生都知道村長的兒子是位嬌公子。嬌公子讓堂哥產生了一種無端的嫉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