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留守 (10)
“我不是踢的!”後來堂哥對我說。他說那天下午放學後,他看見“嬌公子”正和幾個與他一樣大的同學在觀音岩上的土坪裏“跳房子”,書包放在一邊。小學快畢業了的堂哥本來已經過了和這些小孩子一起玩耍的年齡和興趣,可是他看見了“嬌公子”,那種莫名的嫉恨像毒蛇的毒汁一樣冒到了他的腦海裏,他想借機整治一下“嬌公子”,於是他加入了他們“跳房子”的行列。當他跳到“嬌公子”身邊時,假裝不小心,突然伸直蜷著的腿,在“嬌公子”那隻金雞獨立、正在跳著的腿上絆了一下。“我隻是想讓他跌個狗吃屎,使他難受一下。”堂哥後來說,“沒想到他正跳到岩邊,一下就栽下去了!”
頓時,土坪上的空氣仿佛也隨著“嬌公子”一起刮走了,所有的孩子嚇得目瞪口呆,麵如土色。他們湧到岩邊,像鴨子一樣伸長脖子往有兩三丈高的岩底看去。他們看見“嬌公子”躺在地上一動不動,等了半天也沒見他發出聲音。那些孩子這才明白過來,一邊驚叫:“不好了,死人了——”一邊驚慌失措地跑了,有的連書包也忘了提。
不用說,堂哥當時也被嚇住了。“我也以為他真的死了!”堂哥後來說。
大約半個小時以後,村長的女人抱著手上臉上全是鮮血的兒子,哭哭啼啼地來到了我們的院子裏。爺爺奶奶一聽是堂哥惹的禍,一下慌了。奶奶哭了起來,爺爺在屋子裏像牛一樣轉著圈子,上下牙齒磕碰得“咯咯”直響,然後從牆角提了一根棍子,血紅的眼睛四處尋找著,不斷從嘴裏蹦出一句話:“這個短命鬼在哪裏?看我不打死他!”
這時村長來了。村長說:“你打死他又管什麽用?幸好沒傷著骨頭,你們去個人,和他媽一起去醫院吧!我也不說別的,醫藥費你們總該負責吧?”
爺爺覺得村長的要求並沒有過分,就什麽也沒說,進屋取出了爸爸剛給我們寄回的生活費,和村長女人一起走了。
爺爺很晚才回來,他說菩薩保佑,“嬌公子”從那麽高的岩上滾下去,竟然隻是在頭上摔了一道口子,醫生隻是用藥水清洗了傷口,連縫也沒縫一針,敷了一點消炎藥,然後貼了一塊膠布了事。我和奶奶這才放下心來。可是這時,堂哥還沒有回來,更大的擔心和恐懼又壓到了我們頭上。爺爺和奶奶拉著我打起手電四處找起堂哥來。我們一麵找,一麵放開嗓子喊。院子裏的人聽說堂哥現在還沒回來,也著急了,都舉起火把,打起手電,熱心熱腸地幫我們找起來。我們從公路上找到堂哥滋事的觀音岩,又找到學校。學校的老師聽說了這事後,也毫不猶豫地加入了尋找的行列。
然後,我們不知怎麽找到了村長家裏,村長像是深感責任重大一般,在說了一連串的“怎麽會這樣”的話後,馬上開動了架在屋梁上的高音喇叭,號召全村的人都出來找失蹤的堂哥。一時間,寂靜的大巴山像是沸騰了。每個皺褶裏,不是晃動著火把的紅光就是閃耀著手電筒的銀輝,不是男人的粗喉大嗓就是女人的尖聲呼喚。躲在巢穴裏打眠的夜鶯被驚醒了,驚慌地飛出了溫暖的窩。藏在山崖石縫裏的野兔以為大難臨頭了,在人們的火把和手電光下沒命地逃竄。這種壯觀的景象持續了半夜,最後在人們疲乏和嘶啞的聲音中慢慢停了下來。爺爺奶奶回到家裏,還是沒有睡。奶奶抱著醒過來的堂妹,像下雨一般將淚珠子毫不吝嗇地撒在堂妹身上。在淚雨的間歇,不時發出一聲像是歎氣的嗝聲和一聲哀歎。爺爺則捧著煙袋,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門外漆黑的夜空,似乎盼望什麽奇跡出現一樣。
他們坐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村長又來了。村長帶著既疲憊又慚愧的神色,把爺爺奶奶看了一遍,然後像是彌補過失一樣地明知故問:“還沒回來?”他沒有從爺爺奶奶那裏得到答複,就靈機一動,轉而安慰起爺爺奶奶來:“你們放心,我這就到派出所報案!螞蟻爬過都有痕跡,我不相信一個十多歲的娃兒,說消失就消失了!”說完,村長也沒再征求爺爺奶奶的意見,就急忙走了。
也不知是買了村長的麵子,還是他們認為這是大案要案,鎮派出所馬上就向各車站碼頭的值班民警和治安室打了電話,還請求了縣公安局治安大隊配合尋找。還派人來我們家取了堂哥的照片,說是過兩天再不回來,就印尋人啟事全縣張貼。
在爺爺奶奶熬過了三個不眠之夜的第四天中午,堂哥終於在一個警察的護送下,出現在了我們麵前。同時出現在我們麵前的,還有村長和他的女人,村長女人手裏還提了一籃子雞蛋。堂哥衣衫襤褸,臉色晦暗,上麵掛著青一道紫一道的傷痕,頭發膠在一起,身上散發著一股垃圾的味道。我們見了他這副樣子,都不由自主地“啊”了一聲。還沒等我們發出其他聲音,奶奶就撲過去抱住了他,一口一個“心肝”地哭了起來。送他的警察對爺爺說:“好好給他洗洗吧!他剛才已經吃過飯了,一口氣吃了十五個包子!”爺爺臉上賠著笑,對警察點著頭。村長從女人手裏接過雞蛋籃子,口裏說著:“這孩子,誰也沒有怪你,你躲什麽?”說著把籃子放到我們吃飯的桌子上,又回過頭對爺爺說:“老劉,這點蛋是我們的一點心意,你給孩子補補身體!”末了又叮囑說,“小孩子家,找回來就好了,你們就不要再責怪他了!”
爺爺像是隻會賠笑臉一樣,他又躬著身對村長說:“不會,不會,你放心,放心!”
可是,等警察和村長他們離開以後,爺爺馬上像一頭清醒過來的獅子,突然扯過牆角的棍子(我懷疑他早就準備好了那根棍子),對堂哥大喝一聲:“過來——”
那時奶奶還抱著堂哥。奶奶驚恐地抬起頭,盯著爺爺問:“你要幹什麽?”
爺爺不答話,過去拉住堂哥的胳膊,猛地一拽,就把堂哥從奶奶的懷抱裏拽了出來,然後摁到了一條凳子上。就像爺爺後來揍我一樣,我也不知爺爺那時的力氣為什麽那麽大。爺爺把堂哥按到凳子上以後,棍子就沒頭沒腦地打了下來。一邊打,一邊在嘴裏忿忿地說:“我讓你作孽,讓你作孽!我打死你這個禍害,打死你這個禍害!”每打一下,堂哥的屁股就像被火烙了似的扭曲一下,而我身上的皮膚也會不由自主地跟著哆嗦,堂妹則早嚇得哇哇大哭了。可堂哥卻沒有哭,隻隨著爺爺棍子的起伏扭曲著身子和像是被開水燙了一樣咧一下嘴。奶奶見了,急忙撲過來搶爺爺的棍子。爺爺的憤怒像是洪水,在屋子裏四處橫溢。他一把推開了奶奶,顯得十分粗暴地叫道:“你給我走開!這號東西不打不成人,黃荊條下出好人!打死了我去償命!”爺爺抽完最後一棍子時這樣說。
後來,在我的苦苦哀求下,堂哥才給我講了他這次出逃的經曆。
“我當時也嚇住了!”堂哥說,“我真的以為他死了。我想,我完了!我要不被爺爺打死,也會被關進監獄裏,然後被拉出去槍斃。一想到挨槍子,我更害怕了。我看到那些小朋友跑,我也跟著跑。我知道不能往家裏跑,可我又往哪裏跑呢?我先是漫無邊際地瞎跑了一陣,慢慢冷靜下來了。我想我應該跑得遠遠的,跑到一個讓他們找不著的地方,於是我就往城裏的方向跑去。我想到火車站乘火車,讓火車把我載到一個很遠的地方。我不知跑了多遠,腿漸漸酸痛起來,跑不動了,這時天也黑了下來。沒有月亮,也沒有星星,我的身邊像是裹了一件死人穿的黑衣服。我害怕了,肚子又餓又渴。我真想到哪裏去找一口水喝,可是這樣黑的天,我又到哪裏找得到水?偶爾從公路兩邊黑黢黢的村子裏,傳來幾聲狗的嗥叫,嚇得我直打哆嗦,我真怕那些狗會竄出來,朝我的大腿咬上一口。又走了一陣,我猜想夜已經深了,我實在走不動了,就在公路上坐了下來。這時我想爸爸媽媽了。我想,如果我的爸爸媽媽也在家裏,就不會發生這樣的事了!我也想爺爺奶奶、妹妹和你了!想著想著,我就在路上哭了,先是壓抑著哭,怕被人發覺給抓了回去,後來不知不覺地哭出了聲……”
堂哥說在那個萬籟俱寂、被層層黑暗包圍的夜晚,他是第一次聽見自己的哭聲,那麽傷心、淒涼和悠長,像蛇一樣在公路上和他周圍的夜空裏爬來爬去。他說他那天晚上的哭聲肯定鑽進了泥土裏,要是有一天他去刨出來,就還能夠找到那晚的原聲調。他說後來來了一輛貨車,司機聽見他的哭聲,在他身旁停了下來,親切地詢問他發生了什麽事,還問他住在哪裏,要不要他把他送回去。堂哥一聽說司機要把他送回去,一下明白過來,借著車燈的光亮,幾步就竄到了旁邊的莊稼地裏,然後跌跌撞撞地不要命地逃開了。他聽見司機在後麵喊他,又聽見司機無可奈何地發動汽車,然後燈光消失了,大地又恢複了它那裹屍布般的黑暗。
堂哥再也不敢貿然哭泣了,也不敢再往前走了,因為他實在走不動了。他就在莊稼地裏睡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裹著被夜露打濕的衣服,走到了縣城,又忍著饑餓到了火車站。其結果可想而知,他身上沒有一分錢。他幾次走到火車車廂門口,都被列車員給擋了回來。在火車站,他翻過垃圾筒,撿過旅客從車窗裏扔下的剩麵包、剩礦泉水。後來他又回到了縣城,像個小叫花子一樣繼續從垃圾箱裏尋找食物充饑。他被縣城裏的孩子追過打過,他頭上臉上的傷痕就是那些孩子給他留下的光榮紀念。他不是沒想過回家。可是一想到回家就會被抓去槍斃,他就害怕了。他說他還不想死,他還沒長大,還沒有掙錢養爸爸媽媽、爺爺奶奶,他怎麽能死?他說,我餓了就從垃圾箱裏找食物,渴了就到街頭的自來水管裏接水喝,困了就在別人的屋簷下睡下。他說他不管怎麽餓,都像解放軍叔叔那樣不拿群眾一針一線。他一點也不知道家裏發生的事,在街頭露宿的第三天晚上,他被縣城巡查的治安民警叫醒,被帶到了縣裏的派出所。
這就是堂哥出逃的傳奇經曆。從那以後,堂哥一下子懂事多了。但他孤獨和沉默的脾氣也更深了。
更要命的是,堂哥的憂鬱像是有傳染似的,隨著冬季的到來,就要滿五歲的堂妹也像是患上和堂哥同樣的症候。
那天我放學回來,看見堂妹一個人躲在兩堆紅薯之間的縫隙裏,手裏抱著她媽媽給她買的那個洋娃娃。那個洋娃娃漂亮的裙子已經沒有了,手也掉了一隻,身子也髒得看不出原來的顏色了。但堂妹還是舍不得扔它,經常抱在手裏。堂妹的兩隻膝蓋並在一起,托著圓圓的下巴,眼睛一動不動看著外麵,一副出神地沉湎在一個幻想中的世界的樣子。可那是什麽樣的世界,我沒法想象,也無法參與其中。直到我走進屋,堂妹才驚醒過來。她馬上站了起來,目光看著我,露出一種濃濃的期盼。
“芳芳,你在想什麽?”
堂妹沒回答我的話,卻對我反問道:“揚揚哥,你說我如果又病了,我媽媽會不會回來?”
堂妹看我的眼睛是那麽單純和清亮。我想也沒想就回答說:“那當然!如果你又病了,你媽媽肯定又要回來看你!”
堂妹聽了我的話,那雙眸子裏的光彩突然像是被水澆了似的熄滅了。她低下了頭,十分失望地說:“可我為什麽不生病了呢?”
我一下被堂妹的話問住了,想了半天才說:“生病不好,芳芳!生病了要打針,很痛的!”
“可是生病了媽媽要回來呀!”堂妹看著我說。
我覺得堂妹的話比課堂上老師的提問還要讓我頭疼,就不耐煩地說:“好了好了,芳芳,你要願意生病就生吧,我要去做作業了!”說著,我走進了自己的屋子。我當時一點也沒想到會發生第二天的悲劇。堂妹死了以後,我一直認為自己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因為我不該對她說那些話。
第二天是個大晴天,雖然已經入冬了,但爺爺奶奶常說“十月小陽春”,天高雲淡,陽光融融,空氣既濕潤又新鮮。奶奶這天是去地邊點岩坡胡豆。胡豆是我們這兒小春裏的一季懶莊稼。如果是點在地裏,隻需要施一點平時打掃衛生倒在陰溝裏漚爛的農家肥,要是在岩坡上點,就什麽都不需要。奶奶還是用上次盛花生種的竹籃盛上胡豆種。冬天氣溫低,種子出土慢,為了能讓種子快些出芽,奶奶先把胡豆種子在溫水裏泡了一天一晚,所以盛在籃子裏胡豆此時又白又胖,一顆顆像被媽媽乳汁喂肥的大胖娃娃。當然,這些種子也毫無例外浸過農藥——因為現在外麵的土老鼠實在太多,加上莊稼收割幹淨以後,被饑餓驅趕著的麻雀會千方百計地從土裏把種子刨出來吃。奶奶走時,堂妹像往常一樣吵著要和她去。奶奶先是不想帶她一起去,可看看天氣很好,就轉身進屋提了一隻用稻草編成的圓草墊,讓堂妹跟著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