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留守 (8)

爺爺沉默了一陣,又對我說:“揚揚,你猜猜,你大媽、你二媽、你媽媽,她們三個中爺爺最喜歡哪個?”

我說:“不知道!”

爺爺在我額頭上點了一下,說:“小崽兒,這你都不知道?最喜歡的就是你媽媽了!不過,這話你可不能隨便說,不然大媽聽見會不高興的!好了,揚揚,天都快亮了,那些人也肯定不敢再來了,你在爺爺懷裏再睡一會兒吧!”

我於是又往下縮了縮身子,就躺在爺爺的手臂上睡了過去。

第二天逢集,爺爺和奶奶到鎮上賣菜去了。院子裏的人也和爺爺奶奶一樣,都差不多挑著馱著自己的蔬菜趕集去了。即使沒菜賣的人,在這冬閑的日子裏,也要晃悠到這三天一集的鎮上打發點時日。所以,隻要逢集,院子就是真正的空巢一座。有時,大人們會把我們這樣的孩子留下來,要我們看屋。事實上,我們什麽也看不住,因為大人們一走,我們這些留守的孩子就會聚在一起幹自己喜歡的事。所幸的事,院子裏還沒有出現過什麽大事。

爺爺奶奶走後,我想起爺爺昨晚說的蟲子的事,就找了一根小鐵絲,到埋花花的地方去了。我果然在窩棚左邊的第二棵李子樹的樹幹上,發現一個有著新鮮樹渣的小洞。我用小鐵絲先把樹洞裏被蟲子咬出的木屑掏幹淨,然後在鐵絲的一端彎了一個鉤,伸到樹洞裏,把蟲子鉤了出來。這是一隻又白又胖、樣子十分醜陋的大蠕蟲。我把它放到地上,它還在扭動著身軀。我撿起一塊石頭,向它砸了下去。

執行完蟲子的死刑後,我就朝大院子中間走去。我們的院子坐落在巴山腳下,前麵是渠江,河那麵地勢很平坦,又有一條鄉村公路通到連接渠江的石拱橋邊。公路雖然很簡易,可如果是一連出幾個太陽,大貨車就能搖搖晃晃地開進來。加上地勢平坦,這些年一些住在老院子裏的人,有的就扒了舊房,到對麵建了小樓房。有的沒把老屋子扒了,把它留在那裏,說是堆個柴柴草草,做個念想。老院子的房屋是木頭柱子,竹片壁子,時間長了不住人,到處都是破敗的景象,一些柱子下麵還長出了菌子。有時候我們去把那些菌子摘了,撕成小塊,放在瓦片上,學大人做飯。大院子裏還有幾個小孩,我一去,就和他們在破了的壁子間鑽來鑽去,把那些雞呀鴨呀和小貓小狗小豬這些最早的占領者攆得抱頭鼠竄。

我玩了一陣,想起爺爺叫我看家的叮囑,就抽出身折到院子東頭朝自己屋子的方向看去。這一看不打緊,我的頭發立即一根根地倒立了起來:在我剛才執行蟲子死刑的李子樹坪裏,幾個漢子正掄鋤使鍬,刨著花花的墳。我像定在了那裏似的,張著嘴發不出聲音。我不知怎麽辦才好,過了半天,我才把手指含進嘴裏,急急忙忙跑回去告訴了幾個小夥伴。沒一時,我們幾個小東西都聚集在了院子東頭的屋簷下,可是,我們除了呆呆地望著他們以外,誰也不知道有什麽辦法。過了一陣,我也不知哪來的勇氣,開始喊了起來:“不準挖花花的墳!”小夥伴像給我助威似的,也跟著我喊叫。我們覺得已經使了很大的力氣,稚嫩的聲音把頭頂蒼白和同樣無助的冬陽嚇得躲在了雲層裏,可對他們卻一點作用也沒有。他們仍然肆無忌憚地挖著,有個人還衝我們大叫了一聲:“幾個小崽兒喊個屁呀!”

我們氣極了,在地上到處找著殘磚碎瓦,然後使出吃奶的力氣,朝他們扔去。但我們所有的努力都全是白費,扔出去的殘磚碎瓦在空中畫出幾道歪歪斜斜的弧線後,墜在我們麵前不遠的地方,然後用那種同情和無可奈何的目光看著我們。那些人樂得哈哈大笑起來,他們停下了手裏的活,對我們招著手,嘲弄地說:“小崽兒們,你們過來點呀,過來點呀!啊,來呀——”

我們當然不敢過去。我們知道,要是我們過去,他們會像拎小雞一樣,將我們拎起來扔得老遠。我們隻有目瞪口呆地看著他們把花花的屍體從土坑裏拉了上來,然後套上繩子,大搖大擺地抬走了。走在後麵那人還對我們招了招手,說:“小崽兒們,再見,啊!”

快到晌午的時候,爺爺和奶奶回來了。爺爺聽說這個消息後,就像有人抽了他的筋一樣,一屁股就跌在了階沿上,嘴唇顫抖,半天沒說出話。奶奶急忙去拍他的後背,可被爺爺粗暴地推開了。爺爺的眉毛哆嗦著,兩顆混濁的淚珠掛上了眼角。院子裏其他人聽說了這事,也十分驚詫,紛紛湧到爺爺的院子裏,一邊安慰爺爺,一邊同仇敵愾地表示出了憤怒:“天啦,這些人怎麽這樣大膽,青天白日呀!”

“肯定是那些想買花花而被家順叔拒絕了的販子!”

“這不是跟搶劫一樣嗎?”

“家順叔,到派出所報案吧!”

爺爺抬起眼看了看大家,看得出,他對這辦法持懷疑的態度:“一頭死牛,派出所會管嗎?”

成忠叔說:“試試吧,家順叔!”

爺爺又沉思了半晌,最後還是搖了搖頭,說:“還是算了吧!善有善報,惡有惡報,老天爺不會饒恕他們的!”

可成忠叔這時表現出了行俠仗義、大義凜然的英雄氣概說:“不,家順叔,對壞人決不能心慈手軟!他們今天可以刨一頭死牛的屍體,明天說不定就能進屋公開搶劫!你老人家等著,我幫你到派出所報案!”

說完,成忠叔就大步流星地走了,包括爺爺在內的所有人,都用欽佩的目光看著他的背影。

吃午飯的時候,成忠叔回來了。他的神情有些沮喪。爺爺迎住他,問他怎麽樣了。成忠叔半天才慢騰騰地說:“叔,你說準了!派出所說他們大案要案都忙不過來,哪顧得上一頭死牛!”爺爺聽了低下了頭。但成忠叔又馬上告訴爺爺,說派出所的同誌要大家提高警惕:現在有一夥盜賊,專門在逢集的日子裏到農戶家行竊,偷不到現金連活豬活羊都敢牽走。所以逢集的日子大人一定不要都走光了!

成忠叔說完,看著爺爺。爺爺抽了半天煙,才說:“我活了大半輩子,還從來沒有看見過這樣的事!”然後他問成忠叔:“成忠呀,你說這世道人心究竟怎麽了?”

成忠叔說:“叔呀,這不是哪一個人的事,你想開些吧!”

第二年,我們屋後的李子樹,結的李子又小又青,像是壪裏那棵苦楝樹結的果一樣。我摘了一顆丟在嘴裏,馬上澀得吐了出來。爺爺說這是花花陰魂不散,“變了牛還遭雷打,誰又想得通呢?”這年的李子掉了一地,因為誰也沒法吃它們。

從我上學以後,堂妹就隻能形影不離地跟著奶奶了。這個小跟屁蟲已經四歲多了。這天,奶奶要到上季預備好的麥地裏種花生,自然又是要把這個小跟屁蟲帶在一起。在跨院子前麵的陰溝時,堂妹摔了一跤,奶奶彎下腰去拉,背簍裏才浸過尿的草木灰倒了她滿脖子滿身。奶奶生氣了,一邊抖著脖子裏和身上的灰,一邊推著堂妹說:“你給我好好看到路走,行不行?你沒看見我像螞蟻搬家,背上背一坨,肩上扛一坨,手裏還要牽一坨嗎?你個鬼丫頭想把我折磨死嗎?”

堂妹還像受了委屈,咧開嘴想哭,但到底沒有哭出來。因為她聽奶奶這樣的嘮叨太多了,幼小的心靈已經學會了忍受。其實奶奶這樣衝我們發過氣後,心裏也後悔,有次她對爺爺說:“唉,老頭子,你說這是什麽事?婆娘當家羊耕地,大人受苦拿娃娃出氣。這娃娃有什麽錯,又知道什麽?”可奶奶知錯不改,做過這樣的自我批評以後,遇到不順心的事還是會對我們發脾氣。

到了地邊,奶奶鬆開堂妹,放下鋤頭和背簍,摘下幾片桐樹葉鋪在草地上,對堂妹說:“小祖宗,你給我在這裏坐好,別再給我添麻煩了,聽見沒有?”堂妹就很聽話地在桐樹葉上坐了下來。奶奶接著把裝有花生種子的籃子放到地邊,提著鋤頭下地了。地裏的小麥梢頭已經半黃,但葉片還很青。在金色的陽光下,麥地裏的景物呈現出很豐富的內容,不像完全成熟時那麽單調。奶奶走進麥地,就一頭把身子埋進麥穗裏,在麥棵間預留出的空隙裏刨著坑。麥芒刺著她的臉,麥葉割著她的手,盡管她戴著草帽,可四月的陽光和麥地裏不流通的空氣還是蒸得她汗水順著頭上直往下掉。奶奶顧不得這些,莊稼人嘛,哪會連這點苦也吃不下?她隻惦記著今天上午能不能把這塊地裏的活兒幹完。

但是,奶奶並沒有忘記她的另一項神聖而重要的責任和義務。每刨一段坑,她都要從麥穗中間抬起身,朝桐樹下瞅一眼。第一次看堂妹的時候,堂妹在樹下坐得很乖,奶奶有些放心了。第二次再看時,發現堂妹伏在地上,非常投入地唱著一首《請螞蟻》的兒歌:

黃螞蟻,黑螞蟻,

請你公,請你婆,

公公不來婆婆來,

打起鑼兒一路來!

先來的,吃肉肉,

後來的,啃骨頭!

奶奶看見堂妹撅起的小屁股,聽著她稚嫩的童聲,不由得高興地笑了。她知道堂妹正在和蟲子、螞蟻玩著,就一下放鬆了。小孩子家,隻要找到了玩的,大人就少擔心她了。奶奶這樣想著,又一頭把身子埋在了麥地裏,一口氣刨到了地角。等她再直起腰一看時,奶奶覺得天轟然塌了下來,眼前一片黑暗:她看見堂妹蹲在裝花生種子的竹籃邊,正津津有味地吃著裏麵的花生米——為了防止地老鼠和山雀子偷吃種在地裏的花生種子,那種子上拌有農藥!奶奶一張被太陽烤紅的臉刹那間白得怕人,但她這時還沒有完全亂了方寸。她扔下鋤頭,就朝堂妹跌跌撞撞地跑了過去,一邊跑,一邊聲嘶力竭地喊著她慣用的口頭禪:“小祖宗呀——”

奶奶的聲音又尖又大,不用說把堂妹嚇住了,連周圍樹上“嘰嘰喳喳”亂叫的鳥兒,這時也驚恐地飛了起來。

堂妹的手僵在了半空,驚慌失措的眼睛睜得大大的,一動不動地盯著朝她飛跑過來的奶奶。奶奶撲到她身邊,一把打落了她小手裏還攥著的幾顆花生米,將堂妹抱了起來,口裏不斷叫喊著:“小祖宗,這可怎麽辦?這可怎麽辦?”

堂妹完全嚇呆了。

奶奶在原地轉了兩個圈後,這才抱著堂妹往家裏跑。一邊跑,一邊伸出兩根手指到堂妹的嘴裏去掏。可堂妹覺得這很不舒服,奶奶的手指剛伸進她的嘴裏,她就狠狠地咬了奶奶一下。奶奶痛得叫了一聲,拿出手指,氣憤地一巴掌打在堂妹的屁股上,堂妹這才“哇哇”地哭了。

剛跑回家,農藥的藥性就開始發作了。先是身子發抖,臉色變白,接著小身子就在奶奶懷裏像蛇一樣扭動起來,接著牙關緊閉,口角像螃蟹似的直往外麵冒白泡,任誰拍她喊她也不睜開眼睛。奶奶這時完全亂了,隻知道抱著堂妹像驢一樣轉著圈,捶胸頓足地大叫著:“天啦,這可怎麽辦呀!天啦,怎麽辦呀?小祖宗呀,你要奶奶的命了呀……”

聽見奶奶的叫聲,爺爺回來了,成忠叔、大媽,還有玉珍嬸、鳳玲嫂等都湧到了爺爺的院子裏。爺爺那一時也傻了。成忠叔一見,急忙從奶奶手裏一把抱過堂妹,大叫了一聲說:“秀嬸,你還抱著她做什麽?還不趕快送醫院!”

爺爺一下醒了過來,也急忙說:“對,對,送醫院,送醫院!”

爺爺說著要過來抱堂妹,可成忠叔擋開了,說:“家順叔,我們年輕人跑得快些,我抱著她先跑,你們後麵跟著來!”說著,成忠叔撒腿就向前麵跑去。跑了一段路,成忠叔才想起來,回頭大聲問:“家順叔,送縣醫院還是鎮醫院?”

爺爺還沒有回答,眾人七嘴八舌地說:“送鎮醫院吧,鎮醫院近些!”

成忠叔說:“好,那就送鎮醫院!家順叔,你們到了鎮上,給福來哥和楊霞嫂子打個電話,出了這麽大的事,回不回來,也該讓他們知道!”說完,成忠叔就一頭紮進了烈日底下。

等成忠叔走後,奶奶才回過神,她一屁股癱坐在院子滾燙的青石板上,開始對眾人一邊哭一邊訴說:“都怪我呀!都怪我呀!我以為她還在‘請螞蟻’,就沒有管她,哪知道呀!”說著,又重重地在臉上打了幾下,接著說:“都怪你這個老糊塗,你怎麽不把花生籃子掛高些呀!要是芳芳真有個三長兩短,我還活什麽呀!天呀……”

眾人一邊把她往屋子裏拉,一邊勸著說:“夢秀嬸子,你也別傷心了,有錢難買早曉得,誰知道會出這種事呢!”

奶奶還是長哭不止,說:“要是芳芳不在了,我也就跳渠江算了……”

爺爺一手挽著一隻包袱,一手提著一隻暖瓶,從屋子裏走出來,看見奶奶不想活的樣子,瞪了她一眼說:“不想活你們都死吧!你們都死了,就留下我這個老頭子現世吧!”

奶奶聽了這話,馬上就不哭了,盯著爺爺的背影,看著他佝僂著腰,跨著老邁的步子朝鎮上走去。奶奶沒有想到,爺爺這句話,在不久的後來就成了事實。

成忠叔抱著堂妹,一口氣跑了十多裏路。當他到達鎮醫院時,已經累得說不出話來了。醫生翻了翻堂妹的眼皮,先給她打了一針,接著將一根橡皮管子,從堂妹的嘴裏一直插到她的胃裏,然後端來一盆散發著氣味十分難聞的藥水,從橡皮管子裏往堂妹的肚子裏灌。醫生說這叫“洗胃”,就是把還殘存在堂妹胃裏的農藥洗出來。堂妹不斷嘔吐,先吐出的東西還有一些食物的渣滓,可後來灌進去的是清水,吐出來的也全是清水。等爺爺趕到醫院時,堂妹已經安靜地躺在病床上,小臉和身上蓋的床單一樣白得晃人,口鼻緊閉,呼吸微弱,隻有出氣而沒有進氣。

“問題不大了,大爺!”醫生對立在床邊神誌恍惚的爺爺說,“幸虧發現得早,藥量不大,又抱來得及時,不然,這娃娃就沒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