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留守 (7)

我立即憂心忡忡地問:“爺爺,村子老了怎麽辦呢?”

爺爺笑著在我背上拍了一下:“小傻瓜,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像人一樣,如果隻有生,沒有老和死,世界上不是插筍子樣多的人了!”

我還是不能完全明白爺爺的話,又追著問:“爺爺,新的是什麽模樣,什麽時候來呢?”

爺爺又看了看外麵,才看著我說:“小崽兒,爺爺又不是神仙,怎麽會知道呢!”這時吹來了一陣風,爺爺就緊了緊我的被子,接著說:“好了,不說了,天不早了,睡覺吧,揚揚!”

於是我把身子縮進被窩裏,睡過去了。

半夜時分,我突然被爺爺一聲怒吼驚醒:“幹什麽的?”爺爺的吼聲很大,窩棚兩邊的稻草都被震得發出了“簌簌”的聲音。

我急忙伸出腦袋問:“爺爺,什麽事?”

爺爺說:“你聽是什麽聲音?”

我側耳一聽,急忙說:“爺爺,是腳步聲,好幾個人逃跑的腳步聲!”

爺爺說:“對,是腳步聲,肯定是衝花花屍體來的!我說有人會來偷花花的屍體吧!”說完,爺爺又衝著腳步聲的方向吼:“來吧,你們這些沒良心的東西,我這裏棍棒給你們準備起的!”

腳步聲很快遠去了,四周又恢複了死一般的寂靜。

過了一會兒,爺爺才回頭對我問:“揚揚,你怕不怕?”

我剛才怕極了,一直用被子蒙著頭,可這會兒卻說:“有爺爺在,我就不怕!”

爺爺說:“對,不要怕!不過,我把你瞌睡嚇跑了吧?睡不著好!那些人說不定還會來殺回馬槍!睡不著你爬起來穿上衣服陪爺爺坐,爺爺跟你講故事。那些人聽見我們說話,就不敢再來了!”

我一聽爺爺說講故事,“呼”的一下從被窩裏坐了起來,穿上了衣服。爺爺剛要講,忽然又住了口,對我說:“揚揚,你聽,這又是什麽聲音?”

我屏住呼吸,認真聽了半天,卻一點沒捕捉到什麽。爺爺笑了笑,忽然扯了一下我的耳朵說:“你娃兒耳朵有問題!我跟你說,這是‘夾夾蟲’的幼蟲在李子樹裏啃樹心!對了,是我們窩棚左邊第二棵李子樹!”

我感到神奇極了,一把抓著爺爺的手,問:“爺爺,真的?”

爺爺說:“你小崽兒還不相信?我告訴你,爺爺這隻耳朵,聽別的不行,卻能聽見莊稼說話,聽見果樹唱歌。它們要是哪兒不舒服,爺爺能一下聽出來!你要不相信,明天白天到左邊第二棵李子樹上找,保證能找到被蟲子從樹洞裏推出來的新鮮樹渣,你用小鐵絲去掏,就能把蟲子掏出來!”

聽爺爺說得那麽肯定,我急忙搖著他說:“爺爺,你教我吧!”

爺爺突然笑了起來:“小傻瓜,你就跟著爺爺慢慢學吧!”說完,又突然對我說:“不光爺爺有這樣的本事,你大爸和二爸都有這樣的本事呢!”

我說:“他們的本事也都是跟爺爺學的吧?”

這時下弦月升了起來,周圍的景物明亮了一些,遠處的山和房屋籠罩在煙霧和淡淡的月光裏,像是海市蜃樓。我看見爺爺笑了笑,像是很自豪地說:“那當然!”他回頭看了我一眼,對我說:“小崽兒,你想知道你大爸、二爸和你爸爸的事嗎?”

我使勁點了一下頭。

於是,爺爺就像一個寫意識流小說的人,“流”到哪裏就說到哪裏。他說:“你大爸出生那天,我正在大長坎地犁地,隔壁趙奶奶跑來說:‘家順,你還不趕快回去,夢秀妹子生了,生了個大胖小子!’我停住牛,愣住了。可過了一會兒,我突然激動得把頭埋進新翻過來的泥土裏,淚流滿麵,高興得不知說什麽好。趙奶奶見我這樣,急忙一把將我從地裏拉起來,問:‘家順,你怎麽了?’我臉上糊滿了新鮮的泥土,也來不及卸犁,就一邊流淚一邊向屋裏跑去。回去見院子裏擠滿了人,都是來祝賀你大爸出生的……”爺爺眼裏溢滿光彩。

“後來呢?”

“你把身子縮下去一些!”爺爺將被子往上拉了拉,“後來?後來不就是生你二爸嗎?你二爸一生下來就大哭大叫,整個老院子都聽見了他的哭聲,一看就不是個示弱的角色!你爸爸生下來呢,卻和你二爸相反,不會哭。我在他床前一連摔碎了兩個鹹菜缸子,他才哭出來。所以你爸爸是個烏龜有肉在肚裏頭的悶嘴葫蘆!”

我急忙提出嚴正的抗議:“我爸爸不是悶嘴葫蘆!”

“好好,揚揚說不是就不是!”爺爺拍了拍我,“這三個東西,可沒少氣我。最不好管是你大爸二爸兩個狗東西!隻要挨到一起,準會打架,可架一打完,又要想方設法挨到一起!你二爸嘴饞,老是和你大爸爭東西吃。有一次,你大爸這個狗東西為了收拾你二爸,到外麵去挖了一顆生半夏,回來把皮剝了,在糖罐裏裹了一層糖,然後對你二爸說:‘弟弟,我給你一顆糖,你吃不吃?’你二爸這個東西不知是計,拿過來就丟進嘴巴裏。這下可不得了,你二爸隻嚼了一下,一張嘴就被麻得閉不攏了,你大爸卻在一旁哈哈大笑。你二爸也不是個怕人的東西,他為了報複你大爸,有一天,把幾隻朝天椒塞到一塊小麥粑粑裏交給你大爸。

他以為會把你大爸辣得哇哇大叫,可沒想到你大爸哢嚓哢嚓嚼完,連眉頭也沒有皺一下,還問還有沒有?因為你大爸不怕辣,一大碗辣椒醬他都能吃完,你奶奶經常說他是‘辣椒蟲’轉的世。你二爸一計不成,又生一計——那時你大爸不知中了什麽邪,一心想習武。他用一隻化肥口袋裝了一袋沙,吊在前麵那棵李子樹上,一有空就‘嘿嘿’地對著沙袋打。你二爸就在你大爸的沙袋裏悄悄放了一塊石頭,你大爸去打沙袋時,一拳頭打在石頭上,結果手指關節上的皮膚全裂開了。我狠狠揍了你二爸一頓,因為這狗東西太過分了!要是你大爸手上的骨頭被打斷了怎麽辦?從那以後,他們才規矩一些!這兩個狗日的……”爺爺的眉毛不斷抖動,看得出,他兒子們小時候的淘氣帶給他的幸福,現在還餘味繚繞呢!

“我爸爸呢?”我看著爺爺問。我不能讓爺爺的故事裏缺了我爸爸,而且我還希望爸爸成為爺爺故事中的主角。

“你爸爸呀?”果然,爺爺停了一會兒說,“我剛才不是說了,你爸爸是個悶嘴葫蘆,平時三杠子也打不出一個屁來。可就是憨人有憨福,就像秋後不聲不響地結出的一個大瓜一樣……”

“什麽大瓜?”我馬上問。

“你要躺就躺下,要坐就坐端正,別像這樣把背蜷成一張弓,長大會成駝子的!”爺爺先把我的身子扳正了,才說,“什麽瓜?你媽呀!你知道你媽過去做姑娘時,是一個什麽樣的人嗎?那可是遠遠近近的一枝花呢!”

爺爺就繪聲繪色地給我講了起來。在爺爺的講述中,爸爸真的成了爺爺故事中的主角。我知道了爸爸媽媽的戀愛,始於他們讀初中的時候。在他們初中最後一個學期的五月,包括爸爸媽媽在內的六個同學,在一個上午邀約著到離學校十多裏地的雲霧山去玩。在這六個同學中,隻有媽媽一個人是女性。媽媽那時是全校學生公認的校花,驕傲得像是公主。陪同她出遊的五位男同學,無疑都是這位公主的崇拜者。幾個同學來到目的地,在森林中一處草坪中坐了下來。山上的氣溫低,山下早已開放過了的杜鵑花、野梨花什麽的,此時才蓬蓬勃勃開放。媽媽穿一條花裙子,露出美麗的小腿,她隻要說哪朵花美麗,那幾個男生就會像忠實的哈巴狗一樣去把那花摘下來,小心翼翼地捧到媽媽麵前。不一會兒,媽媽就被鮮花簇擁起來。媽媽的臉也笑得像鮮花一樣,因為有這麽多男生向她獻殷勤,她感到很高興。可是,當她看到遠遠地坐在一旁的爸爸,臉上的笑容馬上就消失了。她不高興地對爸爸說:“劉福誌,你為什麽不理我?去給我把那幾朵刺梨花摘來!”

爸爸朝那叢灌木看了看,回過頭氣衝衝地說:“為什麽要我去?要摘你自己不知道去摘!”

媽媽說:“我就要你去!”

爸爸說:“我不去!”

這時,那幾個男生跳起來要去,被媽媽攔住了:“我今天就要劉福誌去!”

爸爸還是和先前一樣:“我就是不去!你難道沒有長手?要就自己摘去!”

最後是媽媽認輸了。她從花叢中跳了起來,牽起裙邊說:“去就去,我不相信離了張屠戶,就會吃混毛豬!”可當她剛接近那叢野刺梨,還沒把手伸出去的時候,突然聽見她大叫一聲,接著就抱住腳,在地上滾起來。包括爸爸在內的幾個男生急忙趕過去,發現一條擀麵棍粗的蛇,作案後正在向灌木叢深處爬去。爸爸聰明就聰明在這兒:那四個男同學一看見蛇,都同仇敵愾地喊叫著,去消滅那條敢於搶在他們前麵“親吻”他們校花的青蛇了。唯有爸爸在媽媽身邊跪下來,拿開媽媽捂著傷口的手,把身子伏在地上,雙手抱著媽媽的腳,將嘴貼在媽媽的傷口上,用力地吸了起來,吸了一口又一口,直到把媽媽的傷口吸得通紅。媽媽最初覺得傷口還有些痛,可後來就不痛了,從爸爸口裏傳出的一股暖暖的氣流,經由她受傷的地方,傳到了她的心裏。媽媽有種說不出的舒坦,她怔怔地看著爸爸,少女心裏的愛也從心裏不加掩飾地流到了臉上,她的臉比天上的太陽還要紅。

“其實你爸爸隻看了那蛇一眼,就知道是一條無毒蛇,”爺爺說,“他吸不吸,都是不礙事了。但這個烏龜有肉在肚裏麵的東西就是勇敢地去吸了!那條蛇竟成了你爸爸媽媽的媒人!”

“後來呢?”我打破沙鍋地追著爺爺問。

“後來不就是你媽媽嫁了過來,有了你和你妹妹嗎?”

我想起一次媽媽回來時說起爸爸幫她吸傷口的事,媽媽說:“讀書時發生的事,一畢業回到家裏,連見麵的機會都沒有,早忘得差不多了。要不是他後來買的那輛手扶拖拉機,也就沒有現在這回事了!”

“手扶拖拉機?”我不明白,“我怎麽沒見過?”

媽媽在我的頭上拍一下:“水都過幾灘了,你那時還不知道在哪兒呢!”說著,媽媽把我抱在她的膝蓋上,目光看著遠處,不說話了,眼裏閃著平和而又溫馨的光芒。

後來我問奶奶,才知道事情的根源。原來,爸爸從學校回來後,爺爺給他買了一輛手扶拖拉機讓他跑運輸。那時,村裏有很多建新房的人,可道路還隻有一條機耕道。那時,不管是廣播報紙上,還是村裏鄉裏召開的各種會議上,都在號召人們發家致富。巴山腳下的岩石上,還用白灰寫了“誰發財,誰光榮;誰受窮,誰恥辱”的標語。擁有了一輛手扶拖拉機的爸爸,不但自豪,而且也情不自禁地做起了發財夢。那天,爸爸開著手扶拖拉機從鎮上給一個叫李春陽的人往回拉磚,突然遇見了挎著籃子趕集的媽媽。誠如媽媽說的,他們早把那次在山上發生的事忘得差不多了。可是猛一見,那種潛藏在心底的激流還是不由自主地翻卷了起來。那天爸爸穿的是一件火紅的背心,一條淺藍色牛仔褲。爸爸在學校時個子本來就高大,回來鍛煉了兩年,更壯得像頭腱子牛。媽媽也一樣,雖然臉被山裏的陽光曬得黑了一些,但卻出落得更水靈漂亮了,亭亭玉立,仿佛一朵出水的芙蓉。爸爸媽媽的眼睛都被對方勾著,都在心裏想起了學生時代的事。最後,爸爸邀請媽媽坐上了他的手扶拖拉機。“你爸爸這個悶嘴葫蘆,那天也不知怎麽的,你媽媽一坐在他的身旁,他那張嘴就像機頭上的柴油機一樣響個不停……”

我急忙問:“奶奶,我爸爸說些什麽呀?”

奶奶說:“我怎麽知道他說的什麽?你要想知道,問你媽去!”

於是我又跑去問媽媽。媽媽說:“小孩子家,你管大人說什麽!”

我撒起嬌來:“不嘛,我就想知道!”

媽媽妥協了:“好,媽告訴你!他說什麽?他吹牛唄,差點把天空都吹出個大窟窿了!我問他一天掙得到多少錢?他說不多,千兒八百的!他哪兒有千兒八百?我那時也傻,真相信了他的話。你爸看見我眼裏那個高興的樣兒,就順著杆兒往上爬,說他過兩年,就賣了手扶拖拉機買汽車,然後他要開一個汽車運輸公司,成為百萬富翁,千萬富翁!他一麵說,手還一麵在空中揮舞,那樣子,像是拿破侖占領了歐洲一樣。手有意無意還往我身上碰……這個東西,麵上是個老實疙瘩,可心裏的花花腸子卻多了!他說他不是故意碰我的,可為什麽老是落到我胸脯上?這個吹牛不犯死罪的,他成什麽了?成討口子倒差不多了……”

我聽媽媽的口氣裏不但沒有責備和後悔的意思,反而洋溢著一種幸福和陶醉,就急忙問:“媽媽,後來呢?”

媽媽又在我頭上拍了一下,停了一會才說:“後來還不就是你爸爸的牛皮把我吹暈了!這個東西,見我有一點好臉色後,他就得寸進尺,以後三天一封、五天一封地給我寫信,還厚著臉皮跑到我們家裏來幫我們幹活。要不是這樣,我才不會嫁給你爸爸這個憨子呢!”

現在我想起了媽媽說的話,就向爺爺求證。黑暗中,我雖然看不見爺爺的臉,但我卻感覺到爺爺笑了。爺爺一邊笑一邊說:“家懶外勤的東西!在家裏懶得杠子都撬不動,一到了你外婆那裏,恨不得把巴山都給她們背到家裏!就知道討你外婆喜歡!”

我不知他們說的哪個更接近真實,就不再追問這個事了。又對爺爺問:“爺爺,爸爸那輛手扶拖拉機呢?”

爺爺忽然歎了口氣:“唉,揚揚,啥人啥命!還手扶拖拉機,差點沒把你爸爸的命搭進去!”

“怎麽了?”我急忙追問。

爺爺半天才說:“你媽嫁過來不久,你爸給你良鑫叔拉水泥板,路太滑,翻車了,不但把車摔成了一堆廢鐵,還把人家一車水泥板全摔壞了。”說完,爺爺再不說什麽了。

我也陷入了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