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留守 (41)

外婆眼淚又嘩地下來了,肩膀不斷**。爺爺把她按在一張病床上坐下:“親家,發都發生了,光哭也沒有用,孩子的傷醫生給治了嗎?”

外婆咬著牙,用力點了點頭,又擤了一把鼻涕,這才看著爺爺說:“縫了好幾針,說怕感染,還要住幾天院!親家,你說這事告不告訴她父母?你給我拿個主意吧,我這個老婆子心裏都亂死了!”

“這關係著孩子一輩子的事,當然該告訴她爹媽一聲!再說,壇子口好封,人口難封,這事瞞也是瞞不過去的。”

外婆似乎有了主心骨,她朝爺爺點了點頭:“那是,那是,親家,有你這話,我回去就找人給她爸爸媽媽寫信。”

爺爺說:“他們不是有電話嗎?”

外婆說:“他們早就搬家了,也好長時間沒打電話回來了,我哪知道他們的電話呀!”

爺爺朝對麵屋子看了一眼。屋子的門還緊緊關著,爺爺也就沉默了下來。

可外婆卻害怕這種沉默的樣子,她又一把攥住了爺爺的手,眼睛看著爺爺,張了一下嘴,想說什麽又不好開口似的。

“親家,又不是外人,有什麽話你就盡管說吧!”

外婆這才吐了一口氣,一邊搖著爺爺的手,一邊用帶著懇求的語氣對爺爺說:“親家,你知道孩子都快十二歲了,也知道害羞了。現在這事鬧得滿世界都知道了,讓她還怎麽回到我們那個壪裏去?那些嚼舌頭的唾沫星子還不把她淹死?我想等她出院後,到你那裏去住一些日子,等她爸爸媽媽回來了,再看他們怎麽辦……”

爺爺馬上說:“不就是這樣一件事嗎,親家,你把我當什麽人了?你盡管送來!有我吃的,就有她吃的,有我住的,就有她住的,你放心,親家!”爺爺一邊說,一邊重重地拍著外婆的手。

我一聽讓表妹來我們家住,高興了,也說:“你放心,外婆!我正好放假了,還可以給露露表妹補補功課!”

外婆露出了高興的樣子:“這就好,親家,揚揚,剛才我一直在想這個事情,你們可給我幫大忙了!”

正說著,對麵房間的門“嘩”地一下打開了,兩個女警察從裏麵走了出來。外婆馬上迎了過去,攔住她們問:“怎麽樣,同誌,你們問出壞人是誰了嗎?”

兩個女警察互相看了看,搖了搖頭。然後其中一個說:“還沒有,大娘,但我們一定會抓到這個壞人的!”說著,手還在外婆肩上拍了拍,又對外婆說:“老人家,去給你孫女重新買一條褲子吧,她這條褲子,我們要拿回去作為證據。”

另一個女警察也對我們說:“小姑娘受了刺激,你們進去最好別說什麽,有什麽事就盡快給我們聯係!”說完,兩個女警察就夾著包走了。

我們走進房間,表妹像是非常疲乏地躺在床上,臉色和身上蓋的白被單一樣蒼白。她看見我們,也沒笑一下,隻是眼裏微微閃過了一點亮光。可這亮光很快就變成了恐懼的光芒。因為她害怕外婆又會揭開她的被子,朝她大腿間的傷口看。我看見她的身子一邊打著哆嗦,一邊將雙腿疊起來,又用手緊緊抓住了被單。

外婆在表妹的被單上輕輕拍了幾下,這才說:“孫女,你放心睡吧,隻要醫生處理過了,奶奶就放心了,我還看什麽?我這就給你買褲子去,啊!”說到這裏,外婆才像想起什麽,問爺爺:“親家,你們還沒吃飯吧?”

爺爺忙說:“我們吃過了,親家,你還沒吃吧?”

外婆說:“哪還顧得上吃飯?我沒吃,她也沒吃呢!”

爺爺馬上說:“親家就快去吃吧!吃了給露露端點來,我們在這裏看著她!”

外婆就走了。在外婆離開以後,我坐在了表妹的床邊。表妹竟然把手伸過來,讓我抓住了她的手。我握著表妹有些發冷的手,忽然又想哭了。但我知道不能哭,我一哭,表妹也就要哭。我隻是緊緊攥著她的手,什麽話也沒有說。過了很久,我忽然俯下身,把她傷好後就要到我們家去住的消息告訴了她。這時,我忽然看見表妹露出了笑容。這笑容是那麽美麗,也那麽無助。過了一會兒,外婆端著飯來了,我們又坐了一會,爺爺對外婆又說了一些安慰的話,我們就離開醫院回去了。

沒幾天,外婆果然帶著傷愈出院的表妹來到了我們家裏。表妹走過我們院子時,始終低著頭,仿佛怕大家認出她。不但如此,我發覺她走路的姿勢還有點怪起來。就是她把大腿並得很攏,連落在地上的腳都在相互磨蹭,好像褲襠裏夾了隻生雞蛋,怕掉下來打破了一樣。直到進了屋,她還不敢把頭抬起來。爺爺過去拉起了她的手,說:“坐吧,露露!到了爺爺的家,就像到了自己的家,別不好意思,啊!”

外婆也說:“是呀,露露,到了爺爺家裏,可要聽爺爺的話,別給爺爺添麻煩,多和揚揚哥哥一起玩!”

聽到這裏,表妹抬起了頭,向我投來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我心裏忽然獲得了一種奇特的被安慰、被信任的感覺。我立即走過去,拉起了她的手,對她說:“走,露露妹妹,到我的房裏去,我給你看《安徒生童話》!”

表妹又笑了一下,馬上隨我走了。

吃過午飯,外婆帶著妹妹走了。妹妹先磨蹭著不願和外婆一起回去。我們知道她想和我們在一起,我也希望她能留下來。可爺爺說現在表妹在我們家養傷,妹妹如果不回去,外婆身邊就沒人了。外婆身邊沒人,如果她傷心死了,你們就沒有外婆了。哄了一陣,妹妹才撅著小嘴,跟外婆走了。

表妹住在我們家這段日子裏,爺爺要我什麽也不幹,就在家裏陪表妹。就像外婆說的一樣,表妹已經知道害羞了。出了那件事後,她不再像過去那樣喜歡唱喜歡跳喜歡四處跑了。她很少走出屋子,有時我拉她到院子裏去,她也不去。有我和她在一起時,我怎麽說她就怎麽做,如果我有事做別的什麽去了,她一個人就會坐在屋角裏,望著屋頂的瓦片或蜘蛛網發呆,要不就是默默地翻著那本《安徒生童話集》,但又並不像在讀的樣子。還有就是她走路的姿勢,好像她已經養成了夾著大腿走路的習慣,沒法改變似的。看著表妹這些變化,我心裏有種說不出的痛苦。我覺得表妹出的這事,和我有很大關係。那年她被流氓拉進高粱地裏猥褻後,是我不讓她告訴外婆的。我想,要是那年我們告訴了外婆,外婆也許就會告訴她一些防範的方法,也許就不會讓她一個人去領通知書了。我現在不知道還能為她做些什麽?

我想讓表妹變得快樂起來,一天趁天氣還不太熱的時候,我邀她一起去爬巴山。她起初不太願意去,後來禁不住我的勸說,就和我一起去了。我們沿著崎嶇的小路一步一步地往山頂上爬。雖然大自然早已過了百花爭豔的季節,可草叢中還是不時有一朵朵小花開著。這些小花連我和表妹都叫不出名字,隱在草叢裏,不太引人注目,可它們卻開得那麽自然,那麽無拘無束,那麽鮮豔。為了讓表妹高興,我一路走,一路掐著那些無名的小花,沒一時就掐了一大把,紅的藍的黃的,什麽都有,匯在一起,也形成了姹紫嫣紅的場麵。我把它們放到鼻子底下,嗅到了濃鬱的芳香。表妹接到這些小花後,果然高興起來。一個多小時後,我們站到了最高的山峰上。

山峰上有很大一塊平地,從石頭縫中長出了許多雜草和灌木。我長這麽大,還是第一次登上我們巴山的頂峰,更不用說表妹了。我們站在峰頂上,有種說不出的高興,仿佛一下長高了許多,同時還有一種偉大的感覺,情不自禁地想叫喊,想歌唱,想張開雙臂朝藍天飛去!於是我挺直了腰杆,張開兩臂,學著大人喊山的樣,“嗬嗬”地大叫起來。表妹見了,也張開像兩隻翅膀一樣的手,跟在我後麵大聲叫著,全忘了受過的傷害。叫完以後,我們才朝山下看去,發覺山下無論是村莊、樹木和田疇,都被太陽照射成一種炫目的白色或黑色。然後我們在石頭上坐了下來,周圍突然變得十分的安靜。剛才上山時被汗水打濕的衣服已被山風漸漸吹幹。山上的空氣比山下涼爽多了,我覺得非常愜意,雙手一攤,就在石板上躺了下來,對表妹說:“露露,你也躺下來!”

表妹沒有拒絕,很高興似的說了一聲:“好!”也真的像我一樣,張開雙臂,在我身邊躺了下來。

我以為表妹會很高興,可她並沒有。過了一會兒,才突然回過頭看著我,問:“揚揚哥哥,你長大做什麽?”

我一時沒回答。

表妹抬起頭,對我說:“你長大了要當警察!”

我一聽,心裏就馬上確定了未來的目標:“行,我當警察!”

從這天起,表妹對我顯得更親了。

可是,十多天後,舅媽回來了。舅媽回來也沒來把表妹接回去,而是在外婆家住了幾天後,直接過來把表妹從我們家接到她和舅舅打工的城市去。那天上午,我眼睜睜地看著舅媽牽著表妹的手,在我們院子旁邊的水泥橋前麵,登上從鎮上到縣城的班車。在分別的一刹那,我的眼淚“嘩”地流了下來。隔著玻璃,我看見表妹把臉緊緊地貼在窗子上,一動不動地看著我,眼裏也噙著淚水。

表妹走後沒幾天,妹妹突然跑回來了。這次,她說什麽也不願到外婆那兒去了。我和爺爺問了半天,她都不肯說,最後爺爺生氣了,她才說出原因。她說外婆從表妹出院走後,不但成天心神不寧,嘴也比過去嘮叨多了。她不敢讓妹妹一個人離開一步,必須隨時跟在她身邊。妹妹隻要離開了一會兒,回來後,她都要用那種怪怪的像是鷹隼一樣的目光盯著妹妹看,尤其是妹妹的下半身,好像要剜透妹妹的身子一樣,常常看得妹妹發抖。我聽了妹妹的講述,突然想起了過去在童話書裏看過的狼外婆的故事,好像那些狼外婆也是用那樣的眼光看人的。於是我也對爺爺說:“爺爺,就讓妹妹回來吧!勇勇哥走了,家裏也沒有多少人了,我會帶她!”

爺爺卷起了一袋煙慢慢抽著,刺鼻的煙味嗆得我和妹妹咳了幾聲。我們都沒敢打斷爺爺,等著他吸完了煙說話。爺爺並沒有等煙吸完,他隻吸了一會兒,就取出煙杆對我們說:“玲玲,爺爺何嚐不想把你帶回來?可你想過你們外婆嗎?露露走了,除了你們倆,她再也沒親人了。如果你也走了,她身邊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了!玲玲,還是回去吧,不要讓你外婆傷心,好不好?”

妹妹抽泣著說:“可我怕,爺爺!”

爺爺把煙袋放到了一邊,把妹妹拉進了懷裏,撫摩著她的頭說:“別怕,玲玲,那是外婆關心你,怕你也被壞人害了,怕什麽呢!”勸了一陣,妹妹不哭了。第二天,妹妹還是聽了爺爺的話,又回去了。

但妹妹還是回來了,因為外婆在一個下午突然猝死了。

這是離我們秋季開學一個多星期前的事。那天下午,外婆下地割豬草。和往常一樣,外婆現在不管幹什麽,都要把妹妹叫到身邊,好像家裏也藏著一個壞人似的。外婆手裏拿著一把鐮刀,肩上背著一隻大背篼。她穿著一件寬大的藍布褂子,沒戴草帽,因為太陽都在偏西了,花白的頭發在陽光下銀光閃閃。妹妹手裏也拿了一把鐮刀,她都十一歲了,能幫外婆做些活兒了。她們下到紅薯地裏,立即驚起了一群又大又肥的綠色蚱蜢,像狂風刮起的草葉一樣,“撲棱棱”地在她們身邊亂飛起來。外婆右手向空中一伸,就手疾眼快地抓住了一隻。妹妹一看,驚得叫了起來:“外婆,你怎麽抓住了的?”

外婆笑嘻嘻地說:“抓住就抓住了唄,還怎麽抓住的!”

妹妹扔下鐮刀,故意去紅薯棵子裏蹚,把那些才歇下去的蚱蜢重新驚飛出來,然後撲著雙手,滿地去抓,可一隻也沒抓住。她有些失望地走回來,對外婆說:“外婆,你教我,怎麽抓?”

外婆說:“這可不是一天兩天練出來的!我跟你說,外婆這一手,是在三年自然災害裏練出來的。”

妹妹歪著腦袋,對外婆的話似乎十分奇怪:“外婆,什麽是三年自然災害?我能不能也到三年自然災害裏去練?”妹妹的眼神對三年自然災害充滿了向往。

“傻丫頭,你什麽都能想,就是不能想三年自然災害!你知道三年自然災害是什麽嗎?就是沒吃的,餓死人!那時我正好像你這麽大,餓得沒法了,就出去抓蚱蜢,抓知了,抓筍殼蟲,甚至連屎殼郎也抓,整整抓了三年,你說我這手和眼睛還不練出來?後來那些蚱蜢、知了、筍殼蟲、屎殼郎見了我,都不敢出來了。蚱蜢見了我,連飛也不飛了,隻趴在地上打抖;知了伏在樹上,嚇得一聲也不敢吭;甚至連屎殼郎都不敢往屎糞堆裏鑽,改為往樹上爬!”

“真的,外婆?”妹妹覺得很新鮮,瞪著亮亮的大眼問外婆,“外婆,你把它們抓回來做什麽呀?”

“吃呀!”外婆咂吧咂吧嘴,“放在火裏燒了,香著呢!”

可妹妹卻覺得十分厭惡,馬上捂了嘴,對外婆說:“外婆,你不要說了,我都快吐了!”

“好,外婆不說了,割豬草吧!”

說著,外婆彎下腰,撩翻起一片片紅薯藤,一股薯葉的酸腐的氣味夾著灼熱的地氣迎麵撲來。這種氣息讓外婆感到踏實,感到舒坦。如果哪一天的日子裏缺少了這種氣味,她會睡不著覺。她從已經裂開的土裏看到了正在膨脹的薯塊,這薯塊在她眼前不斷長大,漸漸地像是隆起了一座山。她感到有些眩暈,土地好像在旋轉。她把鐮刀拄在土裏休息了一會兒,一切又都恢複了正常。於是她一邊選著那些葉片又綠又大的紅薯藤割著,一邊又對妹妹說開了:“玲玲,今年雨水均勻,可又要挖一季好紅薯了!可惜我們家那兩頭架子豬七月份賣了,要不,外婆今年又得殺三頭肥豬過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