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留守 (40)

爺爺肯定還沉浸在自己的心思中,聽了這話,似乎吃了一驚,立即說:“是,是,怎麽不是呢?”可說完卻馬上問,“表侄,你即使進了城,也可以做手藝呀!要不,哪來的錢買米買麵?城裏可不比鄉下,喝口水都要錢呢!”

小剃頭佬聽了,爽朗地笑了起來,好像對爺爺的話不屑一顧似的,說:“表叔,你說城裏喝口水都要錢,這話沒有錯!可城裏掙錢的機會也很多,哪還需要再耍這份手藝!再說,我即使還想把這土剃頭佬手藝耍下去,也沒法做了!你老人家知道,年輕人都外出打工了,鎮上和城裏又到處都是美容美發店,像表叔你這樣的老頭,一天比一天少,剩下沒幾個了,你說我這手藝做下去還有什麽意思?”

我在一旁急忙叫了起來:“還有我!”

小剃頭佬一下笑了,說:“你?你小崽兒還能把頭給我理多久?隻要一上初中,鎮上發廊那些小姐還能不把你的魂給勾去?”說完,他又回頭對爺爺說:“表叔,跟你說句老實話,你表侄媳婦早就埋怨我,說掙這點錢還不夠草鞋費!我想向你們多收點錢呢,良心又說不過去。想來想去,還是不做這手藝了好!反正這手藝遲早都要過去,就像人一樣,你說是不是,表叔?”

爺爺許久都沒有出聲,像是緬懷什麽一樣,目光怔怔地落在院子的青石板上。過了很長的時間,他才看著小剃頭佬問:“你不剃頭了,在城裏準備幹什麽?吃閑飯呀?”

小剃頭佬“呀”了一聲,說:“怎麽會吃閑飯,我早就找到工作了!”

爺爺像是不相信地看著他:“找到工作了,什麽工作?”

小剃頭佬說:“真的!你表侄媳婦有個親表兄,在縣城修房子,是個二包工頭,他答應讓我去給他看材料,一個月八百塊。怎麽樣,比做我這個手藝強多了吧?我腿腳雖然不方便,但那活兒我想還行!”

爺爺又沉默了,過了一會兒,他才說:“好,來吧,表侄兒,像你說的,好好給我刮刮,這可是最後一次了!”

小剃頭佬似乎有些釋然了,答應了一聲,舉著刀子,小心地落在了爺爺的頭皮上。沒多久,爺爺就舒服得閉上了眼睛。

剃了一會兒,小剃頭佬突然又想起什麽似的對爺爺說:“表叔,我還要告訴你一個好消息!前天你表侄媳婦那老表到我們家裏來,說上麵傳出了風聲,以後農民種地都不交農業稅了……”

“什麽?”爺爺馬上睜開了眼,又伸手對小剃頭佬做了一個暫停的姿勢,然後看著他驚奇地問,“不交農業稅了?”

“是的!不但不交,我那表兄說政府還要給種地的農民每畝補助幾十塊錢!”

爺爺突然笑了起來,指著小剃頭佬親熱地說:“你小子哄你表叔開心吧?有這樣的好事,打死我也不相信!”

“你不相信算了,表叔!我起初也不相信,以為是他幹飯沒來趁口空胡亂吹牛的呢!但後來他說硬是真的,國家已經在一些地方搞試點了!”

爺爺見小剃頭佬認真的樣子,有些半信半疑了:“我們這兒怎麽沒聽見說呢?”

“慢慢來吧,表叔!我想無風不起浪,即使是我那表兄亂說,也還是要有一點影影的!表叔,如果真是這樣,那種莊稼就合算了!你說是不是?”

爺爺的目光越過小剃頭佬的手背,落在對麵的竹梢上,像竹梢上有什麽令他沉醉的東西一樣,然後自言自語地說:“這就怪了,種莊稼不收稅,還要倒補錢,從盤古王開天地,可從來就沒有聽說過!”說著,頭又像撥浪鼓一樣搖起來。

小剃頭佬急忙按住了他的腦袋,大叫起來:“別動,表叔!要是把你的腦袋劃了個口子,你還說我最後一次都沒讓你舒服!”

爺爺像是急於想把問題弄明白,說:“別忙別忙,還有這樣大一下午,好先生不在忙嘛!”爺爺的頭雖然被小剃頭佬按著沒法動,可臉上卻還是一副懷疑的神色,說:“我不相信,表侄!你說這農民不交皇糧國稅了,那北京城裏的人吃什麽?那些當幹部的吃什麽?”

小剃頭佬一邊用手指把爺爺沾在刀刃上的發茬和頭發往地上彈,一邊回答爺爺說:“表叔說得有道理,我也在懷疑這一點,皇糧國稅不交了,不但幹部,還有軍隊拿什麽養?但聽我那表兄的口氣,又不像扯謊!我們走一步看一步吧,也許國家有的是辦法呢!”

爺爺像是被小剃頭佬說得心悅誠服了,連連點頭說:“那是那是,大侄子說得有道理,有道理!”

剃完了頭,爺爺不知是被小剃頭佬帶來的消息所鼓舞,還是重新修了麵的緣故,他臉上的皺紋淺了,眼睛亮了,腰背直了,腳步也輕了,好像一下子年輕了好多歲。小剃頭佬拿過一麵鏡子讓爺爺照了一下,爺爺立即不好意思地笑了,急忙對小剃頭佬說:“表侄,今天確實把表叔刮舒服了!你坐著,我這就去做飯!”

小剃頭佬正往箱子裏收著東西,聽了爺爺的話,馬上站起來說:“不了,表叔,我還有事!”

爺爺說:“都到吃飯的時候了,有事也得吃了飯再走,是不是?”

可小剃頭佬卻顯得十分真誠地對爺爺推辭說:“真的,表叔,我不哄你!你要不嫌棄,以後到城裏來了,一定來家裏歇歇腳!”小剃頭佬一邊說,一邊把工具箱背在了肩上,像是有人會阻攔他似的。

我那時站在階沿的梯子上,小剃頭佬從我身邊經過時,伸出手摸了一下我的頭。我乘機附在他耳邊說:“我知道你要到哪兒去?去跟玉珍嬸告別!”

小剃頭佬的臉倏地紅了,他狠狠地打了我一下,沒有吭聲。

中午吃飯的時候,爺爺突然歎息了一聲,說:“又一門手藝在村子裏消失了!”

我馬上問:“爺爺,還有哪些手藝消失了?”

爺爺停下筷子看著我,說:“怎麽沒有?像木匠、裁縫、彈花匠……過去在農村可吃香了呢!可現在,都看不見他們的影子了!”

我不明白:“他們死了?”

爺爺在我頭上打了一下:“胡說!現在大家都去買現成的家具,現成的衣服,現成的被子……誰還再請他們?”

聽爺爺這麽一說,我有些明白了,就說:“就是,鎮上那些家具和衣服真好看!我長大了也要拚命掙錢,掙了很多的錢後,就買那些現成的家具衣服!給你買一件就像康熙皇帝穿的那種衣服!”

爺爺一下笑了,說:“小崽兒胡說,康熙皇帝的衣服爺爺敢穿嗎?”說完又嗬嗬大笑,笑得胡子一顫一顫的。

笑完以後,我突然問爺爺:“爺爺,你怎麽不把那把刀子還給小剃頭佬?”

爺爺轉過身子,很嚴肅地看著我說:“揚揚,以後不許再提這件事了!事情都過去了,還提幹什麽?再說,你羅爺爺的兒子也不是壞人,他也知道錯了,何必再說出來讓人家難堪呢!哪個人不犯點錯誤,犯了錯誤隻要改了,就不要記恨人家了!”

“爺爺,你怎麽看得出他知道自己錯了呢?”

爺爺在我頭上點了一下:“傻瓜,他要不知道自己錯了,會躲著我們兩個多月不見麵嗎?他說病了,那是故意撒謊,知道嗎?”

我明白了,於是就朝爺爺點了點頭。

沒想到的是,爺爺臉上的笑容隻掛了一天,就被突然出現的一件事給掃沒了。第二天我們正吃著中午飯的時候,妹妹忽然頂著日頭,滿頭大汗地跑回來了。一進門,還沒等我和爺爺明白過來,她的小嘴一張,“哇”地一聲就哭了起來。我和爺爺都驚得說不出話來。爺爺過去牽住她的手,把她拉到了桌子邊,一邊用袖子給她擦汗一邊說:“玲玲,你這是幹什麽呀?這麽熱的天,你怎麽跑回來了?是不是外婆沒了……”

妹妹噙著淚搖了搖頭。

“那、那是為什麽呀?不要哭,你慢慢說,孫女!”爺爺十分著急的樣子。

妹妹慢慢止住哭聲,自己揩了一把鼻涕,然後才說:“露露表姐出事了……”說著,嘴巴一撇,又要哭。

爺爺馬上把妹妹摟進了懷裏,拍打著她的背:“我的好孫女,別哭,別哭,啊!出什麽事了,告訴爺爺,啊!”

妹妹抬起頭來,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爺爺,眼裏露出了羞怯的神情。我急了,對她大聲說:“你說呀,究竟出什麽事了?”

妹妹垂下眼簾,目光看著地上:“她、她被壞人強、強奸了……”

“天啦!”爺爺叫了一聲,像不相信似的盯著妹妹,“她才多大呀,還不到十二歲,是哪個禽獸不如的東西做的這傷天害理的事?”

妹妹還是低著頭,腳趾在地上蹭著。在我們的不斷追問下,妹妹才慢慢說了事情的經過。原來這天上午,妹妹他們學校發通知書,妹妹沒去,她叫露露表妹給她帶回來,因為她們是一個班的。到後晌午表妹回來的時候,外婆發現表妹躲到一邊在偷偷地擦眼淚。外婆奇怪了,過去問她,又發現她大腿中間在不斷地往下淌血。外婆先還以為是女孩子的初潮來了,可想想不對,女孩子的初潮怎麽會有那麽多的血,不但把褲子打濕了,還順著大腿淌下來。外婆就要她把褲子脫了讓她看看,可表妹一聽,蒙住臉“哇”地哭了,而且緊緊夾住大腿,靠著牆,身子像寒風中的樹葉一樣抖起來。外婆急了,把她拉到一邊,生氣地扒下了她褲子。外婆隻看了一眼,臉就一下變了,麵如土色,雙手顫抖,半天沒說出話來。

因為她看見的,是一個當奶奶的做夢也想不到的事:表妹小小的**腫得紅紅的,下麵的**處被撕開了一道長長的傷口,血不斷從**和那道傷口裏往外滲著。外婆一下就知道了表妹發生的事。她的身子發著抖,上下牙齒急速地碰撞著,昏花的眼睛使她看起來像失去了知覺一般。半天,她才突然恐懼地叫了一聲,可又馬上用拳頭堵住了嘴巴,而且還瞪起驚慌的眼睛朝四處看了看,生怕有人聽見她那恐懼的叫聲一樣。接著,她靠著牆站了一會兒,這才想起什麽似的,叫妹妹去打了一盆清水來,給表妹擦大腿上的血,一邊擦一邊“吧嗒吧嗒”地往盆裏掉眼淚。外婆原想就這樣算了,可她沒想到表妹大腿上的血越擦越多,好像永遠都不會擦幹淨一樣。外婆這才急了,想畢竟還是孩子的命重要:她還沒有長大,以後還要結婚生孩子,不能讓孩子就這樣廢了。她這才清醒過來,去叫了村裏一個女人,把表妹送鎮上醫院去了。

“爺爺,我好怕!我一想起露露表姐大腿中間的血,我就不敢一個人在外婆家裏待了!”妹妹在說這事的經過時,雙腿下意識地並攏了,幾個腳趾頭死死地摳著地,眼睛始終沒有抬起來。她的肩膀像怕冷似的一邊發抖,一邊流著淚對我們說。

爺爺像一隻護犢的老母雞似的,始終把妹妹摟抱在懷裏,撫摩著她的頭說:“別怕,玲玲,你現在回到了家裏,有爺爺和哥哥在,沒人敢欺負你!”說完,爺爺又問妹妹,“你還沒吃飯吧?”

妹妹點了點頭。爺爺就馬上說:“正好爺爺把晚上的飯一塊做好的,你現在吃飯,吃了飯我們一塊兒到鎮上看看你露露表姐!這可憐的孩子呀!這個王八蛋,抓到了真該五牛分屍!”

我立即進屋去給妹妹舀了一碗飯出來。吃了飯,我和爺爺、妹妹就一人戴了一頂草帽,到鎮上去了。

我們趕到鎮醫院裏時,發現醫院門口聚集了很多人,一個個都在交頭接耳地低聲交談,好像很神秘似的。我們正要進去,一個警察突然攔住了我們問:“你們幹什麽?”

我和爺爺互相看了一眼,爺爺才說:“我們進去看一個人!”

“看什麽人?”警察的兩眼淩厲地落在我們身上,像是審查我們一樣。

我們還沒答話,旁邊一個人大聲對我們說:“你們進不去,裏麵警察正在問案,一個女孩被流氓強奸了……”這人的語氣聽不出是同情還是幸災樂禍,抑或是猥褻下流。

爺爺狠狠瞪了他一眼,大聲說:“我們看的就是她!”

警察“嗯”了一聲,目光又在我們身上移動了一會兒,口氣放鬆了:“你們是她什麽人?”

“我是她爺爺!”

我也大聲說:“她是我妹妹!”

妹妹也像忘了害怕似的,跟在我後麵大聲說:“她是我姐姐!”

警察又“嗯”了一聲,目光溫和了,半晌才說:“那就進去吧!不過現在正在問情況,你們先在一邊休息,不要去打擾調查,啊!”

我們走了進去,除了少數醫生和病人以外,醫院裏非常安靜。我們不知表妹在哪兒,就一個房間一個房間地看,最後我們在一個房間裏看見了垂著頭的外婆。我叫了一聲,外婆一見是我們,馬上就迎了過來,一把抓住了爺爺的手,鼻涕、口水和著淚水滾滾而下。爺爺急忙製止了她,對她道:“別哭了,親家,快說說孩子在哪兒?”

外婆發出一聲長長的、近似於噯氣的呃音,用力止住了哭泣,朝對麵房間努了努嘴,抽泣著說:“正在裏麵問情況呢!我說不要報案不要報案,可醫院的醫生說孩子都被糟蹋成這樣了,還不報案,就讓壞人逍遙法外呀?他們去派出所報案了!親家,你說這下讓孩子怎麽活呀……”

爺爺打斷了外婆的話:“親家,你現在說這些有什麽用?孩子到底是怎麽回事,你給我們說說呀!”

外婆看了看爺爺,又看了看我,也呈現出一種難以啟齒的猶豫。可過了一會兒,還是給我們說了:“具體我也不知道呀!隻是剛才在路上,她對我們簡單說了一下,說是一個滿臉胡子的人,把她拉到樹林裏強奸的,還給她嘴裏塞了一張帕子……”

爺爺還沒聽完,就低下頭,說了一聲:“造孽呀!”然後抬起頭看著屋頂,“老天爺怎麽不長眼,讓這些壞人不得好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