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留守 (42)

妹妹說:“外婆,殺那麽多豬做什麽呀?有一頭豬夠吃了就行了,你看你有多累呀!”

外婆說:“是呀,我外孫女心腸真好,知道疼外婆了!不過你不知道,收這麽多紅薯,要不喂豬就爛掉了,多可惜呀!”說完,又自顧自地感歎說:“現在日子真是好了,紅薯都沒人吃了!要放在過去,那可是半年糧呢,哪舍得喂豬呀!”

說完,外婆割滿了一把薯藤,她把鐮刀含進嘴裏,想直起身來把薯藤捆住。可就在她的腰剛剛伸直的時候,她突然晃了起來,晃得並不重,隻是像微風中的樹葉那樣,輕輕地搖擺了一下。外婆向空中伸出了雙手,似乎想抓住什麽,但她除了抓住一把空蕩蕩的空氣以外,什麽也沒有。接著,外婆的臉上露出了一個有些慘淡和空洞的微笑,張了張嘴,似乎喊出了很大的聲音,可這些聲音卻都變成了一個個破裂在空中的氣泡。她聽見了巨大的音響,那是如雷霆般轟鳴的聲音,如狂風暴雨卷過的聲音,她覺得自己沉進了一個聲音的湖泊。可沒過多久,這些聲音就聽不見了,但她還能勉強看得見萬千條金線裏,飛著成群結隊的黑色蝴蝶,她覺得這些蝴蝶在向她不斷衝來。突然,她一條腿無力地彎曲下來,跪在了地上。緊接著,另一條腿也癱軟地著了地。當雙腿都著了地的時候,外婆像是聽到了來自一個遙遠地方的神秘信號,手拄在散發著腐殖氣味的泥地上,頭一點一點地向下垂到了胸脯上。這時,她不但什麽都聽不見,而且什麽也看不見了。她就那麽靜靜地用手拄著地,垂著頭跪著,如同對著大地祈禱一般,或正在進行著一場莊嚴的儀式似的。這一切不知過了多久,像是永遠,像是無限,像是奇跡,也像是寓言。

可實際上,這並沒有多久。因為在外婆發生這一切的時候,妹妹並沒有停止和外婆說話。隻是她沒有抬起頭來,她在一個勁地割著豬草。她聽了外婆的話,生命在她體內燃燒起來,一連串她覺得奇怪和想窮根究底的問題折磨著她,她想向外婆問個明白。於是她一邊認真地割著豬草,一邊對外婆問:“外婆,紅薯怎麽能成半年糧呢?”

她連問了兩遍,都沒聽見外婆答應,就又說:“外婆,紅薯吃多了不好,紅薯吃多了噯氣,你說是不是?”

可是她還是沒有聽見外婆的回答。她這才有些奇怪了,抬起頭來。她看見了仄歪著身子跪在地上的外婆。

“外婆,外婆,你怎麽了?”她歪著腦袋看了一會兒,大聲叫了起來。

但外婆沒有答應,卻刮起了一陣風,翻起了一地碧綠的薯葉,薯葉的背麵比表麵顏色還深,有點像塗了墨汁一般。妹妹急了,扔了鐮刀跑過去。她跑到外婆身邊,又大聲喊了幾聲,見外婆還是沒有答應,她就想把外婆含在嘴裏的鐮刀取下來。在從山頭射過來的一抹金色的陽光裏,外婆嘴裏的彎鐮刀閃著月牙一樣潔白的光芒。妹妹剛伸出手去取,外婆的身子卻隨著她的手往前一撲,就倒在了地上。

妹妹嚇住了。她不知道外婆已經像頭頂落山的太陽,把一天中最好的時光獻給了大地以後,她帶著饜足了的喜悅、鎮靜和滿足走向了永恒。她以為外婆是發痧或昏迷,就抱著外婆的身子使勁地搖。可搖著搖著,她忽然感到外婆的身子在變涼,涼得比土地還冷。她攥著外婆的手,像是攥著了一根冰棍。這時,我這個傻妹妹才忽然覺得不好,坐在地裏大哭了起來。

我和爺爺是在吃過晚飯後才獲得這個消息的。我們趕到外婆家裏的時候,外婆已經被他們壪裏的人抬回來,停在一塊門板上了。她還保持著在地裏倒下的姿勢,一條腿往前蜷縮著,一條腿朝後屈著,頭抵在胸口。但她臉上卻顯得非常平靜和安詳,先前在地裏浮現出的一抹慘淡和空洞的笑容,現在凝固在了嘴角,不但不再顯得空洞,反而有種幸福和甜蜜的樣子。

“沒辦法,我們把她抬回來時,她身子已經僵硬了!”他們壪裏人對企圖把外婆的手腳弄直的爺爺說。

爺爺拉了一陣,搖了搖頭,放棄了努力。

當天晚上,壪裏人到鎮上租了一口冰棺回來,把外婆裝進了裏麵,等待舅舅舅媽、小姨和我媽媽他們回來辦喪事。第二天晚上,舅舅舅媽回來了,他們是坐飛機回來的。接著,爸爸媽媽、小姨和成忠叔也先後回來了。我以為表妹也會回來,可是她沒有回來。舅媽私下裏對我說,就要開學了,表妹上的是一所民工子弟學校,這學校進的民工子女很多,要是趕不上開學進以後就進不了。我聽了,心裏失落了許久。

埋葬了外婆以後不久,學校就開學了。像當年的堂哥一樣,我背著書包上了鎮裏的初中,開始了我人生一個重要階段的生活。開學的第一天,老師就叫父母都在外麵打工的同學舉起手來,老師數了數,一共有十二位同學。然後,老師又叫那些爸爸或媽媽一方在外麵打工的,也舉起手來,這樣的同學也有十幾位。老師數完後,發給我們一張表,要我們把詳細情況都寫在上麵。我們雖然不明白老師這樣做的目的,但我們還是很聽話地按要求填寫了。

又過了一個星期,老師突然在課堂上說:“同學們,現在我宣布一件事,就是我們學校為了貫徹落實省上的關護城鄉留守兒童的十項意見,要開展同學間的‘手拉手,送溫暖’活動!什麽叫‘手拉手,送溫暖’活動呢?就是班上那些爸爸媽媽在家的同學和那些爸爸媽媽都不在家的同學結成夥伴,互相關心,互相學習,一起活動,使那些爸爸媽媽都在外麵打工的同學,不再感到孤獨!其次呢,在鎮政府、鎮婦聯、鎮團委這些部門的大力幫助和支持下,我們還為這些爸爸媽媽都在外麵打工的孩子,尋找了一位‘代理家長’。什麽是代理家長呢?就是由一些非留守兒童的爸爸媽媽,在一定程度上扮演那些爸爸媽媽都不在家的同學的家長!這些家長要對這些同學從學習到生活實行全程負責,就像他們自己的爸爸媽媽一樣!使這些遠離父母的同學,在生活上能夠得到更多一些的關愛,在學習上多一些輔導,在情感上多一份交流,使家庭功能缺位的同學能夠有較好的教育補償……”

我們越聽越覺得新鮮,連爸爸媽媽也有人代理,可代理的爸爸媽媽能像自己的爸爸媽媽一樣愛我們嗎?聽著聽著,就忍不住在下麵小聲議論了起來。老師大約看出了我們的心思,她敲了一下桌子,然後才接著對我們說:“同學們,你們放心,這些代理的爸爸媽媽都不是一般的人,他們大多是鎮上的幹部和學校的老師,還有一些是社會上喜歡孩子的熱心人!我們已經和他們聯係好了,你們的名單也都到了他們手裏。我們還要和他們簽訂協議,所以請同學們放心,他們都會像你們自己的爸爸媽媽一樣關心和愛護你們的!”

聽到這裏,我們相信了,於是大家靜了下來,張著小嘴一動不動地看著講台,讓老師的話在我們心頭靜靜流過。

“至於那些爸爸媽媽有一方在外麵打工的家庭的同學,”老師接著說,“鎮政府和我們將聯合開辦家長學校,對你們的爸爸或媽媽進行培訓,改變他們的教育方式和監護水平。此外,學校還要加強與他們的聯係!當然還有其他措施,因為這些措施有的不涉及我們,所以我就暫時不說。現在,我宣布我們班上和十二名爸爸媽媽都在外麵打工的同學‘手拉手,送溫暖’的同學名單,還有這十二名同學的代理家長……”

聽到這裏,我的心突然有些緊張起來,馬上坐直了,身子連動也不敢動一下,像是闖了禍一般。

老師也似乎看出我們這些留守孩子的緊張,她沒有馬上喊出名字來,而是朝我們親切地微笑了一下,然後才說:“都是班上的同學,大家都放鬆一些!這樣,我先喊爸爸媽媽都在家的同學,被喊到的同學就站起來;再喊爸爸媽媽都不在家的同學,然後你們就一齊拉拉手,以後就是好朋友、好夥伴了,怎麽樣?”

我們一齊回答起來:“行!”

於是老師就掏出一張名單喊了起來。她喊的第一個名字是李丹丹。她的話音一落,我們全體同學的目光都投到了教室中間李丹丹同學的身上。因為李丹丹是我們的班長,不但長得漂亮,還很活潑、大方。更主要的是,我們已經知道了李丹丹就是我們鎮李鎮長的女兒。我們都屏住了呼吸,一動不動地看著站在座位旁的她,不知誰會幸運地成為她的“手拉手”夥伴。令我萬萬沒有想到的是,老師喊出的第二個名字竟然是我。我一下懵了,以為聽錯了,怔怔地望著黑板,連站也忘記了站起來。直到李丹丹走過來,大方地對我伸出手,叫道:“劉揚同學!”我才明白是怎麽回事,急忙習慣性地在褲子上擦了擦手,畏縮地伸了過去。同學們見了,急忙鼓起掌來。李丹丹同學說:“歡迎你,劉揚同學!”我的臉憋得通紅,不知道該說什麽好。幸好這時老師幫我解了圍。她又宣布道:“下麵我宣布劉揚同學的代理家長,就是——”老師頓了一下,才說:“李丹丹同學的爸爸李鎮長!”

老師的話一完,教室裏又響起了一片熱烈的掌聲。掌聲裏,老師笑吟吟地向教室外麵喊了起來:“有請劉揚的代理家長!”

隨著老師的話音,鎮長李叔叔走進了教室,原來他們早就在教室外麵等著了。鎮長叔叔一看見我,馬上就笑著說:“哦,是你呀,我們早就認識了呀!”

我不知該怎樣回答他,隻麵紅耳赤地站著。鎮長叔叔卻走到我身邊,拉住了我的手說:“怎麽樣,劉揚同學,喜歡我和丹丹的媽媽做你的代理家長嗎?”

我還是不知說什麽好,先胡亂地點了一下頭,才接著“嗯”了一聲。鎮長叔叔見了,把手拿上來放到了我的肩膀上,然後才拍著我說:“你放心,劉揚同學,我們一定像對待丹丹一樣對待你!”說完後,他突然把頭轉向了李丹丹,說:“丹丹,劉揚同學比你大,你今後就把他當哥哥一樣,知道了嗎?”

李丹丹響亮地回答了一聲說:“是,爸爸!”顯得很自豪和很驕傲的樣子。

接著,鎮長叔叔又把頭轉向了我,說:“劉揚同學,你呢?會不會把丹丹當成你的妹妹?”

我想回答,可喉嚨像被什麽堵住了,淚水也在眼眶裏不斷打轉。我心裏真恨自己怎麽這麽不爭氣。過了一會兒,又才朝他點了一下頭。

接下來,老師又點了其他同學的名,一些大人也陸續走進教室,認了自己的“代理孩子”,可是我一個也沒聽進去。我埋著頭,沉浸在了自己的心思裏。放午學時,李丹丹突然走到我身邊,熱情地對我說:“劉揚哥哥,爸爸媽媽叫你放晚學以後,和我一起到我們家裏吃飯!爸爸很忙,隻有晚上才有空,爸爸說還要和你好好聊聊!”

我搖了搖頭,咬緊了嘴唇,努力地喊出了一個字:“不!”

李丹丹做出了不理解的樣子,她吃驚地看著我,問:“怎麽,你不喜歡我爸爸媽媽?”

我又用力搖了搖頭,還是隻說了一個字:“不!”

“那為什麽?”李丹丹撲閃著一對大眼睛,追著我問。

我抬起頭來像爺爺平時一樣看著遠處,努力克製了一會兒內心的感動,這才對李丹丹說:“我今晚上要回家去,告訴爺爺你和我‘手拉手’的事!我還想知道妹妹在村上的學校裏,是不是也有代理家長了。”

李丹丹聽了這話,垂下了長長的眼睫毛,有些失望地說:“原來是這樣。”可說完,她又抬起頭望著我說,“你妹妹肯定也有同學‘手拉手’了!爸爸說,這不是我們一個鎮開展的活動,全縣全省都開展了關護留守兒童的活動,她怎麽會沒有呢?好,那就下周到我家吃飯,好嗎?”

我望著她那雙美麗的大眼睛,猶豫了一會兒,緊抿著嘴唇朝她點了點頭。

可李丹丹還是像不肯相信似的,朝我伸出手來,說:“拉鉤!”

我看出丹丹確實是真誠的,遲疑了一下,也毫不猶豫地伸出手去。當我們的手緊緊地拉在一起時,我就想,從此以後,我再也不會像勇勇哥那麽孤獨了!

第二年春天裏的一天,我吃了晚飯在鎮裏的小街上和幾個同學一起散步,突然聽見掛在屋簷下的喇叭裏傳出了全國免除農業稅的消息,說是全國人大會議通過的一項決議。頓時,我身上的血都熱了。我看了看天,見天還沒有黑,爺爺肯定還在地裏忙著,一定還沒有聽到這個消息,於是我也不管同學們驚詫的目光,撒腿就往家裏跑去了。

這天晚上,我和爺爺睡在一起。睡著睡著,我依稀覺得像是睡在了那個和爺爺一起為花花守屍的窩棚裏。不過已經不是晚上,而是豔陽高照,彩霞滿天,窩棚旁也不隻有李子樹,而是各種果樹都有,枝頭上繁花朵朵,一派姹紫嫣紅。遠處一片歡聲笑語,似乎聚集著很多歡樂的人。我想看清是些什麽人,可看不見,卻看見了一幢幢像是宮殿似的房子。我高興極了,爬起來就朝歡樂的人群方向跑去。可這時,有人在我身上重重拍了一下,我忽然一驚,醒了。睜開眼睛一看,才發覺我真的像那次在窩棚裏一樣躺在爺爺的懷抱裏,爺爺粗糙的大手撫摸著我的背。頭上燈光明亮。

“小崽兒,睡覺也不安生,亂動什麽?”爺爺看著我慈祥地說。

我說:“爺爺,你怎麽還不睡?”

爺爺的胡子一翹一翹地抖動著,兩眼像燈泡一樣“熒熒”地放著光芒,用手拍著我說:“睡吧,睡吧,爺爺哪有你的瞌睡大啊!”

說話時,爺爺的眼睛更明亮了。我甚至覺得爺爺的眼睛在發著優美動聽的歌聲。這歌聲耳朵聽不見,隻能用心去感應。

我知道這都是我帶回的消息讓爺爺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