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留守 (37)

小姨說:“伯,我才給他包紮了!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要是走路加深了傷口怎麽辦?勇勇還要讀書呢!再說,勇勇是幫我的忙才受傷的!退一萬步說,又不是外人,家裏吃的、睡的都不缺,即使勇勇不是為我受的傷,在我那裏住一兩晚上,又有什麽關係?”

爺爺聽了,才感激地說:“那就有勞你這個做姨的了!”

不過,我現在想不明白,這事和他們後來發生的事有什麽聯係?難道他們就是那個晚上……

堂哥見我茫然的樣子,先是在我膝蓋上拍了兩下,然後目光看著遠處,像是在想什麽。過了半天,他才用回憶的口吻,深情地對我說:“是的,揚揚,就是從那天晚上,我、我就愛、愛上了小、小姨……”說著,他不但臉又恢複了紅色,而且目光也像是照相機的鏡頭對準了焦點一般,凝聚在一起了。然後,他突然不好意思地打住了話頭。

我推了推他,催他快點講下去。可堂哥卻越發地吞吞吐吐起來。我催問一句,他才肯講一句,像是擠牙膏一樣。我想,要不是我拿著他的痛處逼迫他,他到死也不會講出這些來的。他顯得既慌亂又羞澀,斷斷續續地講了很久,才把整個經過講出來。有時,他顯得很不好意思,有時,他的眼睛裏又飛出了那種引領他靈魂在天堂遨遊的螢火蟲似的光芒。我一麵聽,一麵在腦海裏把他的講述努力地拚成一個完整的畫麵。在這個完整的畫麵前,我突然驚奇地發現,事情完全不像後來我在一些小說和影視作品中看見的那麽驚心動魄、九曲回腸,而是簡單得像是我們餓了,看見了飯而且有人招呼我們吃,於是我們就毫不客氣地把碗端了起來一樣。

在我拚成的畫麵上,事情真的起源於那個誰也沒有想到、卻像是天意合該如此的堂哥受傷的晚上:那天下午,小姨在她屋子旁邊的責任地裏收割小麥,到黃昏的時候,小姨才割完。為了趕在天黑以前把地裏的麥子背回家,她把麥捆捆得很大。起初,小姨還能勉強地四肢著地,把麥捆背起來。可越到後來,隨著她一身的酸痛和疲軟,越感到吃力了,尤其是才從地上直身那一瞬間。當她背最後幾捆麥捆的時候,盡管她的手和腳都趴在了地上,也盡管汗水從她的額頭上淌下來,像開會似的匯集到了下巴,形成一道道瀑布,汗水也浸濕了她的腋窩和後背上的衣服,在上麵畫出了一幅隨意而又有些浪漫的地圖,但小姨還是沒法從地上直起身來。就在這時,回家的堂哥看見了她。從那次猜謎語以後,堂哥心裏一直裝著小姨,在一種潛意識中,他把小姨當做了知心朋友。他看見小姨被麥捆壓在地上沒法直起身後,一股同情與疼愛交加的感情忽然湧上了他的心頭。他急忙跑過去,把小姨從背篼底下拉了出來,對她說:“小姨,讓我來!”

小姨看見堂哥,不知是有些過意不去,還是不好意思,對堂哥莞爾一笑,然後撩起衣服擦了一把頭上的汗,對堂哥說:“這怎麽行,勇勇,你還是快回去吧,天快黑了!”

小姨的舉動本沒有什麽奇怪的。她朝堂哥笑,是因為她是女人,平時也沒有什麽機會,更沒有像模像樣的男人值得她接觸。而堂哥,雖然還不到十七歲,可卻是一個可以稱得上英俊的男子漢了。她撩起衣服擦汗,是因為汗水流進了她的眼睛裏,有些火辣辣的不舒服。可是在堂哥看來,小姨那個微笑,卻比天使還要美麗,比陽光還要燦爛,比鮮花還要嫵媚。小姨撩起衣服露出的一圈皮膚,像是塗了一層蜂蜜,泛著潔白的光芒,細膩、豐滿而富有彈性。堂哥的麵孔也倏地從脖子一下紅到了耳根。不但如此,他還感到一股熱乎乎的東西,從的雙腳一直流遍了全身。他覺得自己看到了不該看的東西!為了掩飾自己的慌亂,堂哥把小姨拉開,蹲下身子,“謔”地一下把又沉又大的麥捆輕鬆地背了起來,然後邁著大步,有力地朝前走了。可是,還沒有等他走出地裏,堂哥突然“哎喲”一聲叫了起來,麥捆在他肩上一歪,“嘩”地掉了下來。接著,隻見堂哥一隻腳金雞獨立,一隻腳抬起來,雙手捧著,在地裏跳了兩步。

小姨急忙跑了過去,吃驚地問:“怎麽了勇勇?”

堂哥沒答,還在那裏抱著腳用一隻腿跳著。小姨走攏一看,臉立即變成了灰色:原來一塊嬰兒手掌大的玻璃片,緊緊地嵌進了堂哥腳掌的肉裏,血順著玻璃片“汩汩”地向外麵湧著。

小姨被嚇住了。她先是蹙緊了雙眉,把頭掉了過去。可是她馬上想到應該采取急救措施,於是她又回過了頭,撲過去抱住了堂哥的那隻腳。堂哥先還像有些不好意思,他想避開,可小姨已經抓住了他,說:“你別動,別動,啊,讓我先把玻璃取出來!”說著,小姨抓住露在外麵的半截玻璃片,把頭別向一邊,然後閉著眼,一用力,把嵌在堂哥腳掌上的玻璃取了出來。玻璃片才離開堂哥腳掌上的肉,鮮血就立即像泉水似的噴薄而出。

小姨更慌了,她馬上用手按住了堂哥的傷口,讓堂哥把身子靠在她的肩上,站著不要動彈。這樣過了一會兒,堂哥的腳血流得少了,小姨才慢慢地鬆開了雙手。她的手上糊滿了從堂哥身體裏流出來的血。她大概蹲久了,站起來踢了兩下腿,但她還是沒讓堂哥的手離開她的肩膀。她對堂哥說:“腳不要下地,我扶你回去包一下!”她讓堂哥攬著她的肩,用身子支撐著堂哥往家裏一步一步走去。

“那時候,”堂哥說,“我什麽也沒有想,隻好像是依在媽媽的身上,感覺得十分溫暖和幸福!真的,揚揚,我一點沒騙你!我不記得我什麽時候這樣偎過媽媽!”說這話的時候,我發現堂哥的眼裏閃著一片真誠的火焰,還像是沉浸在當時的感受中。

我絲毫沒有懷疑堂哥的說法。因為堂哥也和我一樣,也是在五歲的時候,二媽就離開他出去打工了。

小姨把堂哥扶到家裏,讓他在椅子上坐了下來。小姨已經顧不得地裏的麥子了,她兌了半盆溫熱水,抓了一把鹽在裏麵,攪了攪,就用布蘸著鹽水,給堂哥小心翼翼地擦洗起傷口來。傷口還在一滴一滴地往外滲著血,像是雨停住的屋簷水一樣。洗完過後,小姨找出了一條新毛巾,給堂哥包紮上了。包紮了後,堂哥站了起來,小姨馬上問:“你要幹什麽?”

堂哥用腳後跟在地上試了試,紅著臉說:“沒什麽了,小、小姨,我回家去……”

小姨沒等他說完,一把將堂哥又按在了椅子上,生氣地說:“你不要命了哇?傷口還要滲血,你怎麽走,啊?你好好坐著,我去給你爺爺說一聲,然後到王先生那兒買點消炎藥回來敷上!”

堂哥像是害怕什麽似的,急忙又站了起來:“小、小姨,你別、別,我真的能、能走……”

小姨沒回答他,轉過身就往外麵走了,走到門口才回頭對堂哥說:“勇勇,你怎麽這樣不聽話?要是你的腳發了炎,或出了什麽事,我怎麽對你爸爸媽媽說?你可千萬別動,我一會兒就回來!”說完,小姨就急急忙忙地走了。堂哥隻好在小姨家的椅子上坐了下來。

“那時,我也沒有想到其他的事!我想等小姨給我上好藥後,我還是要回家。我忙沒有給小姨幫到,反而給她添了麻煩,心裏覺得怪過意不去的!”他停頓了一會兒,又說,“不過,小姨越這樣,我就越覺得小姨真是太好了……”

沒多久,小姨滿頭大汗地回來了。她一手拿著一隻酒精瓶,一手拿著一包藥粉。這時天已全黑了。小姨拉開燈,關了店門,讓堂哥把腳蹺在凳子上,解開先前包著傷口的毛巾。毛巾已經被鮮血浸透,但堂哥的傷口已凝了血痂。小姨用棉花蘸著酒精,第二次給堂哥清洗起傷口來。凳子不高,小姨彎著腰很不方便。小姨就叫堂哥把腿蹺到她的大腿上,小心地清洗起來。酒精一碰到堂哥的傷口,堂哥就痛得咧一下嘴。小姨像母親一樣拍了拍他,說:“別怕,勇勇,你忍著點!王先生說一定要用酒精才能殺死細菌!小姨一會就給你洗完了!”

堂哥感到了極大的安慰和溫暖,他不再呻吟了。可是,不知是疼痛,還是緊挨著小姨的身子的緣故,他的額頭上冒起了細密的汗珠,身子再一次像火燒似的燙起來。小姨以為堂哥是因為熱了,就停下了手裏的酒精棉球,對堂哥說:“勇勇,你是不是熱了?熱了就把襯衣脫下來吧,還穿著幹什麽?”

堂哥猶豫了一下,真的把襯衣脫了下來。他裏麵還穿著一件背心。在他伸開雙手脫衣服的時候,小姨一眼瞥見了堂哥腋窩裏已經打了卷的腋毛。那可是男子漢成熟的標誌。小姨也像看見了不該看見的東西,臉騰地一下紅了,急忙把頭扭了過去。

可是,在那一刻,堂哥卻從小姨飛快閃過的眼神中,看出了小姨的驚訝、慌亂以及說不出的複雜的情愫。他知道小姨這種驚訝、慌亂和複雜的感情都是由他引起的,“我也莫名其妙地慌亂起來,把頭埋下了。”

接下來,屋子裏靜極了。堂哥聞著從小姨身上散發出的、混合著汗酸和體香的氣味,感覺腳不那麽痛了。他默默地看著小姨潔白的頸窩,另一種情愫又在他心裏產生了。“我真的又想起了媽媽!”堂哥對我說,“我那時想,要是媽媽為我這樣清洗,該有多好呀!想著想著,不知怎麽的,我忽然掉淚了……”

堂哥的淚水順著眼角,大滴大滴地掉在了小姨的手臂上。小姨突然愣住了,抬頭看著堂哥。堂哥看見小姨那雙溫柔、美麗的大眼中的驚訝和疼愛,不但沒止住淚水,反而把頭掉到一邊,肩膀一聳一聳地抽泣起來。小姨像是嚇住了,她看了堂哥一會兒,突然攬過堂哥的頭,把它放到胸口,然後像安慰一個十分需要安慰的孩子一樣,一隻手撫摩著堂哥的腦袋,一隻手在堂哥光滑、細膩的背上輕輕拍打著。而堂哥,也在那時變成了一個十分需要保護的孩子,把頭久久地埋在小姨飽滿而結實的胸脯上沒抬起來。

這樣不知過了多久,堂哥說,就在那時,他忽然覺得有什麽東西在自己的身子膨脹了,爆炸了!他一下大了,像是有了排山倒海的力量!他渴望起比對母親更豐富、更複雜的情感來!渴望起馬上就做一個頂天立地的大男人來!然後他覺得有些把持不住了,身上的血液在奔騰著、洶湧著,到處尋找著出口。

“我抱住了小姨!”堂哥這樣對我說,“小姨的身子既有些綿軟,又有些僵硬。她先顯得很慌亂,還用手來推我。我看著她,過了一會兒,從她眼裏突然也出現了和我一樣的迷離和希望的神情。我雖然還沒有經曆過男女間的事,可像是有神靈暗示我一樣,我讀懂小姨的眼神了!”

事情過去好幾年以後,我再想起堂哥那天給我講述的事,也一下明白了小姨當時的心情。小姨看堂哥的眼神,突如其來地在心裏產生了一種令她心跳氣短的渴望!一種膨脹和洶湧起來的、不能控製的饑渴像錘子一樣擊中了她,將她最初的抗拒徹底瓦解。她生出了一種對男人的強烈需要!

在他們的相互凝望中,小姨先像疼痛似的呻吟了一聲,接著身子像發燒一樣顫抖了起來,然後才突然一下抱住了堂哥,像嬰兒見到母親的一樣,稍稍俯過頭,將自己滾燙的雙唇緊緊壓在了堂哥那長著兩撇小胡子的嘴唇上……

後來的事,堂哥沒有再講了,因為我已經從他的日記裏知道了。我也沒有向堂哥進一步追問那些細節,因為我覺得那些細節十分下流。從此,堂哥和小姨就像陷進了一個萬劫不複的深淵。他們時時想從這個深淵裏爬出來,以獲得自救,可越往上爬卻陷得越深,就像堂哥在日記裏所寫的,“有時痛苦得連死的念頭都有了!”

堂哥講完了,也像我剛才一樣,把頭夾在兩個膝蓋之間,像狗一樣蜷曲著。我忽然有些可憐起他來,可我不知道該對他說些什麽?

過了一會兒,堂哥才抬起頭,看著我說:“揚揚,我都給你講了,一點沒騙你!你千萬不要告訴任何人呀!我現在馬上就教你吹口哨,好不好?”

我忽然覺得堂哥像是很無助似的。我想了想,突然說:“我不要你教我吹口哨,你再向我保證一件事,我就不跟任何人說!”

“什麽事?”堂哥立即瞪大了眼睛。

“你不要再去找小姨了!”我看著他,比大人的口氣還堅定。

堂哥的眼睛馬上像從四處圍過來的暮靄一樣黯淡了下來。他沒回答我的話,又把頭埋在兩個膝蓋間,看著地上。

我捅了他一下:“說呀?”

半天,才從他的兩個膝蓋間傳來一句帶著哭腔的聲音:“我保證,揚揚。”停了一會,又像擠牙膏似的擠出一句,“我就是想去找她,也不行了!”說完,他的肩膀開始抖動起來。

我馬上問:“怎麽了?”

堂哥把頭抬了起來,眼睛裏淚光盈盈,但他忍住沒有哭。他對我說:“小姨她、她過兩天就要到成忠叔那裏去了!她、她說,隻有這樣,我們才、才能結束這種罪、罪孽……”

“小姨要出去打工?”我像是不肯相信似的,盯著堂哥又追問了一句。

堂哥含著熱淚“嗯”了一聲,點了點頭,然後又恢複了像狗一樣蜷曲的樣子,接著,從他的兩個膝蓋間傳來了很輕的、像是蜜蜂一樣“嗡嗡”的哭聲。

我心裏可憐起他來。我想了想,就拉了他一把,對他說:“起來吧,勇勇哥,你放心,我保證不跟任何人說這事!”

堂哥感激地看了我一眼,順從地站了起來,然後跟著我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