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留守 (38)

可是這天晚上,我聽見堂哥在他的屋子裏走來走去,很晚了都沒有入睡。半夜我起來撒尿,看見他的屋子裏還亮著燈光。我以為他還在寫日記,就從門縫裏看進去,卻見他並沒有伏在那張二媽陪嫁過來的兩抽桌上,而是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雙手枕著頭,瞪著兩隻大眼,一動不動地望著屋頂,像是傻了一樣。

小姨站在平常喊接電話的岩邊叫我。爺爺在地裏聽見了,把手卷成喇叭狀,衝小姨回叫著問:“他小姨,是不是揚揚媽媽又來電話了?”

小姨大聲回答:“不是,是我有話對揚揚說!”

爺爺就從地裏回來叫我。我一聽是小姨喊我,心裏猶豫了,前兩天看見的情景立即在眼前晃動起來,我說:“不去!”

爺爺用那種打量天外來客似的詫異的目光看著我,說:“你娃兒就怪了!平時小姨叫一聲腳杆都跑斷,今天是怎麽了?”

我沒回答爺爺,低下了頭,心裏十分痛苦。

“是不是小姨得罪你了?”爺爺走過來,摸著我的頭繼續問。

我把頭埋得更低了,緊緊地抿著嘴唇。

爺爺想了一會,沒再追問了,說:“好了,揚揚,我話已經給你傳到了,去不去由你!要是小姨今後怪你,你可別怪我!”爺爺又下地去了。

爺爺走後,我才把頭抬起來。我想著爺爺的話,在心裏尋思開了。我覺得不去不對,畢竟是我喜歡的小姨,而小姨也是那麽愛我!她叫我去,肯定是有什麽事,不是她的,就是爸爸媽媽的,還可能是我的!如果我不去,要是耽誤了這些事怎麽辦?可是我又拿不準見了小姨,我會說什麽和做什麽?我畢竟還沒有學會撒謊和偽裝。但我想了一會,還是遲遲疑疑地走向了通向小姨路邊店的那條公路斜坡。一路上,陽光在我的麵前跳躍,鳥兒在我頭頂鳴唱,風兒在我耳邊絮語,它們好像都很快樂,可我的心裏卻像打翻了的五味瓶。直到我走到小姨店門口了,還沒想好該怎樣麵對她。我隻好搭拉著眼皮,不去正眼看小姨。直到小姨發出一聲驚問,我才不得不把頭抬起來。

“揚揚,你怎麽了?”小姨像往常一樣,驚叫著走過來,把手搭在我的肩上,非常關心地問。

我發現小姨也瘦了,眼圈下掩藏著一道黑影。我隻看了她一眼,就迅速地把頭掉開了。

“是不是爺爺打了你?”小姨露出了更加不理解的神色。

我咬著嘴唇,噙著淚水,一股暖流在我心裏蕩漾著,可我卻什麽也說不出。我又擺脫了小姨的手。

小姨好奇的目光始終追隨著我,但不再追問我為什麽了。她拉著我的手,一邊往櫃台前的椅子上走,一邊像哄小孩似的對我說:“好了,揚揚,高興一些,啊!”說著,小姨在椅子上坐下了。我想隔她遠一些,可小姨緊緊攥著我的手,像是怕我會跑掉一樣。我隻好挨著她身邊站下來,但我的目光仍朝著地上。

“揚揚,知道小姨喊你來做什麽嗎?”小姨沒管我這種不冷不熱的表情,坐下後突然對我問。

我的眼皮往上翻了翻,疑惑地落到了她的臉上。

小姨抬起手,輕輕地在我眼角擦拭了一下:“我要走了,揚揚!”

我的眼睛一下瞪大了。

“是的,揚揚!”小姨繼續擦拭著我的眼角說,“我已經把店轉給別人了。這不,我把貨物都清點好了,下午,人家就要來接貨了!小姨叫你來,就是要對你說一聲……”

我的眼睛像進了沙子似的眨了幾下,沒等小姨說完,就哭了。這時,不知怎麽回事,我剛才對小姨的那種複雜的感情一下變得像過去那樣單純起來,那就是我舍不得小姨離開。我一邊用手背抹著眼淚,一邊用嘶啞的聲音對小姨說:“小姨,你是不是到成忠叔那兒去?”

小姨點了點頭,眼圈也漸漸紅了:“是的,揚揚,到你成忠叔那兒去!”她的聲音很輕,像是自言自語,充滿許多惆悵。我知道小姨的心思。在那一刻,我像突然懂事了似的。我既沒有掙脫小姨的手,也沒有繼續追問小姨。我們就這樣靜靜地坐著,聽著頭頂的吊扇發出的輕輕的蜂鳴似的聲音。過了一會兒,小姨輕輕地捧起了我的頭,看著我說:“揚揚,下半年你就上初中了!你大了,在家裏可要聽爺爺的話,不要惹爺爺生氣,知道嗎?”小姨的眼裏充滿著母親的柔情。我剛止住的眼淚又“嘩”地湧了出來。

小姨一邊幫我擦淚,一邊又看著我叮囑說:“你還要經常去看看外婆、玲玲和露露,她們都是你的親人,親人就是要互相關心!知道嗎?”

我淚眼蒙矓地點了點頭。到這時,我才想起該說的話來。我看著小姨,然後對她問:“小姨,你什麽時候走呀?”

小姨說:“明天!”

“明天?”我感覺太突然了。

可是小姨卻堅定地朝我點了點頭,一點不含糊的樣子:“下午鄭家壪的鄭駝背就來接店,我把貨交完了,明天就走!”

我突然把頭主動地靠在了小姨的胸脯上。小姨在我背上撫摸了一陣,然後才像安慰我似的說:“揚揚別傷心,小姨會經常給你打電話的!”

我在小姨的胸脯上靠了一陣,忽然想到一個問題,馬上抬起頭問:“小姨,成忠叔知道你要去的事嗎?”

小姨拍了我一下:“當然知道,他要不知道,我能去嗎?你成忠叔也同意我把店轉出去了!”

我又看了看她,心裏說:“小姨,我知道你這樣急急忙忙地要離開,還有另外的原因的!”可是我忍住沒說。我知道小姨肯定還不知道我發現了她和堂哥之間的秘密,我怕說出來讓小姨難堪,可我又不甘心地問:“小姨,你跟外婆說了嗎?”

“說了!”

“外婆答應了?”

小姨在我頭上拍了一下:“傻孩子,哪個做娘的不願意女兒女婿住在一起?”說完,小姨不等我再說什麽,就對我說,“揚揚,中午就在小姨這兒吃飯,小姨要走了,給你做頓好吃的!”

我什麽僥幸也沒有了,急忙說:“不,小姨,我要回去!”

“為什麽?”

“我沒對爺爺說!”

“我等會去告訴他!”小姨用不容置疑的口氣說。

我不再說什麽了。

吃過午飯我要走的時候,小姨從貨架上拿過一包瓜子、一包五香豆幹和一瓶可樂,還有一袋大白兔奶糖,塞到我手裏。我不要,可小姨說:“為什麽不要,揚揚?我跟你說,今天這店還是小姨的,可明天就是別人的了!你想要買東西,少一分錢別人也不會給你!”

聽了這話,我才接下了。然後,小姨用了一種十分鄭重的語氣對我說:“揚揚,小姨想托你給我辦一件事,你願意不?”說著,小姨從口袋裏掏出一封信來:“你把這封信交給你勇勇哥,行嗎?”小姨看著我,臉上泛起一種少女似的紅暈。

我明白了,有些猶豫起來。

小姨像是有些出乎意料的樣子,眼睛一動不動看著我,說:“怎麽,不願意嗎?”

看著小姨眼裏懇求的神色,我心軟了,馬上說:“我願意,小姨!”

小姨一下高興了,眼睛笑得彎彎的。我從小姨手裏接過信。小姨看著我說:“注意,揚揚,不要給任何人看,你也不要看,知道嗎?還有,一定要放好,可不要弄丟了!”

我一邊把信往衣服口袋裏放,一邊說:“你放心,小姨,我回去就把它藏好,不讓任何人看見!”

小姨放心了,又親切地摸了摸我的頭:“揚揚真好,小姨會記住你的!”

我看見小姨的眼眶濕潤了。我走出去好遠,還看見小姨站在門邊看著我。

我回到家裏,對爺爺說了小姨要出去打工的事。我以為爺爺聽了又會發一通感慨。可沒想到爺爺卻說:“出去好哇!其實像你小姨這樣的人,早就該出去了!”爺爺的神情還有幾分高興似的。

“為什麽,爺爺?”

“為什麽?小崽兒你大了就知道了!”說完,爺爺像給我答案一樣,接著說,“像他們這樣的一對兒,年紀輕輕不住在一起,一天到晚牽腸掛肚,時間長了,難保不出事!”

我一聽這話,頭“轟”地響了一聲。我以為爺爺已經知道了小姨和堂哥的事,可抬頭認真地看了爺爺一陣,發現他臉上平平的,沒有什麽異常的表情。我這才明白,爺爺隻是在憑經驗發表意見。於是我不再說什麽了。

第二天,小姨果然走了。

星期六的傍晚,堂哥像往常一樣回到了家裏,我把小姨的信交給了他。我也不知小姨在信裏寫了什麽,反正我剛走出堂哥的屋子不久,堂哥就像爆炸似的叫了一聲。這聲音把我嚇住了。我急忙返身走回去,發現堂哥已經伏在桌上,十分傷心地慟哭開了。哭聲像隻受到傷害的野獸,十分錐人。我正想勸他,他卻野蠻地把我推開了。接下來的事情就更可怕了。晚上爺爺做好了晚飯,喊他出來吃,他卻躺在床上一動也沒有動,半閉著眼睛像是死去了一般。任憑爺爺說他、罵他,甚至要動手打他,堂哥也還是那個樣子。爺爺生氣了,沒管他,卻盛了一碗飯,叫我悄悄端到了他床頭。可是第二天早上,那碗飯還是原封不動地擺在那裏。早飯又仍然如此。

接下來,堂哥不但拒絕吃飯,也拒絕喝水,拒絕起床,更拒絕我和爺爺進去和他說話,一副閉著眼睛等死的樣子。爺爺著急了,他使盡了所有的手段:嚇唬、謾罵、說好話、流眼淚……就差給堂哥下跪了,可堂哥依然如此,不吃不喝,也不去上學。到了第三天中午,爺爺實在沒法了,就去把東川哥和鳳玲嫂叫了來。他盛了一碗稀飯,端到堂哥床前,然後他拿出一把不知從什麽地方找來的鉗子,叫東川哥把堂哥的牙齒撬開,像小時候給我們灌中藥湯一樣,把稀飯給堂哥灌了下去。可堂哥拒絕吞咽,爺爺灌了半天,稀飯都順著堂哥的嘴角流到了床上,他們卻累得滿頭大汗。最後,不管是爺爺還是東川哥,都不得不放棄自己的努力。我看不下去,等爺爺和東川哥一走,就走到堂哥床邊,對他威脅說:“勇勇哥,你要是再不吃飯,我就把你和小姨的事說出來!”

我的話一完,堂哥就瞪圓了他一雙黯淡無神的眼睛看著我。我從他的眼睛裏看見了恐懼。他看了半天,開始嚅動起了嘴唇來,有氣無力地說:“揚揚,去給、給我舀、舀點稀、稀飯……”說著,他吐起了清水,是那種菜青色的**。

沒想到我一句故意嚇他的話,真的把他給鎮住了。我高興極了,跑到廚房裏給他舀了大半碗稀飯。堂哥慢慢把這大半碗稀飯吃了。晚上,堂哥就起床吃飯了。過了兩天,堂哥恢複了體力,又去上學了。

後來,我從堂哥的日記中讀到這樣的話:

她走了,真的走了!我想把她從我的心裏除去,不但是她的身影,還包括她身上的芳香。我不吃飯,我在床上打滾,我在心裏進行著艱苦的較量!可是我越較量,她的影子和氣味,越在頑強地和我進行著抵抗。她雪白的肌膚在帳頂上、在瓦片上、在牆壁上閃著光。她的氣味在房間的每一個角落裏,在我周圍飄散!我閉著眼睛輕輕呼喚著她的名字,我真的沒法忘記她!我有多麽愛她呀……

堂哥結束了全部初中課程的結業考試,揣著一張畢業證書回來了。他對參加高中考試毫無一點兒信心,而且他壓根兒就沒有想讀高中的念頭。回來的第三天晚上,他把我叫進了他的屋子。從經曆了和小姨的事後,堂哥似乎一下成熟了,和我也親熱了許多。

“勇勇哥,你找我幹什麽?”我走進他的屋子裏問。

堂哥在床沿上坐了下來,“我要走了!”他突然說。

“走?到哪兒去?”他的話對我來說,仿佛石破天驚,把我弄糊塗了。

堂哥沒馬上回答,而是站起來走到窗邊,朝外麵看了一會兒,才回過身,回答我說:“還能到哪兒去?打工仔的兒子除了打工,你說還能幹什麽?”

“你?”我像不相信自己耳朵似的,“你不想上高中了?”

他發出了一聲冷笑:“上高中?我這樣的成績,連想也沒有想過上高中!再說,即使上了高中,考了大學又能怎麽樣?我們這樣一沒有金錢、二沒有背景的人,即使讀了大學,找得到好工作嗎……”

我打斷了他的話:“可、可爺爺希望你上高中呢!”

“爺爺,他巴不得我們都當皇帝呢,可能嗎?”堂哥的話裏帶著一絲嘲笑的意味。

我沉默了,一時不知說什麽好。半晌,我才抬起頭,大膽地看著他,說:“勇勇哥,你要出去打工,告訴爺爺了嗎?”

堂哥馬上回過頭看著我說:“告訴他又有什麽用?他能想出個好主意嗎?能幫助我嗎?他沒有文化,除了從土裏刨食,比我們還不如呢!我跟你說,揚揚,我大了,自己的事情能夠自己做主了!”

我覺得堂哥說得沒錯,可我還是說:“話是這麽說,勇勇哥,你還是和爺爺說一聲吧,爺爺是好爺爺,他不會阻攔你的!”

堂哥不以為然地說:“說不說都是那麽回事,反正我已經決定了。我們幾個同學約好了,過幾天在橫嶺坎那兒集中,我們一塊兒走!”

我覺得更有必要讓爺爺知道了:“既然這樣了,勇勇哥,還是告訴爺爺吧!”

堂哥走過來,把手搭在我肩上,親切地拍了拍,才說:“揚揚,我跟你說這些,就是想讓你去告訴爺爺。我去跟爺爺說,怕……”堂哥把後半句話咽回去了,睫毛上掛上了淚珠,可是他馬上轉過身子把它擦了,然後才回頭對我說:“怕看見爺爺傷心!”

我像不認識堂哥似的怔怔地看著他。我沒有想到在他平時看似孤僻冷漠的外表後麵,還有這樣一顆善解他人的心。過了一會兒,我才對他說:“行,勇勇哥,我這就去對爺爺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