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留守 (36)
堂哥顯得很不耐煩地繞到我背後,把我向前推了一下,說:“你走吧,到時我就給你說!”堂哥的語氣又冷又硬,說著就像押送似的把我推走了。
堂哥把我帶到了河邊沙灘上,這才站住了。然後他才回過頭,眼睛瞪得比銅鈴還大,像是要把我吃下去一般地盯著我,然後命令似的對我喊道:“老實點,你給我站好!”
我不服氣,說:“幹什麽呀?我為什麽要給你站好……”
我話音沒落,堂哥一把揪住了我衣領,使勁搖晃起來。那樣子,他是想把我的頭往什麽地方撞,可身邊既沒有樹木也沒有岩石,就使他的計劃沒法實現。但因為他用力過大,卻揪得我有種透不過氣來的感覺。他一麵搖晃著我,一麵緊緊地咬著牙齒,對我惡狠狠地問道:“說,是不是你偷看了我什麽東西?”
我明白過來了,可我想要是承認了,他說不定會打死我!於是我就一邊喘氣,一邊說:“我沒、沒……”說著,我努力去拉衣領,企圖讓自己的氣喘得均勻些。
可是堂哥沒容我實現目的,他掄起拳頭,對著我的胸膛狠狠打了一拳,說:“你還狡辯!不是你還能是誰,啊?你要不說,我今晚打死你!”
盡管我胸膛火辣辣地疼,可還是一口咬定說:“沒有,沒有,我就是沒有!”
堂哥像一隻憤怒的獅子般暴怒起來,他一把將我提起來,用力往後一推,就把我擲在了沙灘上。幸好這塊沙灘上沒有石頭,不然我可就遭殃了。我這時也不甘束手待斃了。我爬起來,紅著眼睛,使出了吃奶的力氣,趁堂哥沒防備,一頭朝他的肚子上撞了過去。他後退了幾步,差點兒跌倒。我把頭死死地抵在他的肚子上,繼續推著他,想把他推翻在地,沒想到他一把揪住了我的頭發,想把我的頭像掀棉被一樣掀起來。但我雙手馬上抱住了他的腰,後腿蹬地,像摔跤手一樣使著勁。堂哥沒想到我力氣有這麽大,也弓起了身子,腳深深地蹬在了沙裏。天上的月亮靜靜地看著我們,清清的光輝投下了我們彎成一張弓似的影子。在這種靜默而又緊張的對峙中,我忽然聞到堂哥的襯衣上有一種和小姨身上同樣好聞的味道。隻是這味道沒有小姨身上那樣濃鬱,像是不經意地粘滯在堂哥衣服上一樣。這氣味讓我想起了他談的女朋友,我突然脫口而出,大聲叫起來:“我要告訴爺爺,你不好好讀書,在外麵談女朋友了!”
我的話音一落,堂哥像是突然被嚇住了一般,馬上鬆開了我的手,不認識似的看了我一會兒,然後把雙手搭在我的肩膀上,說:“你怎麽知道的,啊?”語氣再不像剛才那樣惡狠狠的了。
我見沒法瞞他了,就照實說:“我都知道了!我就是看了你的日記,你就是在外麵談女朋友了……”
堂哥沒等我繼續說下去,一把將我摟在了他的懷裏,像哄我似的說:“對不起,揚揚,真的對不起!你對哥哥說說,你還知道什麽,啊?”然後他在我麵前蹲下來,做賊心虛地看著我。
我突然委屈地抽泣起來,一邊擦眼淚一邊說:“我不知道了,隻知道你在外邊談女朋友了,也不知道她是誰……”
堂哥像是鬆了一口氣,馬上替我擦起淚水來。一邊擦,一邊對我說:“揚揚,你是我的好弟弟!你沒把這事告訴別人吧?”
我噙著淚水搖了搖頭。
堂哥馬上把我扶在沙灘上坐了下來,又一邊拍著我的背一邊說:“揚揚,對不起,哥哥不該打你!真的不該打你!哥哥求你永遠不要把這事告訴任何人,好不好?”
我看著水中那輪皎潔的月亮,對他“嗯”了一聲。堂哥馬上把我抱住了。可是過了一會兒,他還像不放心似的,對我伸出一根指拇來,說:“拉鉤!”
我也伸出了一根指拇。然後我們兩根指拇就緊緊地拉到了一起。
堂哥像是徹底放心了,他把我拉起來,小心地拍幹淨了我衣服上的沙子,我們這才回去了。
堂哥這種“此地無銀三百兩”的舉動,恰好證實了他在日記中記的事。可是這個“她”,對我還是一個謎。我想,要解開這個謎,也許要等堂哥結婚那一天了。
可是,隻隔了一個星期,這謎底就讓我在無意中揭開了。每個星期六下午一回家,我都要跑去看雪梅,因為第二天我有的是做作業的時間。這天下午去的時候,大媽正忙,她拿出五十元錢,讓我到小姨店裏去給雪梅買一包奶粉回來。雪梅雖然已經習慣吃飯了,可大媽為了給她增強營養,還是要按時地給她吃一些輔助食品。我當然樂意為雪梅做事,於是拿著錢就跑了。可是當我來到小姨的路邊店時,卻發現店門關著,但門上又沒有上鎖。這是很少有的事,因為隻要小姨在家,她一定不會關門。可小姨要是下地去了,她又一定會把門鎖上。我以為是小姨一時疏忽,走的時候忘了鎖門,就走過去推了推門。這時太陽斜照在門上,紅得像是淌血。我沒推開,因為門從裏麵閂著。
我正想喊,忽然聽見從屋子裏傳來了一種奇怪的聲音,像是呻吟,又像是喘息,還像是兩條響尾蛇或是兩隻蜥蜴在互相咬噬。我立即嚇得頭發倒立了起來,因為我以為是小偷進了小姨的屋子。我張大了嘴巴,正想喊出聲來,可又馬上蒙住了。因為我朝周圍看了看,這是一個不逢集的黃昏,公路上一個人也沒有。我害怕小偷從屋子裏竄出來跑了,更害怕小偷把我殺了。一想到小偷手裏可能有刀,我的雙腿就打起哆嗦來。我想馬上離開,可又覺得對不起小姨。小姨對我那麽好,我怎能就這樣不聲不響地離開呢!想了好久,我決定要看個究竟!我想,即使小偷跑了,但隻要我看清了他,小姨也會把他抓住的。我轉到了小姨臥室後麵牆壁的窗戶下麵。也許小偷忽視了這一點,也許小偷以為沒人會到這屋子後麵來,因為這兒臨岩,屋簷和階沿都非常窄,而且碼著木柴,所以他沒把窗戶關上。我貼著牆壁聽了聽,聲音正是從小姨臥室發出來的。我一下高興了,覺得真是天無絕人之路,我一定要看清楚這個小偷是誰?
可是窗戶離地麵很高,無論我怎麽踮起腳,都沒法夠著。我從其他地方搬來了一些木柴,碼在原來的柴垛上,手扒著牆壁,輕輕地爬了上去,眼睛終於夠著窗沿了。我隻往屋子裏看了一眼,就嚇得差點掉了下來。在從窗戶射進去的夕陽光輝中,我看見的不是別人,而是堂哥正赤條條地伏在小姨身上……我的臉一下紅了,火辣辣地像是被什麽燒著了一樣,心髒也擂鼓般跳動起來。盡管我才剛剛十四歲,對人生特別是對男女間的事還不了解,可是我知道他們在做什麽!而且我知道這是十分羞恥、十分下流,沒法見人的事!我想看清堂哥的臉,可堂哥的臉朝下,沒法看見。但堂哥的後背卻在那裏擺著。
除了小姨的雙手,那是一張沒有任何保護,也沒法弄虛作假的背。那背不是很平整,也不是很成熟,皮膚光滑白嫩,有些像是褪了毛的豬皮的顏色。脊椎骨稍稍往下彎著,肩胛骨兩邊的肉也不夠強大,上麵冒著油浸浸的汗粒。在大熱天裏,我曾經看見過成忠叔的後背。那背就比堂哥的背厚實、寬大、有力得多了,上麵布著密密麻麻細小的絨毛,平整得像是一張放倒的床,不管是過夜還是休息,都可以讓小姨永遠舒舒服服地在上麵躺下去,而一旦稍微用點力氣,肩胛骨兩邊的肌肉就會像山一樣隆起,任什麽力量也別想傷害小姨一根毫毛似的。我自然也沒法看清小姨的臉,因為她的麵孔被堂哥的身子遮住了。但我看見她把那雙修長的大腿疊上來,緊緊地纏著堂哥的腿,似乎害怕堂哥會溜走一樣。
一股憤怒的力量推動著我,我想喊,可嘴裏發不出聲音,我想跳下來跑,可我的腳像是被捆住了一樣。過了一會兒,我忽然覺得自己的身子也起了莫名其妙的變化,那種被燒著的感覺蔓延到了全身,身子迅速地膨脹。那一刻,我恍惚覺得自己不止十四歲,我已經也是大人了,有十歲了,似乎心裏也在渴望著什麽。可我馬上為自己的想法感到羞恥起來!我本想輕輕梭下柴垛,可沒想到一用力,卻“咚”地跳到了地上。正準備跑,忽然聽見小姨在屋子裏驚慌地問了一句:“誰?”接著就沒有聲音了。我像是被人發現的小偷一樣,急忙紅著臉跑了。可我沒順著公路跑,而是順著屋後的小路跑到離小姨房屋不遠的一處草坪裏,爬到一棵油桐樹上躲了起來。
沒一時,我看見小姨和堂哥都驚慌失措地跑了出來,沿著房屋看了一遍。他們似乎沒有注意動過了的柴火,或者是因為這柴火在屋簷下碼得太久,小姨已經忘了它們最初堆放的樣子了。我等他們重新回去以後,才從樹上下來,從一旁的小路繞到埡口上,走上了回家的路。
但我沒有馬上回家去。我的眼前,總是像放電影一般晃著剛才偷看到的情景:堂哥的背,小姨扭動的身子、像蛇一樣纏著堂哥的潔白的大腿,以及那種複雜曖昧的聲音。我想把它們驅趕開,可越趕它們越頑強地跟著我。不知怎麽回事,我覺得委屈極了,就像自己受了欺負一樣,直想哭。我也在心裏產生了一種說不出的怨恨,可我又不知道該恨誰?我試著恨他們,可我很快就發覺,不管是小姨還是堂哥,我都根本沒法恨起來。我不知這一切是怎樣發生的,我今後又該怎麽辦,一連串的問題攪得我頭暈腦漲,渾身無力。於是我在路邊坐了下來。我決定先不走了。我要等堂哥出來,把這一切事情問個清楚!不然,我覺得會被憋死的。
我坐在路邊,雙腳並攏,下巴靠在膝蓋上,身子像受傷的獵物一樣蜷縮著,看著天際的陽光一點一點地消逝下去。我也不知那時在想些什麽,隻感到大腦一片白茫茫的,什麽也沒有。
“揚揚,你怎麽在這裏?”當暮色即將籠罩大地的時候,堂哥才從埡口上走下來。他的聲音帶著“嘶嘶”的沙啞聲,像是感冒了一樣。見我沒理他,就又繼續驚詫地問:“爺爺打了你?”
我仍然沒理他。我知道他是在用故作驚訝的口氣來掩蓋自己內心的不安。
“你怎麽了?”堂哥換成了一種親切的口氣,一邊說,一邊伸出手來想拉我。我突然像狗一樣跳起來,抓住他的手,在他手背上狠狠咬了一口,然後,又一屁股坐在地上,突然傷心地哭了起來,好像不是我咬的別人,而是別人咬了自己一樣。
堂哥甩著被咬的手,痛得在地上“嗷嗷”地直跳。跳了一會兒,他像一頭被激怒的野獸一樣向我撲了過來,把我壓在了地上。我實在忍不住了,沒等他拳頭落下來,急忙叫了起來:“我都看見了,你和小姨……”
我的話還沒有說完,堂哥的臉刷地變白了。他的手掌還是朝我伸了過來,卻不是來打我,而是捂住了我的嘴。接著,他的身子一邊像篩糠似的哆嗦著,一邊恐懼地朝四周看了看。然後,他看著我,用發抖的聲音對我說:“你、你說、說什麽……”
我抬起手臂擦幹了臉上的淚水,像是得勝地又說了一遍:“我看見你和小姨兩個在床上……”
堂哥立即歪到了一邊,牙齒劇烈地磕碰起來。他的嘴張著,卻沒有發出聲音,臉上呈現出一種死人的神色,呆呆地望著我,完全嚇傻了的樣子。從他這副神情裏,我知道了什麽叫做恐懼和絕望。過了很久,堂哥才結巴似的對我說:“你、你……剛才是、是你、你……”
我還不解恨,對他大聲宣布說:“我要告訴爺爺和成忠叔,你是流氓……”
堂哥沒等我說完,忽然緊緊地抱住了我,帶著哭腔說:“別、別,揚揚弟、弟弟,你可千、千萬別告、告訴他們!要是告、告訴了他、他們,我可就活、活不成了!芳、芳芳妹妹死、死了,要是我也死、死了,我爸、爸爸,媽媽就、就……”說著,堂哥的身子更劇烈地顫抖起來,傷心的抽泣取代了他後麵的話。
聽他說到芳芳妹妹,說到二爸二媽,我的心一下軟了。我想他說的也是真的!二爸二媽已經失去了芳芳妹妹,可不能再失去堂哥了!想到這裏,我於是就對堂哥說:“好,我不告訴他們!不過,你要告訴我,這是怎麽一回事?”
堂哥馬上鬆開了我,像是怕我改變主意似的,立即對我說:“行,揚揚,我都、都告訴你!”可說完這話,他眼裏又閃出了狐疑的神情,“可你真的不會把這事說、說出去……”
“我們拉鉤!”
堂哥的神情放鬆一些了,他伸出被我剛才咬傷的手,和我拉了一下鉤。我看見他的手背上,不但有兩排整齊的牙印,而且牙印周圍還滲出了血絲。
“你還記得上次我腳被玻璃劃傷的事嗎?”堂哥挨著我坐下來後,這樣對我說。
“我知道!”我說,“你那次幫小姨背麥子,腳被地裏的碎玻璃瓶子劃傷了。小姨還專門來給爺爺說,說你傷口很深,怕走路加重了傷情,就讓你在她家裏住下了……”我一邊說,一邊努力在心裏回憶著當時的情景。我記得那時離過端午還差好長一段時間,小雪梅還沒有剃胎頭。小姨對爺爺來說這件事時,臉上露出了非常愧疚的表情,好像怕爺爺會責怪她似的。可爺爺卻不以為然,說:“他小姨,這麽一點小事怎麽能麻煩你?不就是一塊玻璃把腳劃傷了嗎?離心髒還遠著呢!還是讓他回來吧,又沒多遠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