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留守 (29)

小梅姐往懷裏摟了摟雪梅,又長長地抽搭了一聲。她淚眼婆娑地看了我一會兒,似乎想說什麽,可又搖了搖頭。我隻好失望地站起來,有些沉重地離開了大媽家裏。

我給爺爺說了大媽和小梅姐吵架的事。爺爺聽得很仔細,連含在嘴裏的葉子煙也忘了吸。我講完了,爺爺才從嘴裏取出煙杆,重新點燃煙鍋,像是發泄般地猛吸了一陣,然後磕掉煙灰,對我說:“去喊你大媽來,我有話問她!”

我有些不明白:“爺爺,你要問她什麽?”

爺爺瞪了我一眼:“叫你去就去,小孩子家多什麽嘴!”

我於是不再問。

吃過晚飯,大媽上我們家來了。大媽還像有氣一樣,一進門就對爺爺不耐煩地問:“爹,你叫我來做什麽?”

“沒事就不可以叫你來?”爺爺帶著幾分不滿的口氣,“你跟小梅吵架了?”

大媽看了我一眼:“是爭了幾句,怪她太氣人了!”大媽像是憋了很久似的,連珠炮一樣說了起來,“爹,你給我評評理:她回來都好幾個月了,連掃帚倒在地上都沒幫我扶一下。開先我不責怪她,可現在都滿雙月了,還成天抱著個娃兒,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百草不拈一根,更別指望她幫我幹點活兒,打點幫手!爹,你說,哪裏把個娃兒帶得那麽金貴?我生了她那陣,滿月就下地幹活,娃兒沒人帶,用一根腰帶把她纏在背上。我挖一下地,她的頭就往下耷一下,還不是把她帶大了!原來沒有她們娘兒倆,我還隻忙地裏的活,可現在,忙了地裏還要忙家裏,生怕把她們娘兒倆餓著了!爹,你說裏裏外外都靠我一個人,我就是生十雙手也不夠用嘛……嫁出去的女,潑出去的水,你說我這個當娘的,怎麽就這樣遭罪?”大媽說著抹起眼淚來。

爺爺低著頭,半晌才說:“福臨家的,我知道你吃苦了!可你是她娘,你不吃苦誰吃?不是我幫著孩子說話,她也是沒有辦法!她要是有辦法,會回來生孩子嗎?你也不要動不動就翻老皇曆!要說過去,揚揚的奶奶生他二爸時,才二十天就下床修大寨田,還是做挖泥挑土這些重活呢!現在是什麽年代了?到哪座山就唱哪座山的歌嘛!現在哪家的孩子不是這麽帶?一對夫妻隻生一個,不該金貴嗎……”

大媽沒等爺爺再說,馬上插進了話:“她生的是獨生子女,我生她還不是獨生子女,怎麽沒像她這樣嬌慣孩子?”

爺爺黑下臉,把桌子一拍,就吼了起來:“我說了半天,你當耳邊風!孩子還不滿兩個月,你這個當外婆的,究竟想怎麽樣,啊?”

大媽被問住了,胸脯起伏著,半天才站起來說:“我就知道,你認為兒子不如孫子好,疼孫子不疼兒子,所以要向著他們!”說完,就氣呼呼地走了。

爺爺麵色鐵青,盯著門外,也忿忿地罵了一句:“真是媽個糊塗蟲,連人話都聽不進去!”說完過後,爺爺坐下來,抖了半天胡須,然後又突然對我說:“明天去把你小梅姐喊過來,我也問問她!”

聽說喊小梅姐過來,我急忙答應了一聲:“是,爺爺!”

第二天放了學,我不敢怠慢,到大媽家裏把小梅姐喊來了。

爺爺一見小梅姐,果然不像昨天對待大媽那樣。他臉上的每條皺紋都往外舒展著,還沒等小梅姐喊他,他就笑嗬嗬地迎了過去,從小梅姐手裏接過孩子,挨著自己的臉親了又親。親完了,還一邊看著嬰兒一邊激動地說:“我的重孫女,祖爺爺看看,長得多像她外公呀!”那一刻,我發現爺爺格外的慈祥和可愛。

小梅姐也十分高興,她看著爺爺說:“爺爺,她長得還像你呢!”

爺爺聽了這話,眼角忽然跳上了兩顆淚珠。他急忙擦去了,說:“像我,像我!”像是自言自語。可接著他看著我和小梅姐,說:“揚揚、梅梅,要是你們的爸爸媽媽不分家,我就是四世同堂的老太爺了!所以爺爺該死了!”

小梅姐從爺爺手裏接過孩子,很乖巧地說:“不,爺爺,你老還要長命百歲!”說完,小梅姐看著我,“你說是不是,揚揚?”

我馬上對爺爺說:“是,爺爺,你要長命百歲!”

爺爺笑了起來:“真要長命百歲,那不成老怪物了!”爺爺說完,這才回過頭對小梅姐問,“孫女,你給爺爺說說,為什麽和你媽吵架?”

小梅姐的目光一下黯淡了下來,低了頭。等她重新抬起頭來的時候,已經淚光盈盈。她看著爺爺,十分委屈地說:“爺爺,我、我也不知道是怎、怎麽回事,我想媽是到、到了更年期……”

我急忙問:“小梅姐,什麽叫更年期?”

小梅姐擦了一把眼淚,說:“揚揚你不懂,這是女人的事。”

爺爺聽了這話,也對我說:“小孩子家不要插話!”然後又對小梅姐說,“孫女,你不要難過,有什麽對爺爺說,爺爺給你做主!”爺爺的口氣像是一位俠客。

小梅姐非常感激地望了望爺爺,慢慢止住了抽泣:“她隻要一回到家裏,就嘮叨個沒完,好像看我們娘兒倆不順眼一樣!我也知道她活兒忙,心裏不順,可心裏不順也不能拿我們娘兒倆撒氣呀!她總說我不幫她幹活兒,成心要把她累死,可我又怎麽幫她幹活兒?雪梅還不到兩個月,我怎麽脫得開身……”小梅姐說著,淚水又慢慢浸出了眼眶,也滿腹委屈的樣子。

爺爺耐心地等小梅姐說完了,才說:“你媽就是那樣一副德性!你奶奶在時,她什麽事都在你奶奶麵前叨個沒完。不過話說回來,她也真夠苦的!她生了你以後,就再也沒有給你生個弟弟妹妹什麽的。你爸打工一走,你先是在外麵讀書,後又出去打工,身邊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她心裏又怎麽不煩?”

小梅姐說:“爺爺,你說這些我都理解,可我真的受不了她的嘮叨!這還不夠,她還動不動就把過了的事翻出來,說我當初沒把和饒述韭的事告訴她,是不敬爹娘,是白眼狼,白養了我!還說雪梅姓饒,又不姓劉,叫姓饒的來抱走!爺爺,饒述韭上次來,她看了不是也很滿意嗎,現在怎麽說這樣難聽的話了?爺爺你聽這話氣不氣人?”

爺爺沉默了半晌,才對小梅姐說:“孫女,你不要跟你媽一般見識!這都是被活兒累的,她其實也是有口無心!”

小梅姐說:“我知道,爺爺,要不是這樣,我真的早就一走了之了!”

爺爺再沒說什麽,過了一會兒,才關心地問:“那你打算怎麽辦呢,孫女?”

小梅姐像是早就想好辦法似的,爺爺的話剛完,她就說:“爺爺,我想好了,等天氣熱起來後,那時雪梅也大些了,我就搬出來住,免得我媽認為我吃了她的白食。”

爺爺不相信地看著小梅姐:“你往哪兒搬?”

“我們家的老房子不是還在嗎?我找人拾掇拾掇,反正我也住不了多久,等孩子有七八個月了,一斷奶,我就出去!”說完,小梅姐看著爺爺反問,“你看行嗎,爺爺?”

爺爺沉思了一陣,才像是自己回答自己地說:“這樣也好!俗話說,遠香近臭,你媽這些年一個人住慣了,你們不在一起,娘兒母子的感情可能還要好些!”

小梅姐立即高興起來:“這麽說,爺爺你是同意我搬出來住了?”

爺爺說:“回去和你媽好好商量一下吧,免得她今後怪我這個老頭子多嘴,又是不疼虱子疼蟣子了!”

小梅姐和大媽一樣固執,聽了爺爺的話,撅起了嘴說:“我才不和她商量呢!她不是老說嫁出去的女嗎?我自己搬出來就是!”

果然,地裏的小麥剛被南風吹黃了梢,小梅姐就叫人幫她拾掇了大院子裏麵大爸分家時,爺爺分給他們的老房子。小梅姐叫東川哥給她從城裏買回了一套炊餐用具和一罐液化氣。她說一個人沒時間上山拾柴火,再說,她也燒不了多少柴。我見東川哥幫小梅姐把液化氣罐往裏麵屋子搬,突然想起媽媽那年帶回來的微波爐,就高興地對小梅姐說:“小梅姐,我們家有台微波爐,是奶奶死那年,媽媽帶回來的,一直沒用,在爺爺的床底下!”

小梅姐眼睛一下亮了:“真的,揚揚?回去給爺爺說說,拿給我用!”

我立即跑了回去,爺爺一聽小梅姐要用微波爐,一口就答應了。我立即爬到爺爺床底下去扯那隻紙箱子,可是我的手才挨著它,紙箱子就立即爛了,接著一股黴味和老鼠的尿臊味直向我鼻子撲來,我情不自禁打了一個響亮的噴嚏。我隻好按住微波爐,和剩下的紙板一齊拖到亮處。這時我才看見,在微波爐的下麵,還有一窩沒睜開眼睛的小老鼠。我急忙把它們連窩捧起來,扔到了茅坑裏。然後我抱起微波爐,往小梅姐的房子裏去了。

小梅姐高興得合不攏嘴,一把接過去,可她打開門朝裏麵看了一看後,眉頭就皺緊了,說:“都起黴了,不知還能不能用?”說著,小梅姐把它抱到電源插座旁,還沒有把插頭完全插進去,就聽見“啪”的一聲,從機器裏冒出一股濃濃的白煙,接著,一股刺鼻的焦糊的氣味彌漫了整間屋子。小梅姐馬上拔出了插頭,用手扇著鼻孔前的焦糊氣味說:“受潮了,不能用了,揚揚!”然後又說,“真是可惜了,你們為什麽不用呢?”

我說:“爺爺說煮的飯沒柴煮出的好吃!”

小梅姐有些嗔怪地說:“爺爺真是個舊腦筋!以後農村都實現電氣化了怎麽辦?”

小梅姐搬到老房子住以後,我又常常往老房子跑了。我每次都看見小梅姐的院子裏,掛著我小外甥女的尿布和被她尿床打濕的床單,十分生動。小梅姐的屋子裏,也始終飄蕩著一股淡淡的小孩子屎尿的腥氣。但這種腥氣十分好聞,因為裏麵混合著一種醇厚的。自從小梅姐搬出來以後,大媽好像丟了麵子,所以更生小梅姐的氣,也不來看小梅姐和她的小外孫女。小梅姐有什麽事,就讓我充當她和大媽間的聯絡員。

能為小梅姐做事,我感到十分光榮。

端午節過後第二天,小剃頭佬又來給我們剃頭了。小剃頭佬現在來我們村,已經不騎摩托車了。我問過他為什麽不騎摩托車了,他說:“搭公共汽車到你們村裏來,隻要一塊錢,如果騎摩托車,一塊錢的油還不夠踩幾下刹車,小崽兒你說哪樣劃算?”

我說:“可是你的摩托車不是白買了?”

他說:“怎麽會白買,我到其他村和做別的什麽事可以騎呀!”

這天,他在離水泥橋不遠的地方下了車。一連晴了好多天,天空一片蔚藍,仿佛水洗過一般。朵朵霞雲映照在渠江清澈的水麵上,十分的綺麗。端午剛過,空氣裏還彌漫著一股苦艾和菖蒲的清新氣味。小剃頭佬的心情也像這天氣一樣晴朗。他的晴朗是通過他一邊一瘸一瘸地走路,一邊從嘴裏溜出的歌聲表現出來的。當他走過橋剛要拐上到我們老院子的路上時,突然看見鳳玲嫂、玉珍嬸和另兩個婦人在河邊的大石頭上,撅起屁股洗衣服。小剃頭佬就站住了,他盯著這些女人的屁股看了一會兒,突然彎下腰,從身邊拾起一塊小石頭,朝她們扔了過去。石頭落在她們麵前,濺了她們一臉的水。她們立即直起腰,看見小剃頭佬在上麵咧著嘴對她們笑,鳳玲嫂就立即說:“我說是哪個呀,原來還是你這個瘸貨呀!”

玉珍嬸看了一眼小剃頭佬,臉上飛起兩朵紅霞,像怕人看見似的,又把身子彎到了水裏。另兩個女人卻不這樣,一邊抖胸脯上的水珠,一邊對小剃頭佬罵著:“瘸子,你不得好死!”因為陽光映照著,女人們的臉都紅得像蘋果一樣,顯得格外的鮮豔。

小剃頭佬眯縫著眼,像是飲醉了酒一樣,不但沒惱,反而故意把腳一踮一踮的,嬉皮笑臉地說:“不得好死就不得好死,人在花下死,做鬼也風流,是不是,嫂子們?”說著,又拾起一塊石頭扔了下去。

鳳玲嫂一邊偏過身子躲避,一邊對小剃頭佬喊了起來:“喂,瘸子,你下來讓我們看看你那貨?如果貨好我們就讓你在花下死,敢不敢呀!”

小剃頭佬像是急了:“有什麽不敢的?”

“敢你就下來呀!難道你一個男子漢大丈夫還怕了我們幾個婆娘?”

小剃頭佬像是被逼起了,挺了挺胸膛說:“笑話,我怕你們幾個婆娘!來就來,我看你們敢怎麽樣!”說著,就真的一瘸一瘸地往下麵走去。走到離鳳玲嫂她們大約一丈遠的地方,鳳玲嫂發出一聲喊,和另外兩個女人從河裏跳了上來,撲過去把小剃頭佬按倒了,接著就扒拉起他的衣服褲子來。小剃頭佬心裏有準備,奮力掙紮著。三個女人按住了小剃頭佬的兩隻手和一隻腳,剩下一隻腳沒法按住,小剃頭佬就用這隻腳,踢得三個女人左右躲閃。鳳玲嫂見了,又衝河裏的玉珍嬸叫了起來:“嬸,你怎麽不來呀?”

玉珍嬸沒法了,也跳上岸,過來按住了小剃頭佬那隻亂踢亂蹬的腳。然後,鳳玲嫂和另兩個女人動手往下拉起小剃頭佬的褲子來。小剃頭佬急了,用手緊緊拉住皮帶說:“你們還真脫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