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留守 (28)
果然沒過幾天,東川哥就進城去買了一輛四輪汽車,但隻是一輛二手的報廢車,車廂車頭的漆都掉得差不多了。和上次買摩托車一樣,鳳玲嫂也去了。回來的時候,鳳玲嫂坐在駕駛室裏,又是上下一身新,臉上洋溢著幸福的光彩。上次東川哥被抓時,她哭得像個淚人兒一樣。東川哥把車“咣當咣當”地開進院子裏,自然又少不了我們這些觀光客。東川哥一見,就像將軍似的揮了一下手,對我們說:“小把戲們,你們知道這是什麽車嗎?”
我們一齊答道:“汽車!”
東川哥喜滋滋地說:“回答正確!我鳥槍換大炮了!”
可是我卻說:“東川哥,你怎麽不買一輛新車呢?”
東川哥看了我一眼,說:“買新車做什麽?你以為新車那麽好開呀?我告訴你,開新車的七費八費加起來,除了鍋巴就沒有飯了,我總不能貓爬甑子——替狗搞吧!”
我說:“買舊車就不用交七費八費了?”
他說:“我的車又沒上牌照,給他們交個屁呀!”
我還是有些替他擔心,又說:“東川哥,要是他們把你抓到了呢?”
東川哥把手放到我的頭上,像是很感激我似的,然後說:“揚揚你放心,我又不到外麵公路上跑,就專門跑我們鄉下的公路,他們抓不到我!”說完,他又揮了一下手,對我們說:“小把戲們,你們全都上來,我拉你們去兜兜風,讓你們先嚐嚐坐汽車的滋味!”
聽了這話,我們都紛紛往車廂裏爬。我們抓著車沿站穩後,東川哥就開著車子上了路,一路上像搖廢鋼鐵一樣,“咣當咣當”地把我們搖到了三岔路口,然後東川哥又倒車折回來。盡管這樣,我們還是覺得比坐摩托車舒服多了。
一場連連綿綿的梅雨過後,天氣憂鬱起來。即使是晴天,天空也會緩緩地、不時地從南向北飄過一些雲塊,陽光既失去了夏季的熱能,也沒有了春季的明亮。敞開了懷抱的大地,有些憔悴了似的。就連日夜流淌的渠江,因為水量減少,那些灘石不再發出巨大的響聲,也顯得落寞了許多。一群群候鳥不時出現在村子上空,發出一聲聲呼叫,然後拍打著翅膀,不知道往哪裏飛去了。
這天我放學回來,爺爺忽然笑嗬嗬地捋著山羊胡,高興地喊著我說:“揚揚,快到大媽家去,你小梅姐回來了!”
“什麽?”我跳了起來。
“你小梅姐回來生孩子,你姐夫也回來了。小梅姐一回來就問你,快去看看吧!”爺爺繼續捋著胡子。
我等不及了,把書包往桌子上一撂,轉身就跑。
到了大媽家裏,果然看見了小梅姐。小梅姐瘦了一些,但皮膚仍然很白,笑起來也像過去一樣好看。她穿著一件寬大的孕婦服,盡管這樣,也沒有遮住她那向外隆得很高的肚子。在小梅姐身旁,像保鏢似的站著一個比她高出一頭的男人,穿著筆挺的西裝,鋥亮的皮鞋,像我一樣理著寸頭,但比我的頭發平整和漂亮多了。他一看見我,就衝我親切地笑了一下,好像我們早就是熟人一樣。我看見他嘴裏的牙齒,比鎮上那個專門拔牙齒的牙醫擺在玻璃裏麵的牙齒模型還白。他笑起的樣子也很好看,不張狂也不拘束。我知道他準是我的姐夫了。不知怎的,我仿佛覺得在哪兒見過他,可一時又想不起來。最後我想起來:小梅姐讀高中時有本很私密的日記本,我在裏麵的扉頁上見過她貼的一張照片,我後來問小梅姐那是誰?小梅姐悄悄告訴我那是她的偶像,叫劉德華,長得就和現在的姐夫一模一樣,怪不得小梅姐一看見他就愛上他了。姐夫看見我定定地看著他,就又衝我笑了一下,伸出手,想過來摸我頭。我畢竟有些認生,身子一歪急忙躲過了。小梅姐一見,就急忙喊了起來:“揚揚,到我這裏來!”
我毫無拘束地跑了過去,靠在了小梅姐的身子旁。從小梅姐身上,立即傳來淡淡的茉莉花的香味,我深深地吸了一口。小梅姐把手放在我的頭上,輕輕地摩挲著說:“兩年多不見,長這麽高了!”然後又問,“學習怎麽樣?”
我說:“好!”
小梅姐就好看地笑了:“學習好就不錯,你爸爸媽媽就牽掛著你的學習呢!”說完,她才指了我對姐夫說,“這是揚揚,幺媽的兒子。”
他對我點了點頭,露出潔白的牙齒,說:“知道了,你早對我說過了!”
小梅姐又對我說:“這是述韭姐夫,喊姐夫!”
我抬起頭,看見他像老朋友一樣看著我。說實話,從看他第一眼起,我就喜歡上他了。我囁嚅了一會,終於鼓起勇氣,喊了一聲“姐夫”,他立即衝我笑了,並且在我肩膀上拍了拍。
小梅姐朝他笑了一下,他也對小梅姐笑了一下,他們似乎在交流什麽神秘的信息。然後,小梅姐對我說:“來,揚揚,看姐姐給你帶了什麽回來!”小梅姐說著,用手撐著腰,帶著我要往裏麵屋子走。姐夫急忙殷勤地扶住小梅姐,說:“讓我去吧!”他的嘴裏像含有蜜糖,說出的話有些甜蜜蜜的感覺。
小梅姐說:“我去吧,我和揚揚還要說會兒話呢!”
進了屋後,小梅姐突然把我當成一個大人似的對我輕聲問道:“揚揚,告訴我,喜不喜歡你姐夫?”
我吃了一驚,不知小梅姐為什麽問我這話,可我馬上說:“喜歡!”
小梅姐突然把我抱在她胸前,像是很感激我似的:“喜歡就好,揚揚!我談朋友沒有征求家裏的意見,就怕家裏人怨恨我,把氣撒在他身上!其實他很愛我,真的!”
小梅姐的臉上洋溢著一種幸福的光輝,這光輝把屋子都照亮了許多。見小梅姐高興,我也跟著高興:“我知道,小梅姐!”
小梅姐突然像小時候那樣,低下頭來在我臉上親了一下,然後吃力地彎下腰,從一隻旅行箱裏取出兩本非常漂亮的書來。我接過一看,是《安徒生童話集》。我高興得跳了起來:“小梅姐,謝謝你!”
小梅姐說:“不用謝我,是他,你姐夫給你買的!”不善於撒謊的小梅姐說著臉就紅了,“等會出去謝謝他,啊!”
我回答了一聲“是”,然後才拉著小梅姐問:“小梅姐,你怎麽要回來生孩子呢?”
小梅姐輕輕地撫了撫肚子,在床沿上坐了下來,這才對我說,“揚揚,這你都不知道呀?生孩子不是一天兩天的事!生了孩子,還要帶孩子,一直要帶到像你這麽大了,才省得到一點心!你說這麽長的日子,誰來照顧孩子呀?”
我覺得小梅姐說得對,於是又馬上問:“那你打算怎麽辦呢,小梅姐?”
小梅姐抬起頭望了一會兒屋頂:“還能怎麽辦?等斷了奶以後,就交給你大媽照管,我呢,當然還得出去打工!”說完又說:“揚揚,今後你有了空,就多過來陪陪姐姐!學習上有不懂的地方,我還可以幫助你!”
我說:“好,小梅姐,我放了學就過來陪你玩!”
小梅姐的臉上又恢複了燦爛的笑容,拉著我出去了。
到了堂屋裏,我還沒來得及向饒述韭姐夫道謝,大媽就從廚房笑容滿麵地鑽了出來,對我說:“揚揚,去喊你爺爺來一起吃晚飯!”
我正想把書拿回去,一聽這話,馬上衝小梅姐笑了笑,就往外跑。小梅姐急忙用眼睛對我示意,要我給一旁的姐夫打招呼。我明白過來,把書舉到頭頂,對他響亮地說了一句:“謝謝你,姐夫!”然後紅著臉走了。
晚飯的氣氛非常活躍,姐夫的嘴巴很甜,一口一個“爺爺”和“媽”,又甜又脆。大媽和爺爺臉上的皺紋,像是秋天院子外邊綻放的野菊花,有些金光四射的樣子。姐夫不但嘴巴甜,還十分懂事和孝順。他不斷反客為主地往爺爺和大媽碗裏夾著菜,甚至連我也沒有忘記,倒弄得大媽和爺爺不好意思起來,他們顯得手足無措地說:“行了,行了,給小梅拈吧!”
姐夫說:“她呀,知道自己吃什麽!”說著看了小梅姐一眼。小梅姐卻故意裝作沒有聽見的樣子,埋頭慢慢扒著碗裏的飯,但我卻看見她不時從碗沿上抬起目光,匆匆地從大媽和爺爺臉上掠過。她像是受到了大媽和爺爺的感染,臉上像初升的太陽一樣放著紅彤彤的光亮,連頭頂的電燈都黯然失色了。
吃過晚飯,爺爺馬上就要走,可大媽卻說:“爹,天黑了路不好走,你就多坐一會,我洗了碗送你!”
爺爺說:“幾步路嘛,走慣了的,哪還要送!”
小梅姐聽了,忙笑吟吟地說:“爺爺,還沒看出媽的意思?她是有話給你說,打我們的小報告呢!是不是,媽?”
大媽用濕漉漉的手在小梅姐的身上打了一下,嗔怪地說:“鬼丫頭,媽又不怕你,要向爺爺打小報告,還需要背著你?”說完,開心地笑了起來。
小梅姐和爺爺也忍不住笑了。
大媽洗過碗,出來解下圍裙,拿起一支電筒,這才對我們說:“走吧,爹!”於是我們和小梅姐、饒述韭姐夫打過招呼,就走了。小梅姐還向我投來一個意味深長的目光。
走出屋子,大媽就像忍不住似的,對爺爺快言快語地說:“爹,薑是老的辣,你對這個孫女婿有什麽看法,說出來我聽聽呀!”其實大媽的語音裏已經透露出了非常幸福的感覺,她隻是想讓爺爺分享她的幸福罷了。
爺爺完全明白大媽的心思,但他卻故意說:“我能有什麽?人不是已經在你麵前了嗎?你是當媽的,你中意就行,管我幹什麽!”
果然,大媽藏不住自己的話了,說:“我看這鬼丫頭的眼力不錯!實話跟你說,爹,我開先是想拿點臉色給這鬼丫頭看的!一輩子的大事,也不和我們吱一聲,自己就定下了,眼睛裏還有沒有我們做老人的?可現在一看,這鬼丫頭千選萬選,選的還不是一盞破燈盞,我也放心了!氣也就沒有了!你呢,爹?”
爺爺還是很克製地說:“你都沒有氣了,我還有什麽?”
大媽似乎不高興了,大聲說:“爹,你就爽快地說聲滿意不滿意,行不行?又不是外人,要你說這些客套話!”
爺爺這才說:“福臨家的,你要我說老實話,我就說一句吧!我看這年輕人不錯,真的不錯,又懂禮節,又孝順!”
大媽一下高興了,又突然問我:“揚揚,你說呢?”
我不知說什麽好,想了一下,才大聲說:“他長得有些像劉德華,帥呆了!”
大媽和爺爺爽朗地笑了起來,似乎我的話有什麽地方不妥一樣。笑著笑著,大媽突然說:“可惜媽不在了,沒看著她的孫女婿!”
爺爺馬上不笑了,半天才說:“明天叫他們去給她奶奶燒把紙吧,她奶奶生前可是最疼她呢!”
“知道了!”大媽說。
走到門口時,爺爺又對大媽說:“福臨家的,可要好好照顧好娃子,啊!娃子生頭胎,沒經驗,有了你這個做娘的,娃的心裏才感到踏實、安心呢!”
大媽說:“爹,你放心吧,這話還要你叮囑?”說完,大媽才喜滋滋地回去了。
大媽走後,爺爺才自言自語地說了一句:“真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喜歡呀!”
第二天,我做完作業後就溜到大媽家去了。小梅姐馬上把我拉到她的屋子裏,悄悄地問:“揚揚,大媽昨天晚上對爺爺說了些什麽?”
“大媽和爺爺心裏高興著呢!”我毫不遲疑地回答說,“他們說你有眼力,不生氣了!”
小梅姐一把抓住了我的手:“真的,揚揚!那就沒什麽了,揚揚!”小梅姐說完,臉上露出一對淺淺的小酒窩,像躲過什麽劫難似的長長地籲出了一口氣。
饒述韭姐夫在大媽家裏住了一個星期就走了,因為他們單位很忙。冬月裏,小梅姐生了一個又白又胖的小女孩。我去看她,小梅姐抱著孩子,一個勁對孩子說:“喊舅舅,舅舅,啊!”可小家夥閉著眼,什麽也不會說,隻在繈褓裏擺動著頭,四處找著她媽媽的**。
我摸了摸她的小臉蛋,然後對小梅姐問:“她叫什麽名字?”
小梅姐給她的女兒取了一個名字:雪梅。說這是饒述韭姐夫的意見,中間有個梅字,永遠紀念小梅姐,也紀念他們愛情無論遇到什麽風霜雨雪,都永遠不變色。
在小梅姐坐月子和滿月以後很長一段時間裏,我隻要一有空就往大媽家裏跑。我主要想去看雪梅。我每次去,都要碰到小梅姐用她那部很漂亮的紅色小手機,和饒述韭姐夫通電話。小梅姐的臉上洋溢著霞光,眼睛幸福得眯成了一條縫,從那道縫裏飛出溫柔愉快的色彩,一說就是半天。有時,她還把手機貼在小雪梅的耳邊,對她說:“給爸爸說話,啊!喊爸爸好,啊!”小家夥當然什麽都不懂,但卻越長越可愛,也越來越饞了。我隻要一去摸她粉嘟嘟的小臉蛋,她就歪過頭來含我的指頭。有時我想把指頭放在她的小嘴裏,可小梅姐不讓。小梅姐說指甲裏有很多細菌,我就不敢了。
可是有一次我到大媽家去,卻發現大媽和小梅姐在吵架。大媽黑著一張臉,在灶屋裏又是摔菜板又是打碗。而小梅姐抱著雪梅,坐在自己的床上哭。我不知她們發生了什麽事,也不好說什麽,隻抬頭看了看她們。大媽見我去了,不像剛才那樣大叫大嚷了,但還是在廚房不斷嘟噥。我走進小梅姐的房裏,輕聲對她說:“小梅姐,你別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