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留守 (27)

“有文化的人!”爺爺不假思索地說,“爺爺雖然隻活了幾十年,可親眼看見的變化太多了!我跟你說,這世事在不斷地變化!變來變去,都離不開文化!就說這秧,過去栽的是麻殼殼稻子,一畝田最好的年成也才收四百多斤。可現在的雜交稻,一畝輕輕鬆鬆收一千五六百斤,你說這變化多大!電視裏經常演機器插秧,那可是又快又好!爺爺打的行子再直,還能直得過機器?所以你娃兒今後就是想當農民,也得要有文化!你聽清楚了嗎?”

我突然想起了老師的話,於是大聲說:“我聽清楚了,爺爺!即使今後當農民,我也要當老師說的新農民!”

爺爺眨巴了一下眼睛看著我:“小崽兒又胡說了!農民就是農民,哪兒還有新農民舊農民?”

我說:“就是有嘛!我們老師說了,以後的農民,如果家裏窮得叮當響,穿的破衣爛衫迎風飄揚,不是新農民!拿張報紙看隻能結結巴巴念,連個農藥說明書都看不懂的,不是新農民!隻會耙田挑大糞,拖拉機開不動,科學種田不會弄的,不是新農民!沒有市場觀念,小麥稻穀賣不出,蔬菜水果爛在家裏的,也不算是新農民……”

我話還沒有說完,爺爺馬上叫了起來:“說得好!小崽兒說得好,沒白送你進學堂!”說著,爺爺把手放到了我的頭上,親切地拍了拍,接著說:“你們老師還說了什麽,一起給我說說!爺爺給揚揚當回學生!”

我見爺爺說得十分誠懇,想了想,就接著說:“老師還說,以後的農業,不再靠牛耕人拉,肩挑手提,也不再是收成靠天,豐收歉收不由人,也不是人均耕田二三畝,種地三四分,而是靠科學種田,靠技術豐收,靠市場賺錢,大規模、高科技,省人省力!”

爺爺眯縫著眼,認真地聽著我的話,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像是十分惋惜地說:“是呀,怪不得你媽媽給我寫信說,以後種田隻需要很少的人了!爺爺種了一輩子莊稼,隻知道犁田挑大糞,更別說什麽看報開拖拉機、市場觀念,所以爺爺就隻能是舊農民了!你說那些,爺爺恐怕看不見了,就指望你了!”

我說:“爺爺你放心,你還要活一百歲,看得見的!”

爺爺“嗬嗬”地笑了起來,笑得十分響亮,說:“小崽兒,你也學會說漂亮話了!人哪有活到將近兩百歲的?隻要你把書讀出來了,今後有了出息能幹,三月清明七月半,臘月三十吃年飯,你們能夠念叨爺爺一聲,給我燒幾張紙,我就高興了!”

聽了爺爺的話,我心裏酸酸的,說:“爺爺,我一定會念叨你的,一定會給你燒紙的!”

爺爺又笑了,說:“好,爺爺這才沒白帶你嘛!爺爺要把這塊田犁完了才回來,中午你再到小姨或大媽家裏去吃頓飯,吃完了就去上學,可別再耽誤課程了!”

我看了看爺爺,從他的眼睛裏看出了慈愛和殷切希望,我沒答話,隻咬著嘴唇點了點頭,從田裏走了出來。我在前麵說過,從這天起我懂事了,這是真話。我清楚地記得這個日子,我十二歲零五個月這天,從此我的學習突飛猛進,從班上的最後幾名上升到了前幾名,連老師和同學都表示出了不可理解的驚訝。

春節過後,鳳玲嫂的丈夫東川哥沒有再出去打工了。看見小剃頭佬的摩托車不久,真的進城去買了一輛和小剃頭佬同樣的摩托車回來。他是和鳳玲嫂一起去的。鳳玲嫂專門到美容院去燙了頭發,又去商場買了一套新衣服。從東川哥回來後,鳳玲嫂變得愛打扮了。回來的時候,她坐在東川哥的背後,穿著新衣,一頭秀發隨風飄揚,真是美極了。東川哥把摩托車停在院子裏,我們又圍過去,好奇地打量著這輛屬於村裏的第一輛車子。東川哥見了,也讓我們騎上去,帶著我們去兜了一圈風,又過了一回坐車的癮。接下來,村裏又有兩個人也不甘落後地去買了摩托車。但他們買的是二手貨,沒有東川哥的車新。秧子剛一插完,他們就在公路上拉起客來。我們村裏的人瞧準了守著公路可以發財,其他村的人也不是傻瓜,於是公路上不知從什麽時候起,摩托車一天比一天多了起來。

但除了很少一部分以外,都是些二手貨,也沒有上牌照。那些頭上戴著一個大紅頭盔的車手們,把那些有照或無照的摩托車一字排在國道的十字路口,守候著不斷被公共汽車吐出來的乘客,然後載著他們成群結隊地朝沿途的村子呼嘯而來,又呼嘯而去。有了這些冒著白煙、屁股後麵揚起漫天黃塵、“突突”地唱響山村的摩托車,村子一時就熱鬧起來了。但沒過幾天,就出了幾起翻車傷人的事故,這又讓村子在熱鬧中多了幾分不安。上麵的部門知道後,帶了人來打擊非法營運,這些摩托車主就和打擊的人玩起了貓捉老鼠的遊戲。打擊的人都是坐小車來的,小車頂上還有紅燈,一路上拉著“嗚裏哇啦”的警報,這就等於給這些沒證的摩托車主報了信。還沒等他們走攏,騎在摩托車上的車手一踩油門,一溜煙就跑了。等打擊的人來到時,歡迎他們的隻有還沒來得及散去的黃塵。打擊的人來吃了幾次黃土後,也就懶得來了。這些無證的運輸工具也就照樣生意興隆。

我在小姨家吃過午飯,就按照爺爺說的,背起書包朝學校走去了。太陽光晃得我有些睜不開眼,兩邊田裏的秧苗,有的正在返青,有的還黃瘦得像是害了癆病,葉片打著卷兒。田裏的水嫋嫋地往空中散發出縷縷熱氣。天氣一暖和,我就不喜歡穿鞋了。我像青蛙一樣跳躍著走路,因為路麵太燙,我要揀那些有樹蔭的地方走。正這樣走著,忽然看見東川哥駕著摩托車駛了過來。他一看見我,就問:“揚揚,你怎麽不穿鞋子?”

“我打赤腳慣了!”我看著他問,“東川哥,你怎麽沒有拉客呀?”

他口氣很大地說:“不拉了!前麵在鋪柏油,過不去了!”

他說著想走,我又喊住他問:“東川哥,柏油能鋪多久?”

他說:“機器鋪,快得很,不過十來天工夫吧!”

我說:“那你這幾天就不能掙錢了喲?”

東川哥笑了笑,毫不在意地說:“這幾天掙不到錢算什麽?等柏油鋪好了,補回來就是!”說著一轟油門,走了,揚起的塵土直往我口和鼻子裏鑽。我急忙捂住嘴,也顧不得腳下燙,往前跑了一段路,才停下來。

果然沒幾天工夫,一條黑緞子一樣的路就鋪好了。路一鋪好,這些無證摩托車就像脫韁的野馬,跑得更歡了。無論跑得多快,也揚不起一點灰塵,隻有一股勁風伴著油煙,朝著行人撲來。正如爺爺所說,才幾個月時間,世事就變化得這樣豐富起來!

在那段日子裏,那些非法拉客的摩托車主們,大把大把地掙著錢,臉上整天都燦爛著明晃晃的陽光。

可是,這種明媚的笑容也沒有在他們臉上掛多久。這天上午八點鍾左右,東川哥正“突突”地駕駛著他的“摩的”往國道的三岔路口趕,忽然看見一輛嶄新的公共汽車,載著乘客,從國道上拐上了我們這條新修的公路。公共汽車打從東川哥身邊過時,司機還故意鳴了一聲喇叭,像是示威似的。東川哥愣了一下,停住摩托車,回過頭怔怔地看著逐漸遠去的公共汽車,半天都沒有回過神。直到公共汽車從他視線裏消失,他才駕著他的“寶馬”朝前駛去。到了平時候客的三岔路口,這才發現十幾個同行已經到了那裏。可他們沒像平時那樣趾高氣揚地坐在摩托車上,戴著頭盔,一副雄赳赳、氣昂昂隨時準備出征的樣子,而是沒精打采地坐在一邊,心愛的“寶馬”也任由它們蔫頭歪腦地立在路邊。東川哥一打聽,原來是從縣城到鎮上的公共汽車,改從我們這條路過了。東川哥也傻眼了,在車上呆了半天,才無力地翻下身來,惺惺惜惺惺地加入到那夥無精打采的人中間去,嘴裏還忿忿地說:“這不是踢了我們的飯碗嗎,啊?這怎麽行,啊?”

那些人看了他一眼,說:“不行你劉東川能搬塊石頭打天?”

東川哥說:“難道我們不能去找找上麵那些當官的,讓他們給我們一條生路?我們好不容易買輛摩托車,不能說誰想來搶我們的生意,就讓誰來搶吧?”

那些人從鼻孔裏哼出一聲嘲笑來,說:“劉東川你也不吐口唾沫照一照,你算老幾?你去找當官的?你的摩托車辦照了嗎?即使辦了照,允許你運客了嗎?”

東川哥一聽這話,就鼓動大家說:“兄弟們,我們要團結起來!你們想,他們公共汽車又便宜,又安全,一天四班,招手就停,如果不把他們趕走,我們還掙什麽錢?”

那些人就圍了過去,紛紛問東川哥:“老劉,你說個辦法,怎麽才能把他們趕走?”

東川哥說:“讓他們不敢在這條路上開!”

東川哥握起拳頭,做了一個打的動作,他看了看路邊歪歪倒倒的摩托車,突然湊近大家耳語起來。那些人一聽,一齊拍手叫好,說:“對,對,這辦法好,老劉你領著我們幹吧!”

第二天中午,當縣城發往鎮上第二班班車剛駛上我們村的公路上時,就碰上了幾輛橫擋在路上的摩托車。司機按了半天喇叭,也沒人來理會。司機罵了一聲,怒氣衝衝地跳下車搬起這些摩托車來。可他剛搬開一輛,從路旁的樹蔭裏,突然跳出十幾個漢子,一齊不滿地叫道:“幹什麽,幹什麽?”

司機怒氣衝衝地說:“幹什麽?你們懂不懂交通規則?”

那些人一齊過去,按住摩托車說:“我們怎麽不懂交通規則?要搬我們自己知道搬,誰要你搬?”

司機正要答話,突然一個人大聲喊了起來:“好哇,我的摩托車被他碰壞了,賠錢,賠錢!”

他這一喊,這些人立即圍過去,抓住了司機的衣領,一個個怒目圓睜地叫道:“賠錢!你賠錢!”

正在這時,令他們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從車上跳下來兩個彪形大漢,手裏握著差不多有一丈長的發動機搖把,幾步衝到他們麵前,一邊舞動著手裏的搖把,一邊也紅著眼睛叫道:“幹什麽,打劫呀?”

這些人頓時傻了,抓著司機衣領的手也不自覺地鬆開了。

兩個彪形漢子將手裏的鐵棍往地上一頓,說:“告訴你們,早就知道你們不會甘心!你們誰想蓄意搗亂,破壞正常的運輸秩序,就上來吧!”

這些人互相看了一眼,開始退卻了。可東川哥不甘心失敗,他突然喊了一聲:“兄弟們,不怕他們,他們操家夥,我們也去揀家夥!”說著,跑到路邊,拾起一塊比拳頭還大的石頭來。其他人也信心大增,說:“對,操家夥!”跟著跑到路邊尋起石頭來。

兩個大漢把手裏的鐵棍舉直了,說:“好哇,有種的你們就朝我們扔吧,啊!”

這些人又互相看了看,沒有人敢帶頭把石頭扔出去。

這時,司機已經搬開了攔在路上的摩托車,重新發動了汽車,開始朝前麵慢慢開去。兩個大漢退到車尾,平舉著鐵棍,隨著汽車一步一步往後退,那樣子有點像電影裏演的鬼子撤退的情形。退到估計石頭落不到他們身上的時候,兩個人才一步跨進車門,汽車立即加快了速度。

那些人呆了一會,東川哥這才像突然明白過來似的,手裏舉著石頭,號召說:“弟兄們,不能便宜了這些狗日的,追,砸它汽車狗日的!”說著,一抬腿跨上自己的摩托車,轟開油門,摩托車就像離弦的箭,朝著汽車追過去了。其他人一見,也紛紛跨上摩托車,舉著石頭,跟著東川哥後麵呐喊:“對,砸它汽車狗日的!”一邊喊,一邊追著汽車去了。追到離汽車隻有十幾米遠的時候,東川哥一揚手,讓手裏的石頭飛了出去。石頭正好落在車頂上,發出“砰”的一聲巨響。接著,趕來的人紛紛像扔手榴彈一樣,將手裏的石頭扔了出去。這些石頭,有的落在車頂上,有的落在車身上,車裏的乘客發出一陣陣驚悚的叫聲。一塊石頭砸碎了後窗玻璃,落在一個乘客的後腦勺上,這個乘客立即用手蒙住腦袋,“哇”地一聲叫了起來,接著鮮血就從他的手指縫裏流了出來。車廂裏立即又驚恐地叫起來:“不好了,砸死人了!”這些人一聽見死人了,才掉轉摩托車,一溜煙不見了。

當天下午,派出所來人帶走了東川哥。接著,鄉上又連續來人開會,給大家講公共汽車打從我們這兒過的好處,又講對那些害群之馬必須嚴懲不貸的政策。村子**了好幾天,又重歸平靜。東川哥被判了十五天拘留,賠了汽車的損失和那個傷員的醫藥費,還被派出所罰了兩千元錢。東川哥回到家裏,先是蔫了幾天,可沒過多少日子,他又振作起來了。他對我說:“揚揚,我要買汽車了!”

我說:“真的,東川哥,你還要開車呀?”

他說:“怎麽不開呢?要致富,先修路,現在有了現成的公路,都不知道發財呀!我這次買的是貨車,專門跑貨運,和縣上的客運公司井水不犯河水,他們該不會找我的茬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