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留守 (19)
表妹看著我,像是不願告訴的樣子,可過了一陣還是對我說了:“那個叔叔在地裏把我褲子脫了,用手摸我大腿那裏。”說完,不等我說話,她又天真地問:“揚揚哥,你大腿中間撒尿的東西是不是也長得很醜?”
我臉一下紅了,急忙把糖從嘴裏拿出來,說:“羞,羞,你都八歲了,怎麽問我這個?”
表妹卻認認真真地說:“我看見叔叔那裏長得很醜!”她把糖拿出來,在眼前仔細看著,像是檢查什麽一樣。
“露露妹妹,你怎麽去看大人那裏?你是女孩子,不能去看大人那裏的!”
表妹又把糖放回嘴裏,吮了兩口才說:“不是我要看的,是他要我看的!昨天玲玲姐姐病了,不能去上學,就我一個人去學校。在路上遇到那個叔叔。他把我看了又看,然後從口袋裏掏出一把糖,我說不要……”
表妹把下巴放到膝蓋上,兩眼看著外麵,像是努力回憶。陽光從秸稈縫裏透進來,照在表妹臉上。表妹長得有些像媽媽,也有些像小姨,尤其是那雙眼睛,又亮又大,像兩顆星星似的。她這時連糖也忘了吃,那顆糖就在手裏慢慢融化著。過了一會兒,她才又接著說:“那個叔叔見我沒接他的糖,就一把將我抱了起來,往高粱地裏麵走……”
聽到這裏,我的心一下繃緊了,急忙又打斷她的話問:“他把你抱進高粱地裏,不會要殺你吧?”
表妹身子像發燒似的顫抖起來,眼睛裏也露出驚惶的表情。我馬上丟了手裏沒吮完的糖,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說:“露露妹妹,你別怕,我在這兒!你說,他把你怎麽樣了?”
過了好一會兒,表妹才鎮靜下來,我感覺到她的小手在我手裏有些發涼。她接著說:“他踏倒了一片高粱,把我放在了上麵。我很害怕,不知他要幹什麽。他突然脫了自己的褲子,把大腿中間那個黑乎乎的東西對著我。我嚇得哭了起來。可叔叔變得更凶了,捂住了我的嘴,盯著我說:‘你要再哭,我掐死你!’我聽說他要掐死我,就不敢哭了……”
說著,表妹又顫抖起來。為了安慰她,我攥起了另一隻手,在她麵前舞了舞,說:“這個壞蛋,揚揚哥哥看見了,一定幫你揍死他!”
表妹說:“你打不過他!”
“我長大了,就打得過他了!你說,後來呢?”
表妹又慢慢恢複了平靜,她把身子朝我這邊移了移,然後才說:“然後他叫我把褲子脫了,我哆嗦著說:‘奶奶說女孩子不能在男孩子麵前脫褲子!’他不耐煩地紅著眼睛說:‘什麽鳥奶奶!叫你脫就脫,你要不脫,我……’他對著我的脖子,做了一個掐的動作。”表妹目光呆滯,臉上的紅暈變成了泥土的顏色,“他把我按在了地上,掰開我的大腿,用手摸我那裏,有幾次手指把我那裏弄痛了。突然我聽見他大叫了一聲,手從我大腿拿開了。我以為他是被螞蟻咬了,坐起來一看,才看見他的嘴咧著,有什麽東西從他那裏麵射到高粱葉子上。他噴完了,又看了我一會兒,才對我說:‘你穿上褲子走吧!’我穿上褲子剛要走,他又很凶地對我說:‘今天這事你不要對別人說,說了我就掐死你!’”
“他真說了這話?”
表妹“嗯”了一聲,點了點頭說:“我回來就沒有對奶奶說!”說完,表妹抬起頭看著我,認真地問:“揚揚哥哥,你說告不告訴奶奶?”
我想了一下,態度十分鮮明地說:“不要告訴外婆,那個人說了,你告訴了別人他就要掐死你!你要是死了怎麽辦?要是你死了,我就沒有表妹了!”那時,我畢竟還不到十一歲,對社會的醜惡還沒法分辨清楚,更不用說預料到後來的嚴重後果。要是知道後來會發生的事,我就不會這樣對表妹說了。
正午的時候,外婆和妹妹才回來。妹妹在外婆背上趴著,一隻手抱著外婆的脖子,一隻手舉著傘。外婆一隻手裏端著一隻碗,一隻手反過去托住妹妹的屁股,身子彎得像一張弓。外婆把妹妹一放下來,我就看見外婆背上的衣服被汗水全濕透了,嫋嫋地冒著熱氣。外婆一看見我,就好像這全是我給她帶來的一樣,馬上就衝我發起氣來,說:“揚揚,你還知道來看看你妹妹呀?你們還管她什麽?不是還有我這個老不死的嗎?你們要是把我折磨死了,看又靠誰……”我被外婆說得不知所措,隻好呆呆看著她。外婆馬上意識到責怪錯了,就住了口,對我說:“我不怪你,揚揚,你還是個孩子!怪就怪你爸爸媽媽這些不孝的東西!”說完,外婆又回頭對妹妹說:“還不快到床上躺著,我等會來給你收拾!”
我那時突然非常懂事起來,馬上對外婆說:“外婆,我來給妹妹喂藥!”
外婆還是氣咻咻地說:“喂什麽藥?那個姓王的也不知跑到什麽地方去了?我等了他半天也不回。我向別人討了一點蜂蜜,回來用土法給她治治。”
我把頭朝外婆剛才端的那隻碗伸過去,果然聞到一股蜂蜜的香甜味。外婆從缸裏舀出了半碗水,倒進那隻大約有兩湯匙蜂蜜的碗裏,用筷子攪勻了,然後進廚房生起火來。沒多久,外婆從廚房夾出一塊還在燃燒的木炭,走到那隻盛了蜂蜜水的碗邊,將木炭放了進去。碗裏立即發出“嗤”地一聲響,冒出一股白煙。外婆等白煙散盡以後,才把蜂蜜水端到裏麵去,要妹妹喝。碗裏的水雖然還散發著一股香甜氣,可卻黑得像墨汁。妹妹一見,急忙把牙齒咬緊了。
外婆生氣了,說:“你個小死鬼,你還怕死呀?我繞好幾個圈子才給你找來這樣一個偏方,你還不想喝,成心氣死我是不是?”說著,外婆猛地捏住了妹妹的鼻子,妹妹沒法呼吸,隻好把嘴張開了,外婆乘機給妹妹硬灌了下去。然後外婆又倒出一杯白酒,將一塊幹淨的白布在裏麵浸濕了,用打火機點燃,放在盛白酒的碗裏。碗裏馬上呈現出一道綠色的火焰來。燃了一會兒,外婆把火焰吹熄,接著就用沾有酒的白布在妹妹的額頭、人中、胸口、背心、手掌和腳掌心上反複擦拭。我看見妹妹的皮膚都被擦紅了。然後外婆讓妹妹在床上躺下,又給她捂上一床被子。午飯時,外婆從醃菜缸裏撈出一根顏色都已經發黑的老醃蘿卜,切成細細的絲,專門給妹妹做了一碗醃蘿卜掛麵,強迫她吃了下去,就讓妹妹捂著頭睡了。下午,外婆下地幹活時,特意對我交代說:“揚揚,好好看住你妹妹,別讓她起床了!”
“外婆,你放心吧,我在床邊守著她!”
可是,還沒到半下午,妹妹卻突然吵著要下床來。她對我說:“哥哥,我病好了!”
我把手放在妹妹的額頭上,果然不發燒了。我急忙跑去告訴外婆,外婆說:“別管她,讓她躺到天黑!”
可是等我回到家時,妹妹不但起床了,還和表妹做起了翻橡皮筋的遊戲。天黑時,外婆肩上扛著一把鋤頭,背上又背著一背豬草,回到家裏一看,臉上的愁雲頓時消失了。我見她又是背又是扛,就跑過去從她肩上把鋤頭接過來。她看著妹妹高興地對我說:“揚揚,我說小小土方子能治大病嘛,這不就好了!”那口氣,好像我曾經反對過她使用那土方子似的。
第二天吃過早飯,我對外婆和妹妹還有表妹說我要回家去。妹妹依偎在我肩上,不想讓我走,外婆就一邊拉開她,一邊對她說:“你爺爺還牽掛著你的病呢,就讓你哥哥走吧,啊!”這樣我就離開了。
走到小姨的路邊店時,小姨正從一輛手扶拖拉機的廂鬥裏往下卸貨物。小姨一看見我,高興得叫起來:“揚揚,快過來幫小姨照看一會兒,小姨正愁沒人照看一下呢!”聽到小姨的叫喚,我馬上過去了。小姨進的是百貨,有用花花綠綠的塑料袋裝著的,也有用紙箱子裝著的。小姨卸完貨,就從公路邊往屋子裏搬。小姨的路邊店一共兩層,下麵一層有三間房,上麵有兩間房,空出了一間房的位子,做成了一個小曬壩。我見過所有在公路邊建的房都是這種樣式。拿一間屋的空間做成小曬壩,是為了曬東西安全,也是為了夏天乘涼方便。下麵中間的屋子就是小姨他們的商店。和過去成忠叔家裏一樣,擺滿了一排排貨架,上麵陳列著各種各樣的商品。商店左邊的屋子是倉庫,主要是放化肥,右邊那間就是小姨和成忠叔的臥室。緊挨著臥室邊,還有一排小房子,從中間隔開,外麵是廚房,裏麵是茅廁。
我曾經問過小姨為什麽不把臥室搬到樓上去,小姨笑著點著我的頭說:“你真是個小傻瓜!臥室靠著商店,不但有人來買東西方便,而且假如有個小偷什麽的來偷東西,也能及時聽見,你知道了嗎?”我點了點頭,表示知道了。樓上的兩間屋,一間堆著雜物,一間就是百貨倉庫。小姨說百貨要防潮,所以必須放到樓上。現在,小姨就頂著日頭,頭上冒著大汗,一趟一趟地把那些紙箱子和瓶瓶罐罐、塑料袋子往樓上搬著。我看著她,心裏挺可憐她的。我要幫她搬,她卻按住了我的手說:“你別動,你就在這兒幫我看住,別讓那些過路的小人順手牽羊給拿走了!”於是我就隻好眼睜睜地看著她一個人吃苦受累。搬完了最後一個箱子後,小姨鬆了口氣,到廚房裏洗了臉,然後坐到了電風扇下,一邊吹著風,一邊招呼我說:“來,揚揚,我問你!”說著,小姨又把我抱到了她的膝蓋上,將我的頭習慣性地摁在了懷裏。雖然小姨身上被汗水浸濕的衣服還是濕漉漉的,身上的汗味也比以前濃鬱,可我還是聞到了從她體內散發出來的好聞的、摻和著和體香的味兒。我懷疑即使是汗水從小姨體內發出來,也會和別人的不一樣。
我把臉埋在小姨兩隻飽滿的中間,狠狠地吸了幾下小姨身上的氣息,才仰起頭對小姨問:“小姨,你要問我什麽?”
小姨低下頭看了看我:“怎麽不在外婆家耍呢?”
“我要回家告訴爺爺,免得他掛念妹妹!”
小姨摸了摸我的頭,親切地說:“看不出,揚揚還是一個大孝子呢!”說完,小姨收斂了笑容,變得一本正經起來,“揚揚,我問你,和爺爺過得慣不?”
我心情一下沉重起來,過了半天突然說:“小姨,我不想吃爺爺做的飯了!”說著,我撇了撇嘴唇,眼裏倏地蒙上了淚水。可我不想在小姨麵前流出來,拚命忍住了。
但小姨已經發現了我的神情變化,吃驚地盯著我問:“為什麽不想吃爺爺做的飯?”
我抖動著睫毛,十分委屈地說:“爺爺老是做那兩樣菜,我吃得都快要發嘔了!”
小姨眼睛看著外麵,半晌沒說話。過了一會兒,才將目光看著我,輕聲細語地對我說:“揚揚,你都這麽大了,也該懂事了!我們莊稼人,不是每頓都吃那幾樣菜,還能有什麽?”
我急忙說:“不!過去奶奶在,總要變著法兒,比如我們不想吃煮洋芋了,她就給我們蒸,給我們炒,還給我們紅燒。可爺爺就知道煮洋芋,我不想吃,他還說我投錯了胎……”我說著,眼淚終於滾落到小姨手背上了。
小姨把我抱得更緊了,一邊給我擦眼淚,一邊像哄嬰兒似的拍著我背說:“哦,我知道了,揚揚!揚揚別哭,啊,別哭!”
我抽泣了一會兒,止住了淚水,小姨這才又對我說:“揚揚,聽小姨的話,這話不要當著你爺爺說,聽見沒有?你爸爸媽媽在外麵打工,你爺爺那麽大的年齡,又要種莊稼,還要帶你們,他能夠煮起給你們吃飽,就不錯了!再說,你爺爺過去從來沒做過飯,他做不來你奶奶做的那些菜,你可要原諒他,更不能生他的氣,不然,他會傷心的,知道嗎?”
我懂事地點了點頭:“知道了,小姨!”
說著,小姨到櫃台裏麵拿出一包薯片,不由分說地把袋子塞到了我手裏。
我隻好把它捧在手裏,往門外走去。走了幾步,我忽然想了起來,轉過身子對小姨問:“小姨,怎麽沒見到成忠叔?”
小姨的眼神馬上黯淡下來,過了一會兒才說:“揚揚,我還沒告訴你,你小姨父出去打工了。”
“什麽?”我像晴天聽到一個霹靂,張大了嘴巴,不相信地問,“成忠叔……他也出去打工了?”
小姨走過來,把手放到我的頭上,眼睛望著遠處,然後輕輕地撫摩著我的頭,說:“你成忠叔是個窮光蛋!我這些年在外麵打工的錢,結婚、修房子,早花光了!開店的本錢全靠挪借和賒欠,不出去打工掙點錢還人家怎麽辦?”可是說完以後,小姨又馬上高興地接著說:“幸虧這些年我在外麵打工掙了一些錢,要不是打工,我們又怎麽開得起這樣的店子?”
我聽了這話,急忙問:“小姨,既然打工掙得到錢,你又為什麽不和成忠叔一塊兒出去?”
小姨先愣了一下,才接著說:“我原先也說和他一起出去的,可你小姨父擔心兩個人都出去,要是掙不到錢,那就完了,不如留一個人在家裏,把這店看好,也給過日子留點後路!”說完,小姨又自言自語地說了一句,“其實,我還是願意到外麵打工的!外麵一條活兒,輕鬆得多!”說完又問我,“揚揚,小姨要是出去打工,你願意不願意?”
我當然不願意,於是馬上撒嬌地抱住她,說:“我可不願意你出去,小姨!你要是活兒多了,我就來幫你幹!”
小姨開心地笑了起來:“好哇,揚揚!可是你能幫得了我什麽?好好讀書吧,有空來陪小姨說說話就行了!”
我說:“好,小姨,我一定來陪你!”說完,我就捧著薯片回家了。
回到家裏,爺爺在門邊迎住我說:“揚揚,你可回來了!”他一眼看見了我手裏捧著的薯片,就沉下了臉,接著說:“叫你別隨便要小姨的東西,你怎麽不聽?人家是做買賣的,什麽都是花錢買回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