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留守 (20)

我急忙說:“是小姨硬塞給我的!”然後我告訴了他妹妹的消息。爺爺高興了,抖著胡須說:“好了就好!你外婆做得對,莊稼人娃兒的命是屬土的,賤,用點土方子治就得了,看什麽醫生!”說完,才言歸正傳地對我說,“走,給奶奶上墳去!”

我愣了:“上墳?”

爺爺板起了麵孔:“今天是你奶奶的生日,你忘了?”

我一下明白過來了,摸著頭不好意思地說:“真的,今天是奶奶的生日!”

“記得就好!”爺爺的眼睛裏露出了滿意的神情,“今天碰得很巧,你勇勇哥也回來了,正好一起給奶奶上墳!”說著,爺爺進裏屋提出了一隻籃子,我立即聞到了裏麵豬肉、米酒和供果的香味。爺爺又從桌上拿起已經捆好的香蠟和火紙,對著堂哥的屋子喊了一聲:“勇勇,快出來!”

堂哥正在屋子裏放磁帶聽音樂,他現在已經放棄謝霆鋒而改做了周傑倫的“粉絲”。他不但在課本上貼滿了周傑倫的照片,而且還不知在哪兒買了一張周傑倫的大畫報,貼在屋子裏,一副和他這位偶像須臾不離的樣子。此時,就像風把窗外的牛羊糞氣息不斷往我們屋子裏送來一樣,二媽給堂哥買回的複讀機,也送來了周傑倫莫名其妙的、像是夢話一樣的聲音:

我永遠做不到你永遠贏不了

我永遠做不到你永遠贏不了……

我知道這首歌叫《三年二班》,但我實在弄不懂他唱的什麽,也不知道堂哥為什麽喜歡它?我也不敢過分地向堂哥打聽!隻要我一去打聽,他就瞪起眼睛對我說:“滾開,你知道什麽!”好像他天上地下什麽都知道一樣。

爺爺又催了兩遍,堂哥才慢吞吞地走了出來。他看見我,也不打聲招呼,像是壓根兒沒我這個人一樣。堂哥已經滿了十四歲,不但個子已經躥得和爺爺差不多高,而且上嘴唇上還長出了淺淺的胡須,說話的聲音也在變粗。有一次爺爺對我說:“你勇勇哥很快就要當大人了!”可是,隨著堂哥年齡和個子的增長,他的脾氣也越來越怪。星期天回來,要不是和他的偶像廝守在一起,就是像影子似的來去無聲。但有一次例外,這是小姨還沒有到埡口上建房以前。我們幾個孩子在大院子裏玩,堂哥站在旁邊。那天小姨特別開心,她把我們叫過去,一邊比比畫畫,一邊像幼兒園的阿姨一樣說謎語讓我們猜。這時,小姨看見了一旁的堂哥,突然喊了起來:“劉勇,你待在一邊做什麽?過來呀,到小姨這兒來,啊!”

我以為堂哥不會過來,因為過去是任何人也叫不動他的。可沒想到,堂哥的臉先是紅了一會,然後看著小姨囁嚅著說:“我、我……”

“我什麽?過來呀!”小姨的語氣故意帶著幾分生氣的樣子。

堂哥的眼睛在小姨身上看了半天,竟真的走到小姨身邊蹲了下來。

小姨說:“劉勇你大些,我說一個謎語,看你猜不猜得著!”接著,小姨又對我們說:“你們都不要吱聲,讓劉勇猜!”說完,小姨就說了一個:“身穿紅袍子,頭戴綠帽子,走路吹笛子,坐下抹胡子。是什麽?”

堂哥顯得很高興的樣子,他定定地看著小姨的臉,大聲說:“蒼蠅!”

小姨笑了,小酒窩裏也盛滿天真的模樣,說:“對,蒼蠅,到底是中學生!再來一個:有一頭頭朝北方的牛,它向右轉三圈,然後再向後轉三圈,接著又向右轉三圈,再向後轉三圈,你說這時候它的尾巴朝哪個方向?”

堂哥沉思了起來。我們等不及了,就搖著小姨問:“朝哪裏?朝哪裏?”

可堂哥阻止了我們,揮著手說:“別吵,讓我想想!”可想了半天,還是沒想出來,就抬起眼盯著小姨。

小姨拍了他的肩膀一下,有些自豪地說:“這都想不出來?朝地上!因為牛都轉暈了,屁股坐到地上了!”

堂哥像是很不好意思似的,說:“這是什麽謎語?”

小姨說:“這叫腦筋急轉彎,專門考你腦瓜子的!”小姨還用手指頭在堂哥的腦頂上點了一下。然後又接著說:“我再說一個,這個很簡單。用雞蛋和石頭打你的頭,哪一個比較痛?”

“石頭!”小姨話一完,堂哥一下跳了起來,抓住小姨的手高興地回答說。

“回答錯誤!”小姨做了一個錯的手勢,然後又點了一下他的頭說,“是你的頭比較痛!”

堂哥馬上露出了幾分泄氣的神情。盡管這樣,堂哥這天還是顯得很幸福的樣子。除了二媽上次回來堂哥臉上有這種表情以外,我還是第二次見到。後來我反複想,別人喊不動堂哥,為什麽小姨能喊動他呢?而且在小姨麵前還會如此高興,難道是小姨身上有一種說不出來的魔力?

我們來到墳園,臨近正午的太陽直往肉裏鑽,可墳園裏的樹木和青草卻高興得跟過節似的。它們輕搖曼舞,發出“簌簌”的響聲。要不是有這點響聲,墳園裏真是安靜極了。我想起那次世泉爺爺死後,爺爺回來對我說的話,就趁他埋頭擺放供果和插香蠟的時候,抬起頭朝墳園看去。我首先從墓地高處那座巍峨高大、據說是我們劉氏始祖的墓一直往下看,很快就弄清了老墳和新墳的區別:老墳上都長著茂密的牛網刺、野洋槐等荊棘和黃荊、馬桑一類的灌木,而新墳上則隻有茂盛的茅草、雞窩草或狗尾巴草。我數了數這種沒有荊棘和灌木的墳墓,真的有十幾座。連我也沒有想到,在我不知不覺的成長中,村子裏就有這麽多人離開了這個世界。在我的沉思中,爺爺把給奶奶的供品擺放完了,又點起了香蠟,然後,爺爺端起黃酒,沿著供品撒了一圈,一邊撒,一邊說:“老婆子,你的孫子給你過生日來了,讓他們來給你磕頭吧!”說完,爺爺就對我和堂哥說:“你們誰先來給奶奶磕頭?”

我還沒答應,堂哥陰沉著臉走了過來,在奶奶墳頭前跪下了。他先從旁邊拿過一把火紙,一張一張地在香蠟上點燃,然後兩手趴在地上,給奶奶磕了三個頭。他起來後,我也照他的樣,給奶奶焚了一把火紙,磕了三個響頭。等我直起身來後,我看見爺爺眼裏迷蒙著淚水。但我突然對爺爺說:“爺爺,我要給芳芳妹妹也燒點紙!”

爺爺說:“短命鬼兒,給她燒什麽紙?”

我說:“不嘛不嘛,我要給她燒紙!她在陰間沒錢花,多可憐呀!”

爺爺讓步了,說:“你要燒就給她燒吧,但不能給她磕頭。”

我說:“我知道,我是哥哥,我不該給她磕頭!”

我從地上拿起一把紙,又從奶奶的墳前抽出一支燃燒著的香,來到堂妹的墳前。我先點燃了一張紙,然後一張一張地把手裏的紙往火裏扔。扔著扔著,我突然覺得該對堂妹說點什麽,於是我就說開了:“芳芳,我是揚揚哥哥,我給你送錢!我告訴你,芳芳,下學期你勇勇哥就上初中二年級了,我也要讀四年級了!如果你不死,也上學讀書了!芳芳,揚揚哥想你!”我說完,手裏的紙也燒完了。於是我回頭對堂哥喊:“勇勇哥,你也來給芳芳燒點紙吧!”

可是堂哥陰沉著臉,看也沒看我一眼,埋著頭,轉身就往回走了。

我愣了,半天才問爺爺:“爺爺,勇勇哥是怎麽了?”

爺爺的臉色也很不好看,過了許久才甕聲甕氣地對我說:“誰知道這個小雜種是怎麽回事?三天不說九句話,成天黑著一張臉,像是跟我們前世有仇、今世有冤似的!我是把他管不下來了,讓他爹娘今後管他吧!”爺爺有些生氣了。

冬天一到,村子顯得比夏天更空曠和冷清。北風刮光了所有的樹葉,小麥才剛剛出土,大地缺少綠色,呈現出一片凋零的樣子。天空也像是愁眉不展似的,即使有時露出太陽,但照在人身上,也沒有多少暖意。晚上的星星更給人一種寒冷的感覺。

這天下午放學回來,我看見爺爺坐在堂屋裏,身旁的籃子裏又放著一捆火紙、一捆香和一把蠟,還有幾掛鞭炮,臉上露出一種比天空更陰鬱和悲傷的神色。我還沒跨進屋,他就站起來,抬起眼皮用一種哽咽的語調對我說:“揚揚,你羅爺爺去世了……”

我吃了一驚,急忙抬起頭望著爺爺問:“真的,爺爺?前幾天不是還來給我們剃過頭嗎?”

爺爺的鼻子像傷風似的抽泣了一下,又迅速擦了一下眼角,望著遠處,用十分悲傷的心情對我說:“是呀,揚揚,可誰想得到呢!他是被小偷打死的!昨天晚上半夜的時候,你羅爺爺被‘窸窸窣窣’的聲音驚醒,睜開眼睛一看,發現有小偷在翻他的箱子,他就大喊‘抓賊呀——’那小偷急了,順手抓過一根杠子,就朝你羅爺爺打去。這一杠子正好打在他頭上,他馬上就倒下去了,還沒送攏醫院,你羅爺爺就咽氣了。”說完,爺爺又無限感傷地說了一句:“現在的小偷真凶呀!”

我禁不住打了一個哆嗦,覺得身上的皮膚都繃緊了,又馬上問:“爺爺,小偷抓到沒有呢?”

爺爺說:“小偷把你羅爺爺打倒後,撒腿就跑了,不過聽說派出所正在破案!”

我握緊了拳頭對爺爺恨恨地說:“抓住他了,槍斃他!”

“那當然!”說完後,爺爺才對我說,“揚揚,你羅爺爺是好人,上次你奶奶死後,你看他哭得多傷心!現在他死了,爺爺雖然不會哭,可去吊唁一下還是應該的,你說是不是?”

“是,爺爺,我和你一起去!”

“你就不要去了,揚揚。我就是等你回來告訴你一聲。家裏冷清,沒人,你現在到小姨家去,我去把紙燒了就回來接你。”

我聽說到小姨家去,就沒堅持和爺爺一塊兒去了。爺爺提起身邊的籃子,對我說:“時候不早了,揚揚,我走了,你把門鎖上,到小姨家去吧,啊!”說完,爺爺抻了抻衣角,佝僂著腰,走進了沉重而哀傷的暮色裏。我也按爺爺吩咐的,鎖上門,朝埡口上的小姨家走去。

吃過晚飯不久,爺爺真的到小姨家來接我了。爺爺把手袖在袖子裏,低垂著頭,臉色悲戚。他坐下來,目光也不活泛,像是呆呆地注視著屋子裏的什麽。我看了看爺爺的眼睛,忽然走到他身邊問:“爺爺,你哭過?”

爺爺還是怕冷似的袖著手,低著頭,沒回答我的話,像是大變故到來以前的沉默。小姨也覺得有些奇怪,給爺爺倒了一杯水過去,說:“伯,你吃飯沒有?沒吃,我去給你做。”

爺爺這才對小姨低低地說:“不用了,我什麽都不想吃!”

“那你是怎麽了,伯?”

半晌,爺爺才抽了一下鼻子,一邊搖頭,一邊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造孽呀,侄女!”

小姨看了看我,還是一臉糊塗。我馬上搖起爺爺的身子來:“爺爺,到底發生了什麽事,你說呀!”

爺爺忽然將我一把緊緊抱到懷裏,仿佛我會在他麵前突然消失一樣,接著將下巴放在我的頭上,一邊輕輕搖晃,一邊像是自言自語地說:“沒想到呀,真是沒想到呀!淑芬侄女,你猜是誰把揚揚他羅爺爺打死的?你萬萬也想不到,是他的親外甥把他打死的!”

“什麽?”我和小姨同時叫了起來。

爺爺摸了我一把說:“可不是嘛!”

“他親外甥怎麽去偷自己親舅的呢?”小姨像是不肯相信地問。

爺爺歎了一聲:“是呀,要不,我怎麽說你萬萬想不到呢。這就是俗話說的一碗米養個恩人,一鬥米養個仇人呀!他羅爺爺的妹妹兩口子都到外麵打工去了,這小子沒處安置,他羅爺爺是個仁義人,就叫他妹子把這小子帶到他家裏來。這小子到他舅舅家裏,還不到七歲,到現在都在城裏上初中了。他舅舅供他吃,供他穿,教他聽話,沒少費心呀!話說回來,親舅甥之間,還有什麽說的?不是說娘親有舅,爺親有叔嗎……”爺爺說到這裏,像是十分痛心的樣子,停下來喝了一口水,才接著說:“可這個忘恩負義的白眼狼,一到了城裏,沒人管他了,就不學好,盡跟些二流子上網吧打遊戲,還賭錢,欠了人家一屁股債。他知道他舅舅有錢,昨天晚上回來,趁他舅舅睡著了,就去翻箱子找錢,不小心驚醒了他舅舅。他就順手操起了那根杠子,朝他舅舅打了過去。這個狗日的真下得了手呀……”

聽到這裏,我關心起結果來,就打斷爺爺的話問:“爺爺,那壞小子抓到沒有?”

“當然抓著了,沒抓著我怎麽知道這些呢!派出所的人到現場一看,發現既沒有撬門,也沒有撬窗,就斷定一定是家裏人自己作的案。再一看這個小雜種沒見了,派出所的人就明白了,趕到學校一問,才知道這小雜種有半個多月沒到學校去了。派出所的人在城裏的網吧布了網,中午的時候就把小雜種給抓住了!揚揚,淑芬侄女,你們說這究竟是怎麽回事呀?他羅爺爺是多好的人呀!”

小姨說:“伯,人已經死了,你就不要再想那麽多了。俗話說,林子大了什麽樣的鳥都有!再說,現在的孩子父母常年不在家,缺少家庭教育和管教,出現這樣的事也不奇怪!”

爺爺還是一邊歎息一邊不斷地搖著頭。我卻想到了一個非常現實的問題,急忙問爺爺:“爺爺,羅爺爺死了,今後誰來給我們剃頭呢?”

我這話把爺爺逗樂了,他咧了咧嘴,像是苦笑了一下說:“都這時候了,你還問這樣的話!”可是剛說完,他還是回答了我,說,“老剃頭佬死了,還有小剃頭佬嘛,你還擔心頭發會成亂雞窩?”

我不知道小剃頭佬是誰,就又急忙對爺爺問:“爺爺,誰是小剃頭佬?”

爺爺看著燈光說:“還能有誰,就是你羅爺爺的兒子,你叫羅表叔的嘛,今後就是他來給我們剃頭了。”

我想起羅爺爺在我麵前耍的那些小把戲,就又忍不住問:“爺爺,小剃頭佬有沒有羅爺爺好?”

爺爺十分冷淡地說:“什麽好不好的,反正能把你頭發剃下來!”說著,爺爺突然像是不認識地認真瞪了我一陣,然後用非常淩厲的口氣,出其不意地問我:“揚揚,你跟我說,你今後會不會也把爺爺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