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留守 (15)
“怪不得!”他眼睛裏放著光彩,看著小梅姐說,“我說你怎麽這麽漂亮,這麽氣質不凡呀!”可話音剛完,他眼裏的光彩就倏地黯淡了下來,接著低下了頭。
“你怎麽了?”
他喃喃地說了一句:“沒什麽?”可過了一會,他忽然抬起了頭,對小梅姐說:“小姐,你願意聽聽我的故事嗎?”
小梅姐在心裏鬥爭開了。一方麵,她覺得沒有必要知道一個陌生人的事,可另一方麵,她又想知道他推銷背後那些辛酸的人生。
他看出了小梅姐的心思,馬上說:“小姐,如果你沒事的話,我就對你講一講我的故事。當然,我的故事與你無關,可對你這樣漂亮的城市白領來說,聽後至少會知道世界上還有另一種艱苦的生活,至少今後會進一步善待那些不幸的人!”
小梅姐心裏湧起了一種複雜的滋味。她想告訴他,她現在雖然也說得上是白領,可她也是一個外來的打工者,她家裏人一樣是些不幸的人。可她什麽也沒說,隻朝他點了點頭:“好吧,你講!”
他朝屋子四麵看了看,又改變了主意,說:“小姐,前麵有個咖啡店,我們去那裏談好嗎?”
“為什麽?”
“我知道你現在還是一個單身女孩,而且又是一個非常漂亮的單身女孩。我在單身女孩家裏,待的時間一般不超過十分鍾,今天已經超了。”
“為什麽有這種規定?”
他的臉忽然像大孩子似的紅了,看著小梅姐不好意思地說:“我、我覺得不自在……”
小梅姐覺出了他的幾分可愛,就站起來說:“好吧,我尊重你的規定!”說完,就和他一起走了出去。
“小姐,你還沒問我姓什麽呢!”他把銀光閃閃的小勺舉到嘴前,輕輕啜了一小口咖啡,然後又在杯子裏加了一塊方糖後,才抬起頭看著小梅姐說。
從走進咖啡廳柔和的光線和如水的音樂裏起,小梅姐覺得心情特別好。這是她到北京打工後,第一次和一個英俊而有魅力的男孩在一起,不但新鮮,而且還有幾分神秘,何況這個男孩身上,還有那麽多有意思的故事。還在她讀初中的時候,她和班裏那些女孩就對電影電視裏那些長得帥氣的男孩充滿了向往。但小梅姐那時還是顯得十分矜持,她畢竟是女孩。她聽了他的話,就問:“有這個必要嗎?”
“是沒這個必要,不過我還是要告訴你,我姓饒,求饒的饒,饒恕的饒,這個姓不好,老是在向別人低聲下氣!姓不好,名更沒意思,叫述韭。述是敘述的述,是我們饒姓的一個排行,韭是韭菜的韭。韭菜是我們那兒一種最賤的野菜,不用種,到了春天,漫山遍野都是,父母是說我命賤的意思。”
小梅姐“撲哧”一笑:“你還挺幽默的呢!”
他急忙擺擺手:“說不上,說不上!你還不知道吧,我還是個大學生呢!”
“真的?”和大學失之交臂的小梅姐立即停止了手裏攪動咖啡的銀匙,瞪著大大的眼睛看著他。過了一會兒小梅姐才接著問,“你在大學裏就學營銷?”
他急忙搖了搖頭:“不,是GP!”
“GP是什麽?”
“機電維修。”
小梅姐有些糊塗了:“為什麽又做起推銷來了?”
“這就是我要給你講的故事!”他說,“不過說起來話可就長了。”
“不要緊!”小梅姐竟然露出了急切的樣子。
他呷了一口咖啡,露出兩排整齊的牙齒,似乎是感激小梅姐的樣子:“你知道嗎?我們畢業那年,正趕上政府包分配的末班車。要說呢,運氣還是算不錯的!可那時,一些單位也早是人滿為患了!在大城市,根本就沒有我們的門,我們被發配回老家的縣城待分配……”
“經過了幾個月的艱苦等待,你猜他們把我分到了什麽地方?縣上的麻紡廠!”饒述韭像宣布什麽大事一樣,大聲說了出來。
“也不錯呀,好歹有工作了!”
“那是那是,盡管離我想象的要遠,譬如有的同學分進了銀行,有的進了政府機關,有的分進了公安警察隊伍,但我仍然高興。因為我不能跟他們比!他們要不是有後台,就是爹媽有錢!我是什麽?草根階層,除了窮什麽都沒有!我隻想有份工作,好報答我的爹媽。所以,聽到這個消息後,我還是很高興!當我去報到時,看著高大的廠房,來來往往腰圍白裙的紡織女工,心裏充滿了好奇和希望!我走在林蔭道上,聽著機器轟鳴的聲音,突然覺得自己已經是工廠的主人,既自豪又驕傲,不禁暗暗地在心裏立下了誓言:我一定要在這裏好好幹,幹出一個樣兒來……”說到這兒,他嘴角浮現出了一絲微笑。
“最初幾天,我覺得新鮮。可沒過多久,我就覺得沒多大的意思了。我的工作很輕鬆,大多數時候沒事。那些女工上班時很辛苦,下班後累得鼻歪口斜,巴不得倒床便睡,也沒有人和我交流。再說,即使有女工來和我交流,我又是一個不善於和女孩打交道的人。我開始學會了抽煙,一塊錢一包的,開始一天一兩支,後來突飛猛進,一天可以消滅一盒。那時我自己都覺得已經由一個純潔的學生變成了一個社會雜痞……”
小梅姐眉頭開始打起結來了。
他也許看出了小梅姐的心思,就馬上說:“小姐,我知道你不喜歡聽這些,可這是生活,我必須說。不過很快,就到了月底發工資的日子,我領到了第一筆工資,有三百多元。你猜我領到第一筆工資後,做的什麽?”
“趕緊去餐館撮一頓?”小梅姐說。
“不!”他揮了一下手,“我跑進商場,給奶奶買了一袋禮物,給父親和母親買了一袋禮物,給妹妹也買了一袋禮物。我要實現我的諾言!因為我在進大學的時候,就在心裏立下了誓言,當領到第一筆屬於自己的財富時,首先孝敬奶奶和父母,感謝他們的養育之恩……”他的聲音低沉下來,眼睛裏還蒙上了一層淚光。小梅姐立即給他遞過一張餐巾紙。
他感激地笑了笑,接著看著小梅姐說:“小姐,我不知道你家裏還有什麽人?不過,我還是希望你能夠經常回去看看他們!家裏才有安詳,才有寧靜!當然,你們城市人不像我們農村人,你們生活好,又有醫保,活得比我們農村人長壽。像我媽媽今年才過五十,可看起來比你們城裏七十歲的人都不如。常年藥罐不離,隨時都可能離開我們,你說我怎麽不牽掛著她?更別說我奶奶了……”
小梅姐聽到這裏,突然想起了大媽,想起了奶奶,不禁鼻子一酸,哭了起來。饒述韭急了,忙問:“小姐,你怎麽了?”
小梅姐發現了自己的失態,馬上扯過一張餐巾紙摁住了鼻子,擦了擦眼淚說:“沒什麽,沒什麽,我是被你感動了,你接著說吧!”
“好,那我就長話短說。我到廠裏後,廠裏的效益已經很不好了,我想既然這個樣子還留下做什麽。我有兩個同學在北京打工立住了腳,就到北京來了!”說到這裏,他朝小梅姐微笑著攤了攤手,做出幾分瀟灑、滑稽的樣子。
“到北京做推銷?”
“是,小姐,先還是幹本行,幫別人推銷台燈,一個星期前,又改做推銷化妝品了,就這樣!”
“你今後打算幹什麽?”小梅姐坐直了身子,十分認真地問。
“今後?”他又笑了一笑,“我也不知道今後會怎麽樣。不過,我總相信‘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這句話!我也相信自己總有一天會掙到錢。等我掙到錢後,我一是要好好孝敬父母,二是要好好享受一下生活!”他攥了一下拳頭,顯得很有信心的樣子,然後一仰脖,把杯子裏的咖啡全喝了下去。
小梅姐看著他,像是看著一個不幸的孩子,眼裏湧上來一片憐愛的光彩。她朝侍應生招了招手。可他一看,馬上掏出錢夾子,說:“那怎麽行呢!小姐。是我請你來的,買單的該是我。再說,我是男人,你總得給我一點麵子吧!”
小梅姐把他的錢夾子阻了回去,把一張麵值一百元的鈔票放到了侍應生的托盤裏,然後對他揮了揮手,讓他走了。這才回頭對愣著的他說:“這樣吧,你回去把那些假冒偽劣的化妝品還給你朋友,然後到我們營業部來上班吧!”
“你們營業部?”他頓時變成了一個不知所措的小孩。
“怎麽,你不相信?”小梅姐從坤包裏取出一張名片,放到他麵前的桌子上,然後站了起來,大聲說:“就這麽定了,你過兩天就來找我吧!”說著,小梅姐提起坤包,“橐橐”地走了出去。走到門邊,又回過頭來,看著他甜甜地笑了笑。
“後來呢?”媽媽講到這裏,忽然停了下來,不講了。我還想知道後來的事,就忍不住對媽媽問道。
媽媽想了很久才說:“還有什麽後來?不就是這個鬼丫頭,連我們也沒有告訴一聲,就不聲不響地愛上他了!不但愛上了,還、還……連結婚證也沒辦,就和他住在了一起,這個鬼丫頭!”
“他對小梅姐好嗎?”我看著媽媽,可不管什麽結婚證不結婚證。
“怎麽不好?”媽媽說,“成天追在你小梅姐後麵,生怕她會飛了似的!好了,揚揚,媽媽累幾天了,明天一早還得把奶奶生前穿過、蓋過的所有東西背到河裏去洗,去睡吧,啊!”媽媽說著,打了一個長長的哈欠。我見媽媽實在困了,就走了出來,回到爺爺床上躺下了。
給奶奶燒過“一七”後,大爸、二爸二媽和爸爸媽媽,都還想留下來陪爺爺一段時間。可爺爺不同意。爺爺說:“留下來做什麽?再陪能夠把你們娘從泥土裏陪活過來?你們雖然是打工的人,可到底也是上班的,哪裏能像家裏一樣,想下地就下地,不想就算了?你們那活兒丁是丁、卯是卯,又吃著老板的飯,耽擱一天不但少一天的錢,還要扣工資獎金,你們以為我不知道這些?該走就走吧!我有揚揚、勇勇,隔三差五還有玲玲回來陪我說話,你們就放寬心在外麵掙錢,掙著錢了創造自己的好日子去,我不連累你們!”大爸二爸和爸爸媽媽他們沒想到爺爺會這樣替他們著想,都感動得掉了眼淚。他們商量了一會兒,決定還是讓媽媽再在家裏住一段日子,理由是再陪我們兄妹倆幾天,可我們都知道,這完全是大爸二爸和爸爸媽媽的一片孝心。
這天,媽媽從屋子裏拖出了她和爸爸從北京帶回來的一個紙箱子。她從裏麵抱出了一隻方方正正的鐵匣子,三麵鍍著銀,一麵有塊藍色的玻璃。我和妹妹擠到匣子前麵,睜大眼睛往裏麵瞅著。媽媽將我們推開了,說:“看什麽看,裏麵又沒有什麽好吃的!”
爺爺也跟在我們後麵往裏麵瞅,瞅了一陣,什麽也沒有瞅見,就好奇地對媽媽問:“老三家的,這是什麽東西?”
媽媽把匣子在桌子上放平了,才說:“爹,這叫微波爐,是我和福誌專門到舊貨市場上給你買的!娘不在了,勇勇下學期一讀初中,就要住校,家裏平時就你和揚揚,所以我們給你買回來這個東西,你就不用經常去生火做飯。用這個爐子做飯,又簡單又省事!”
“這個東西還能做飯?”爺爺的眼睛瞪大了。
“怎麽不能做!”媽媽說,“北京好多人都用微波爐做飯呢!”
爺爺終於瞅出了毛病,突然抬起頭對媽媽問:“你說能做飯,可灶孔都沒有一個,柴從哪裏進?鍋又放在哪兒?”
媽媽“撲哧”笑了起來,拉開了門,指著裏麵的一個鐵盤子解釋說:“爹,這個東西不用燒柴,是燒電,知道嗎?把要做的米呀、肉呀,用盆子裝起就放在裏麵!”媽媽的手落到鐵盤子上,進一步解釋說,“然後接通電源,控製好時間,到時候就自然做好了!”
爺爺把頭湊到匣子前麵,也伸出手在那個鐵盤子上小心地摸了一下,然後馬上縮了回來。過了一會兒,爺爺又想起新的問題,說:“這要用不少電吧?”
媽媽說:“電是要多用一些,可是方便呀,爹!你要不相信,我做給你看看,你就相信了!”說著,媽媽進屋抓了幾把米,放到盆裏,淘幹淨了,又盛了一些水在裏麵,把盆放在裏麵那塊鐵盤上,關上門,接通了電源。隻聽見匣子發出“嘟”的一聲響,一顆藍色的燈泡亮了。媽媽就像教小學生似的,一邊告訴爺爺什麽是電源開關,哪是時間控製鈕等等。爺爺像我有時在課堂上聽老師講課一樣,嘴上隨大流回答老師聽懂了,可實際上眼睛裏流露出的盡是似懂非懂的惶惑。媽媽一邊講,一邊按了兩個藍色按鈕,匣子就發出“嘶嘶”的響聲來。媽媽對爺爺說:“爹,這就是機器在做飯了!”
爺爺就又偏著頭從匣子的門裏往裏瞅。瞅了一陣,爺爺站直了身子,搖著頭說:“老三家的,你別騙我了,就是燒電,也能看見火呀。你看一點火花都沒有,我不相信能做好飯!”
媽媽又“撲哧”笑了,說:“爹,它不像燒電爐,它是用微波加熱,你看不見火的!”
爺爺說:“不管你怎麽加熱,沒火怎麽能煮好飯?”
媽媽有些不耐煩了,說:“爹,你就等著吃飯吧!”說著,媽媽又對我說,“揚揚,去把你昨天換下來的髒衣服抱出來,我拿到後麵洗了!”
我進屋抱出髒衣服,交給了媽媽。媽媽接過衣服,臨走的時候,對我和爺爺說:“爹,揚揚,你們還不會使用這個機器,別去管它,飯好了的時候它會發出‘叭’的聲音,你們把插頭拔了就是!”
我一邊好奇地盯著機器,一邊點了點頭。沒過多久,匣子裏麵真的發出“叭”的一聲響,像爆了一粒玉米花一樣,接著,就什麽聲音也沒有了。我就按照媽媽說的,把匣子的電源插頭從牆上的插座裏拔了出來,接著跑去對媽媽說:“媽媽,機器不響了,我把電源插頭拔了!”
媽媽說:“拔了就好,等一會兒媽媽把你的衣服漂幹淨了,就一起回去吃飯!”
過了一會兒,媽媽把我的衣服晾到了院子裏的竹竿上,我們一起走進屋,卻聽見機器還在“嘶嘶”響。媽媽一看就叫了起來:“怎麽還沒關機電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