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留守 (14)

把紙化完,羅爺爺這才拿起香,選了三根,在長明燈上點燃,插在了奶奶靈前,一下子跪了下去。大爸二爸和爸爸急忙過去拉他,說:“表叔,表叔,這怎麽行?你們是平輩人,你還年長,怎麽能行這樣的大禮?”

羅爺爺一把將他們生氣地推開了,說:“走開,你們知道什麽?”然後他重重地對著奶奶的靈位磕了一個頭,哽咽地說了起來:“大妹子,你可是大仁大義之人呀!自然災害時期,我在你們壪裏做手藝,餓得頭暈眼花腿打顫,昏倒在大路上,是你端來一碗野菜湯,救活了我的命呀,大妹子!我在村裏做手藝,你把我當親兄弟看,我也不知吃過你多少飯,大妹子……”說著,羅爺爺把頭在地上撞著,忽然一下傷傷心心地哭出了聲。

大爸、二爸和爸爸又去勸他,可還是被羅爺爺推開了。羅爺爺哽咽著說:“你們別管我,讓我把心裏的話說完!”說完,羅爺爺又去拿過三炷香來,用他在部隊文工團鍛煉出來的嗓音,用孝歌的音調和方式,一邊進香,一邊在奶奶靈前且哭且泣、且歌且吟地唱了起來:

大妹子呀——

一炷蠟來一炷香,

永隔幽冥痛肝腸!

昨天吃你粗茶飯,

今天你望鄉台上好淒涼。

二炷蠟來二炷香,

陽人靈前淚汪汪。

想報你的恩和德,

舍身難成太彷徨。

三炷蠟來三炷香,

陽人啼哭淚汪汪。

當今一別西天去,

相逢除非夢一場!

大妹子呀——

羅爺爺真真切切地哭著,唱著,臉上淚水縱橫。先是大媽、二媽和媽媽在一旁捂著麵孔哭了起來。接著是大爸、二爸和爸爸,也像是受了傳染似的“嗚嗚”地哭出了聲。我和勇勇哥、玲玲妹見大人們哭成了一團,也跟著他們“哇哇”地哭起來。再接著是院子的人,相繼跟著抹起眼淚來。連那些來辦喪事的人也愣了,他們肯定沒有見過這麽情真意切的場麵。

“羅爺爺那才叫唱孝歌嘛!”埋葬完奶奶後,爺爺清醒了過來。我和他一起站在奶奶的墳前,他突然對我說。

奶奶就葬在堂妹的旁邊。說也奇怪,那天那個有點仙風道骨的風水先生,托著羅盤在偌大一個老墳園走了好幾遍,硬是定不下來一個合適的地方。後來他走到堂妹那座小墳旁邊,眼睛一亮,就大叫了起來:“就是這兒了!”他的叫聲把我大爸、二爸和爸爸都嚇了一跳,立即抬起頭用疑惑的目光看著他。他落下羅盤,仔細察看了一陣,然後一錘定音:“沒錯,就這兒了!”

二爸聽了,抹了抹眼淚,然後仰起頭來說了一聲:“天意呀!”

“你奶奶走得很開心!”爺爺接著對我說,“你羅爺爺那番哭靈,痛心痛肺,讓人肝腸寸斷,那是巴心巴腸的悼念。你奶奶在陰間聽見,知道陽間還有你羅爺爺這樣的人沒忘她的好處,吃了她一碗野菜湯,這麽多年了,還念念不忘!還有你大爸、二爸二媽和你爸爸媽媽都回來了,有這麽多後人在你奶奶床前給她送終,你奶奶心裏也肯定高興著呢!”

可是爺爺剛說完,忽然又像想起什麽似的,說:“就是你小梅姐,這個鬼丫頭,不知她有什麽事,奶奶死了也不回來一趟!揚揚你不知道,她是長房孫女,你奶奶不知有多喜歡她呢!”

我心裏也納悶這事,不知道小梅姐為什麽沒有回來。她出去兩年多了,我心裏也挺想她的。

從奶奶的墓地回來,我發覺媽媽、大媽和二媽三個人,躲在我的房間裏,掩著門悄悄地說著什麽。這時家裏的客人都走了。我以為她們這幾天累壞了,要聚在一塊兒說說話輕鬆輕鬆,可我無意間聽見從媽媽嘴裏說出了“小梅”兩個字,我就知道她們在議論小梅姐。我正想弄清楚小梅姐為什麽沒和爸爸媽媽一起回來,就猛地推開門闖了進去,大聲問:“小梅姐怎麽了?”

媽媽和大媽、二媽都吃了一驚,抬起頭定定地看著我。過了一會,媽媽才對我說:“揚揚,你出去,大人說話你不要來打擾!”

我說:“不,我要知道小梅姐的事,爺爺也要知道!”

大媽急忙對媽媽眨了一下眼睛,從懷裏掏出了五毛錢,塞到我手裏說:“揚揚,我知道你喜歡小梅姐,可現在是我們女人說話,你已經是男子漢了,女人說話男子漢就別聽,啊,出去和玲玲一起玩吧!”

我這才出去了。

到了晚上,我還是纏著媽媽問小梅姐為什麽沒有回來看奶奶。媽媽看了看屋子外麵,把我摟緊了,悄悄對我說:“揚揚,我告訴了你,你可千萬別到處亂說,知道了嗎?你小梅姐在外麵談男朋友了!”

我叫出了聲來:“真的,媽媽,小梅姐有男朋友了?”

媽媽把手指放到嘴邊噓了一聲:“輕點!小梅姐不但有男朋友,而且早產了……”

我又“啊”了一聲,從媽媽的懷裏掙脫出來,瞪大眼睛看著她:“什麽,小梅姐生孩子了?”

媽媽說:“不是生孩子,是早產,正在坐月子,所以不能回來看奶奶!”

我有些失望又有些驚喜,接著問:“媽媽,小梅姐的孩子長得好嗎?”

媽媽拍著我的背笑了一下,說:“傻小子,才四個多月,連活都沒活呢!”

我的眼皮迅速耷拉下來,心裏為小梅姐難過。過了一會兒,我才對媽媽問:“媽媽,小梅姐的男朋友長得帥不帥?你給我講講他們是怎麽回事,好嗎?”

媽媽說:“小孩子家,知道這些事做什麽?”

“不,不,我要知道,我要知道!”我抱住媽媽,使勁搖晃起她來。

媽媽被我纏不過,於是就給我講了一些小梅姐戀愛的事。後來我又去纏著二媽、大媽講。我把她們講的話聯在一起,腦海裏就拚成了一部小梅姐戀愛的生動影片。一年多後,小梅姐回來生孩子,我悄悄地把腦海裏那部影片講給她聽。我還沒講完,小梅姐就一把把我抱在她懷裏,將我的頭摁在她的胸脯上,激動地拍著我說:“揚揚,揚揚,你真是神了!神了!你是不是長得有千裏眼,什麽都看見了,啊?”

我腦海裏的影片是這樣的:

小梅姐到北京以後,由於她長得非常漂亮,又那麽年輕,很快就被一家經營高檔化妝品的大型公司招去做了他們的營業員。小梅姐天生麗質,一穿上公司為她定製的服裝,臉上再薄施淡妝,第一天上班,就傾倒了公司所有的白領佳麗。小梅姐又是個悟性很高的人,她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仔細地學著那些老營業員的一招一式,認真記住她們介紹產品時說的每一句話。三天不到,當她拿起一盒滯銷的高級麵膜微笑著對顧客款款而談的時候,在那些可以一擲千金的貴婦和小姐眼裏,她已不是一名純粹的營業員,而是一位既漂亮而又十分富有說服力的廣告明星。

這些貴婦和千金小姐,既為小梅姐天使般的微笑和甜甜的聲音所迷醉,同時也為小梅姐傾城傾國的美麗所傾倒。那天,不單是那種麵膜的銷量驚人,而且隻要是小梅姐介紹的產品,那些貴婦和千金們都會深信不疑,爭相買下。一個星期下來,她們這個專櫃的銷售額就比其他專櫃的高幾倍。經理高興了,她知道小梅姐這個活廣告明星會給商場帶來什麽效益。為了留住小梅姐,三個月後,小梅姐做了她們這個櫃台的組長。半年後,那個徐娘半老的公司董事長為了商場經理同樣的理由,任命了小梅姐為經理助理,同時讓她搬進了由公司專門為她提供的一套一室一廳的公寓房。小梅姐的戀愛,就發生在她住進了那套公寓房裏以後。

“十月七日,”媽媽確鑿無疑地對我說,“你小梅姐遇著她男朋友的!那是國慶大假的最後一天,她和幾個好耍的小姐妹到張家界瘋玩了幾天,換下了好幾件髒衣服。因為第二天就要上班了,她回來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換下的髒衣服洗了。她正洗著的時候,忽然響起了敲門聲……”

敲門聲顯得有些膽怯,又很有禮貌,不輕不重,分寸得當。小梅姐以為是單位的同事來找她,急忙過去拉開門,可是她愣住了。門外站著的是一個一米七八的帥小夥子,年紀大約二十五到二十八歲之間,梳著光光的頭,上身穿了一件銀灰色毛衣做外套,下麵一條瘦瘦的牛仔褲,肩上挎著一隻很大的、漲鼓鼓的黑挎包,左手舉著一隻四方形的紙盒子。他朝小梅姐鞠了一躬,沒等小梅姐開口,就微笑著搶在前麵說道:“小姐,買保健日曆台燈嗎?本公司新開發的產品,設計新穎、美觀大方、燈光柔和、音樂報時、自動日曆,時尚新潮!小姐,買一盞吧!”他露出兩排整齊的門牙,對小梅姐笑了一笑。

“那是一種說不出味道的笑!”小梅姐後來對我說,“給我的感覺是有幾分殷勤,又有幾分恭順;有幾分期盼,又有幾分諂媚;有幾分自卑,又有幾分頑皮。總之,就是經常受別人氣那種人的笑。”

小梅姐看了他一眼,見他臉上還掛著那種說不出味道的微笑,就也對他莞爾一笑,很客氣地對他說:“對不起,先生,我不需要台燈,讓你白跑了,你到下一家試試吧!”

他臉上露出了失望的表情,又朝小梅姐鞠了一躬,說:“謝謝,小姐!”

小梅姐還是笑眯眯地對他說:“不用謝!”

他就轉過身子走了。小梅姐關上門,把衣服放進洗衣機裏,聽著機器輕微的蜂鳴似的響聲,心裏忽然有些失落起來,好像自己有負於那人的眼神和微笑似的。她從衛生間的窗戶往外看了一眼,見他正從小區的大門往外走。走著走著,她忽然看見他站住了,若有所思地站了片刻,然後折回身,又朝小區走了進來。

沒多久,小梅姐又聽到了那種客氣和禮貌的敲門聲。

“小姐,你別誤會!”他看著小梅姐有些驚訝的神情說,“我回來專門向你說一聲謝謝,請接受我這一真誠的謝意!”

小梅姐說:“我又沒買你的東西,你謝我做什麽?”

他說:“為你剛才給我的微笑!”

“微笑?就為一個笑你專門回來?”

“是,小姐!你那不是一般的微笑,是對我的尊重,是給我的溫暖,也是給我的自信,給我的鼓勵!”

小梅姐有些大惑不解了:“這就怪了,不就是個一般的笑嘛,世界上有誰不笑?”

“不,小姐!”他認真地說,“像我們這些做推銷的,尤其是外地人,每天碰到最多的,就是別人的白眼、刁難,甚至像狗一樣被攆著,還有的把我們當做賊。每敲開一扇門,不知道等待我們的是什麽。可你剛才不但沒趕我,還對我說對不起。你不知道,你剛才那笑,我覺得比天使還要美麗,還要可愛!所以我要返回來,對你真誠地說聲謝謝!就衝你的笑,下次我還要來,小姐!”他一口氣說完,轉過身“咚咚”地下樓去了。

小梅姐盯著他的背影,突然有些木了。她不知道自己一個慣常的、普普通通的,更確切地說,是在商場裏訓練出來的職業的微笑,會給別人帶去那麽多的感受。更沒想到在他的感受後麵,還隱藏著那麽多的酸楚的事。尤其令她沒有想到的,是他把她當做了北京人,這是多麽滑稽可笑的事。

小梅姐更沒有想到的是,兩個星期後的周末,他真的又叩響了她的門。

這次,他在毛衣外麵套了一件棕色的休閑服。肩上雖然還是挎著那隻鼓鼓囊囊的黑色挎包,但手裏已經不是舉的台燈盒子,而是換成了一大把化妝品。他又很禮貌地對小梅姐鞠了一躬,露出了兩排整齊的牙齒說道:“小姐,我說過我會再來的!小姐,需要化妝品嗎?我公司生產的‘迷奇牌’係列化妝品,采用天然中草藥之精華,用國際先進技術製成。配方科學,天然無毒,保濕營養,美容防曬,價廉物美,是你這樣的小姐最理想的護膚護發化妝美容的首選佳品!小姐你買全套也行,買其中一種也行!”

小梅姐認真地聽他說。她覺得好笑,他在她麵前推銷起化妝品來了,這真是關公麵前耍大刀!但她沒有說破,仍然隻是微笑著看著他問:“你怎麽改行了?”

他說:“我跳槽了,替一個朋友推銷化妝品了!”說完,又幽默地補充了一句,“為了世界更美麗嘛!怎麽樣,小姐,要不,你就買一支,行不?”

小梅姐接過他手裏的化妝品看了一下,嘴角露出一絲微笑。過了一會,小梅姐才把身子讓到了一邊,說:“好吧,你進來吧!”

小梅姐拿起他放在桌子上的係列套裝化妝品禮盒,認真地看了一遍,然後問了一句:“這全套產品怎麽賣?”

他笑了一下說:“不瞞小姐說,這全套的市場價是二百五十多塊,我們直銷價呢是兩百二十塊,如果小姐你要呢,我給你打六折,你給我一百五十塊就行了!”

“為什麽要給我打六折?”

他露出兩排整齊的牙齒,顯出一臉的真誠:“就因為你對我的微笑!”

小梅姐聽了這話,就想也沒想地說:“好,我買了!”說著,小梅姐就去錢夾子裏掏錢。

可就在這時,他突然把盒子收了起來,對小梅姐說:“算了,小姐,你不要買了!”

小梅姐盯著他:“為什麽?”

他把盒子迅速裝進挎包裏,這才對小梅姐說:“小姐,不瞞你說,這全是假冒偽劣產品,我不能騙你這樣單純美麗、心地善良的女孩!”

小梅姐怔怔地看著他,好像重新打量一個不認識的人。過了好半天,小梅姐說:“那你就可以騙別人?”

“是,小姐!對那些不把我們這些外地人當人看的人,我能騙就騙!反正我打一槍換一個地方,他們上了當也找不著我!可對你,我不能騙!”

小梅姐心裏若有所思,半晌才說:“其實剛才我一看,就知道你這是假貨!”

他吃驚得瞪大了眼睛,望著小梅姐。

“你沒想到吧?”小梅姐看著他,又恢複了慣常的微笑,“你推銷的這種化妝品,即使是真的,在我們公司,連中檔都算不上。告訴你,我們營業部每天都要賣出去上百件‘碧歐泉’‘雅詩蘭黛’‘貝佳斯’‘赫蓮娜’‘薇姿’這些外國品牌化妝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