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秋冬季風(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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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遠安慣於在公司裏扮演白臉曹操,每次他在背後做出冷酷決策,下達指令和執行決策的人,就是蔣平和姚莉,而他隻負責扮演宅心仁厚體恤員工的大老板,像慈善家一樣,一出現就給大家帶來福利。至於裁員、減薪、加班、開批鬥大會之類的事情,他一概不參與。
姚莉做總助之後,總感覺自己被人拿著當槍使,指哪打哪,彈無虛發。她稍有異議,周遠安就會提醒她,總助的工作職責就是這樣。
一開始,姚莉覺得這職位有點像豬八戒照鏡子——裏外不是人。她做的決策大部分是遵從周遠安的意思,卻惹得公司同事都對她冷眼相看。
漸漸地,姚莉也習慣了,周遠安若是舊社會的地主老財,那她就是一個拿著雞毛撣子的大管家,人家要她幹什麽,她就得幹什麽。不想幹可以——卷鋪蓋走人,這世界自由得很。
那天早上,姚莉開會時做了黑麵包公,嚴厲指出公司當前的形勢發展和人事規劃。
一番敲山震虎和危言聳聽之後,會場鴉雀無聲。
姚莉感到壓抑,她不希望裁員,不願意奪人生計,她希望公司所有人的機遇都比她好,可她沒有那樣的力量,她也隻是個端人飯碗的小職員。
“寄蜉蝣於天地,渺滄海之一粟。”
受命於人,便隻能拉下臉,對一眾同事的敵視置之不理。
會議結束之後,姚莉回到辦公室,把裁員通知發到公司職員的郵箱裏。
姚莉口幹舌燥,煮了杯咖啡,一邊喝一邊盤算將有幾個同事找她算賬。姚莉做好了心理準備,準備迎接難堪臭罵、質問叫板。沒想到靜候半天,居然風平浪靜。她好奇地出了辦公室,看到周遠安正一臉沉痛地對被裁員的員工表示親切慰問。
原來被裁員的員工吃了慰問舒心丸,不敢當著周遠安的麵造次。
姚莉默然回辦公室喝咖啡。
在職場,諸多諷刺俯拾皆是,關於人性、人情,似乎每個人都會在照妖鏡裏現出原形,看見另一個麵目醜陋的自己。
周遠安慰問完畢之後,叫姚莉出去。姚莉跟周遠安下樓之後,才發現周遠安沒叫司機。
姚莉問:“周總,怎麽不叫老楊開車?”
“我就出去辦點私事,不用叫他。”
姚莉一聽是私事,皺了皺眉,又不願多嘴多舌地追問,索性坐在車上閉目養神。
周遠安的車載CD放著梵唱《大悲咒》,姚莉覺得可笑,像周遠安這樣六根不淨的假道學,聽這種宗教音樂,跟猴子打坐差不多,鋪眉苫眼,裝模作樣。
周遠安拉姚莉去了百盛。姚莉問他到商場幹什麽,周遠安說侄女大學畢業,要送她禮物。
姚莉說:“那應該叫範琪琪陪您一道來,她天生是個購物狂,對買東西十分在行,又樂此不疲。這一方麵,我可不如她。”
“她唧唧喳喳吵個不停,我受不了噪聲。”周遠安停好車,跟姚莉一起進了商場。
兩人先去專櫃買化妝品。
姚莉知道周遠安有錢,也不問他,叫專櫃小姐拿了全套蘭蔻產品。
跟著去買首飾,姚莉想一個剛畢業的大學生不應該太招搖,便挑了周大福的一條白金手鏈。
買完這些,周遠安笑著說:“你買東西倒是幹脆利索。”
“有目的性,當然幹脆利索。”姚莉問,“買這麽多夠了吧?”
“衣服、首飾、化妝品不是女人最愛的套餐嗎?還沒買衣服呢。”
“又不清楚她穿的尺碼,怎麽買啊?”
周遠安笑著打量姚莉身材:“她的身形跟你差不多,照著你的尺寸買就行了,不合適我再叫人來換。”
姚莉去試了兩條香奈爾的裙子,一條寶石藍色,一條金橘色,都是新款到貨,概不打折。
兩條裙子價格不菲,姚莉正艱難取舍,周遠安對店員說:“把兩條裙子都包起來。”
“真慷慨。”
“我對喜歡的人一向慷慨。”
姚莉沒接話茬兒,不理周遠安的言外之意。
出了商場,已經到了下班時間。
姚莉問:“周總,您還回公司嗎?”
“不回了,你跟我一起吃飯吧!”
“我有些累,想回家休息。”
周遠安沒有勉強姚莉,開車送姚莉回去。
姚莉到家下車時,周遠安笑說:“你把今天買的東西都拎下車吧,我本來就打算送你的,怕你推辭,才找個借口。”
姚莉愣了愣,冷靜地說:“周總,無功不受祿,恕我不能接受您的饋贈。”
“誰說你沒有功?你為公司做了很多事,沒有功勞還有苦勞呢!這些我都放在心上記著呢。今天送你這些禮物隻是聊表寸心,激勵你以後更加努力地工作,用實際行動回饋公司。我沒別的意思,你不用推辭。”
“周總,工作是我分內之事,您不必這樣酬謝我,我受用不起。您的好意我心領了,並由衷感激您對我的體恤,但這些東西我不能收,您還是退回去吧。”
周遠安沒想到姚莉會一本正經地拒絕這些厚禮,換成一般女人,早就眉開眼笑了。這個姚莉卻清高得很,什麽都不買賬,表麵雖然謙虛有禮,骨子裏卻絕不是摧眉折腰事權貴的主兒。周遠安碰到過無數女人,沒有一個像姚莉這樣高風亮節油鹽不進。也正因為她這份氣節,才讓他不敢輕視。這浮躁的年代,像姚莉這樣的女人太少了,簡直是鳳毛麟角。
兩年時間,周遠安雖然一直覬覦佳人,卻始終不得門道。
螃蟹肥美,不易到嘴,這當中的煎熬也有幾分水深火熱。
姚莉下車,頭也不回地將周遠安的釣餌甩在身後。她的生活經驗告訴她:不可貪人便宜,天下沒有免費午餐。
物質固然美好,但若為了享欲而褻瀆人格和尊嚴,無疑是對自身的輕賤。
人活著必須要堅守一些精神,用品性修繕靈魂。內心荒蕪囂雜,精神世界空洞,便容易沉溺於無窮無盡的裏。而這些隻會帶來浮躁,不會帶來歡欣。
如何取舍,自珍自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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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隔幾天,姚莉發現她拒絕的那些誘餌都跑到範琪琪身上。
周遠安果真滴水不漏。
這樣也好,免得浪費資源。
姚莉比範琪琪瘦,她穿著合身的衣服,到了範琪琪身上便有些不合適。
範琪琪把那條香奈爾裙子撐得緊繃繃的,像捆粽子一樣,把腰間的贅肉勒出幾層波浪。
即便如此,範琪琪也十分愜意,喜上眉梢地跟前台幾個文員顯擺她的名牌,並反複強調是周遠安送的名牌。
在眾人一片羨慕的欷歔聲裏,範琪琪更加得意洋洋,滿麵春風。
姚莉並不揭穿真相,她不想煞風景,壞了範琪琪的好心情。
自從發生這一段插曲之後,範琪琪恨不得把尾巴翹上天去。她自恃為周遠安麵前的紅人,公司上下人等均不入她高眼。她端著神女下凡的架勢,每天上班遲到,下班早退,消極怠工,無知無畏。
蔣平找範琪琪到辦公室談話,不過片刻,範琪琪就打完遭遇戰,一臉凱旋之色,笑進笑出。倒是蔣平,氣得歪嘴瞪眼,七竅生煙。
範琪琪過生日那天,一大早就在公司到處張揚,邀請幾十號同事下班之後去KTV唱歌。周遠安也在其中。姚莉和蔣平都不想湊範琪琪的熱鬧,一致推辭。周遠安給他們下達命令,要他們務必到場,說難得有同事聚會,不能放棄跟下屬聯絡感情的大好機會。
姚莉和蔣平對視一眼,心裏都覺得好笑。
需要聯絡感情的,怕是隻有周遠安和範琪琪。
下班之後,眾多同事隨範琪琪一起趕赴公司附近的KTV。
姚莉去的時候,周遠安已經和範琪琪在大包間裏深情對唱《知心愛人》。
兩人一邊唱歌,一邊眉來眼去。
範琪琪粘著兩條假睫毛的大眼睛忽閃忽閃的,對著周遠安全力發電。
姚莉坐下來,蔣平馬上坐到她身邊,往她麵前推了幾瓶啤酒,笑說:“人家忙著聯絡感情,咱們也不能閑著。趕緊喝點啤酒潤潤嗓子,等會兒聽你一展歌喉。”
“你說什麽?”KTV的音響聲音極大,姚莉根本聽不清楚蔣平說什麽。
蔣平附在姚莉耳邊上又說了一遍。
周遠安正好看到這一幕,沒想到蔣平竟然跟姚莉這麽親熱!
歌曲還未唱完,周遠安便失去興致,把麥克風塞到範琪琪手上,轉身坐到一邊去。
範琪琪把麥克風給同事之後,趕緊追隨著周遠安坐下來,當著眾多同事的麵,挽住周遠安的胳膊,嗲聲嚷著要周遠安切蛋糕。
周遠安皺著眉頭抽出手臂,對範琪琪低聲說:“你注意點兒影響,公司裏這麽多人看著呢。”
範琪琪嬌笑著說:“我可不怕他們看。你對我好,大家心知肚明,躲躲閃閃有什麽意思?”
周遠安冷聲斥責:“你的腦袋是什麽材料做的?”
“你大點兒聲說,太吵了,我聽不見!”
一群女同事擠在一起唱《愛情三十六計》。
接下來是生日快樂歌大聯唱。
範琪琪戴著歪歪扭扭的蛋糕帽,拿手機自拍了一堆照片之後,點上生日蠟燭。誰也不知道她許了什麽願,但她許願之後兩眼含春地瞥著周遠安,任誰都看得出她心裏在想些什麽。
周遠安假裝看不懂,拿著餐刀切蛋糕。
姚莉倒滿一杯酒,對範琪琪說:“琪琪,我敬你一杯,祝你生日快樂,前程似錦。”
“謝謝啊。”範琪琪撇了撇嘴,沒有回敬。
姚莉喝完一杯酒,笑著對其他同事說:“你們玩得開心點兒,我還有事,就先走了。”
“怎麽這麽早就回去啊?”周遠安挽留姚莉,“再多玩一會兒,等散場了,我送你回去。”
範琪琪不高興地插嘴:“讓她走嘛!人家姚莉不想跟咱們這樣的俗人待在一起,勉強留她在這兒,也掃大家的興。”
姚莉淡淡一笑,轉身離去。
周遠安瞪了範琪琪一眼,撇下她,隨姚莉出了包間。
範琪琪氣得跺腳,蔣平湊上來笑嗬嗬地說:“怎麽了女壽星?瞧瞧你一副被人拋棄的樣子,看著真可憐。你還是快振作一下吧,你今天過壽,不能表現得像個棄婦,讓大家免費看笑話啊!”
“你少操心,無聊!”範琪琪白了蔣平一眼,然後佯裝無事地跟別人一起唱歌。
不知誰點了阿杜的《他一定很愛你》,範琪琪一聽歌詞就來氣。
姚莉把她比下去?她可不信那個邪!
第二天,範琪琪兩眼浮腫,妝也沒化,假睫毛也沒粘,灰頭土臉的到公司上班。
眾人看到範琪琪這副如霜打了的茄子般的樣子都很訝異,七嘴八舌地問她怎麽了。
範琪琪揉著太陽穴歎氣說:“昨天晚上玩得太晚了,沒休息好。”
事實上,範琪琪從KTV回家之後,越想越氣,打電話找周遠安質問。沒想到周遠安把她一頓臭罵,說她不懂事兒,沒腦子。範琪琪受到刺激,在電話裏吼:“你憑什麽嫌棄我沒腦子?”
周遠安不耐煩地說:“你自己琢磨吧,哪個有腦子的女人像你一樣蠢?!”
範琪琪氣憤不已:“我這麽不稱你的意,你還送禮物給我,還千方百計地招惹我?”
周遠安冷笑:“你也用人千方百計?——那些東西是姚莉不要,隨便扔給你的。你別會錯意,表錯情!”
事實呈現之後,範琪琪的自尊嘩啦啦地凋零。
範琪琪號啕痛哭一整夜,比死了娘舅還難過。
早上起來,範琪琪的眼睛就變成了爛桃子。她本不想去上班,可想想她住的豪華小公寓,她背的新款名牌包包,她吃的法國鵝肝醬……一切華麗支出都需要她低到塵埃裏去掙。傍不上周遠安,無緣大款,自己再不汲汲營營地賺錢,等老了,做大媽秘書?
沒有錢,萬事皆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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漸至深秋,霜寒露重,草木搖落,黃葉如雨。
葉植喜歡秋天,秋天有濃厚的意境美:“孤村落日殘霞,輕煙老樹寒鴉”、“一年好景君須記,最是橙黃橘綠時”。
秋天很適合出去寫生,生活無虞的學生都忙著到各處景點采風。
葉植沒有那份閑情逸致,他的課餘時間都用來賺錢。
連續兩個月,葉植每天的平均睡眠時間都不到五個小時。好在付出總有回報,葉植送快遞、在夜總會做服務生、在網站做兼職美工,所有收入積攢起來,終於湊夠了一萬塊錢。他把那一萬塊錢還給唐瑜,雖然不能完全還清債務,但還上一些,心裏也輕鬆一點。
葉植沒想到唐瑜根本不把錢當錢,她拉著他逛商場,灑冥紙似的,不到半小時就把一萬塊錢揮霍一空。葉植咋舌,不知道說什麽好。他很想告訴唐瑜這些錢來之不易,他費盡辛苦集腋成裘,她花錢卻比拉稀還順暢。
有一瞬間,葉植心裏發悶,極不平衡。他想到杜甫的詩句——“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榮枯咫尺異,惆悵難再述”。
窮人和富人完全活在兩個世界裏,當真是有雲泥之別。
華燈初上,葉植幫唐瑜拎著大大小小的購物袋走在北京繁華的街頭。他比唐瑜更熟悉這個城市的地形,可他在這裏找不到一絲歸屬感。車流像大蛇一樣在葉植身邊蜿蜒而過,葉植看著自己模糊的倒影,恍然明白,芸芸眾生,微如螻蟻,任何事物都有既定主宰,懊惱煩憂,不過庸人自擾。錢是唐瑜的,她愛怎麽花都是她的事,跟他不相幹。
葉植要送唐瑜回家,唐瑜說要去吃飯。
吃飯就吃飯吧,葉植不想掃興。受人恩惠千年記。唐瑜幫過他那麽多忙,他嘴上不說,卻是一點一滴都記在心裏。他沒辦法湧泉相報,至少也該謹記深恩。
唐瑜跟葉植去了鴻賓樓,到二樓開了包間。
葉植知道這家酒樓曆史悠久,創建於清朝鹹豐年間,是最負盛名的清真風味酒樓。唐瑜點了鴻賓樓的招牌菜,有雞茸魚翅、黃唇魚肚、芫爆散丹、紅燒牛尾、紅扒羊蹄、砂鍋羊頭,還有掛爐烤鴨和烤羊肉串。
葉植皺眉,問唐瑜:“你點這麽多吃得完嗎?”
唐瑜笑笑:“吃不完就吃不完嘛,管那麽多幹什麽?”
“我們就兩個人吃飯,你點這麽多也太鋪張浪費了!”
“我請客,又不用你花錢。”
葉植沒說話,像唐瑜這樣在溫室裏培育的花朵,從小衣食無憂,沒有機會沐雨櫛風經霜遭寒,哪知道人間疾苦?跟她說鋪張浪費等於雞同鴨講、對牛彈琴。
陸續上菜之後,唐瑜又要了五糧液。
“你能喝白酒?”葉植詫異。
“有菜無酒不成宴,能不能喝是其次。”
葉植在心裏盤算了這一頓飯食的花銷,他想他是請不起了。
唐瑜給葉植倒酒,邊倒邊說:“烹羊宰牛且為樂,會須一飲三百杯。”
葉植第一次喝五糧液,跟二鍋頭確實不一樣,入口不辣,酒味香醇綿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