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何日再續(2)
四月份,溫風和煦,春暖花開。
葉植和程澄舉行婚禮,在一家酒店裏擺了喜酒,請了些親戚朋友參加婚禮。
結婚當天,葉植一整天強撐笑容,很是疲倦。他看著程澄在他身邊一副笑靨如花的樣子,便忍不住心痛。他恍惚覺得那個笑著的人應該是姚莉,那一臉幸福的人也應該是姚莉。為什麽,莫名其妙地換成了程澄?
現實真是恍然如夢。
葉植原想給姚莉送一份請帖,但姚莉搬家了,音訊全無。離開姚莉家的時候,葉植對著那扇緊閉的門說:“姚莉,我要結婚了。”
可惜不是你,陪我到最後——這應該是所有人的婚禮進行曲。
誰沒有錯過愛情?誰不會懷念往日的愛人?可惜,大家手捧著愛情的時候都不小心漏掉了愛情,最後都是兩手空空,滿腹心酸。
有情人終成眷屬,那麽美好的發願,誰來成全?
楊峻收到了葉植的喜帖,猶豫再三,還是告訴姚莉葉植要結婚的消息。
彼時的姚莉已經住進腫瘤醫院,開刀數次,放療一次,被病痛折磨得生不如死,卻還要掙紮著苟延殘喘。
姚莉很累,累得想放棄生命一睡不起,那樣便不用再承受痛苦,可以徹底地解脫。但她還是支撐著身體,接受一次次的手術,除了一直陪在她身邊支持她的楊峻之外,她心裏還有一個信念:也許等她康複之後,她還可以跟葉植一起看迎春花盛開。
姚莉記得迎春花有多美,記得葉植的懷抱有多溫暖。她一個人承受巨大的痛苦時,唯一支撐她的,就是那一點點信念。
而今,葉植徹底離她而去了,他做了程澄的丈夫,他永遠不會再陪她一起看迎春花了。
姚莉心境悲涼,卻連一滴眼淚也流不出。
什麽都沒有意義,眼淚亦如是。
楊峻看著姚莉絕望的神情,心疼不已。他緊緊地握住姚莉的手說:“我們也結婚吧。”
姚莉搖頭說:“你在我身邊照顧我,我已經很感激你了,你不必再施舍婚姻給我,我不需要。”
“這麽長時間了,難道你感覺不到我是真心喜歡你嗎?”楊峻堅決地說,“我是在跟你求婚,不是在施舍你!你也不需要別人施舍。你對我來說,就是一個高高在上珍貴無比的女人。”
“在病房裏求婚?”姚莉淒聲說,“在我半死不活時求婚?”
“在哪裏不重要,你始終是我深愛的人。你隻需要考慮你願不願意嫁給我。”
“楊峻,我不愛你。”姚莉一口拒絕。
“我早猜到是這個答案。你愛葉植,但葉植已經離開了你,你隻有我,懂嗎?”楊峻一字一頓地說,“你不愛我,我也要娶你。”
“你是強人所難。”
楊峻撫摸著姚莉消瘦的臉頰,溫聲說:“姚莉,我想給你一個家,給你幸福,這都是一個女人應該擁有的東西。我知道我要求結婚是強人所難,但請你看在我一片誠摯的分上,你不要再拒絕了。等以後結了婚,我什麽都聽你的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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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應該擁有的東西是家、婚姻、丈夫、孩子,由這些組織而成的幸福堅實可靠,是一個女人一生最為厚重的基石。
姚莉覺得自己永遠也不可能擁有這些了。
人之將死,諸多平凡的幸福都成了奢侈。所以,最好什麽也別想,安心就死便罷了。
姚莉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腦袋,放療過後,她跟眾多癌症之友一樣,變成了禿頭症患者,滿頭秀發都掉光了,腦袋上麵寸草不生。
人死了也就不計較外觀了,但若僥幸存活,姚莉還是希望腦袋上麵能長出毛發,因為女人禿頭的樣子太醜了,像外星來客。
沒有頭發,還可以戴假發或是帽子遮掩,但她向來白皙的皮膚也變得紅腫發黑,比起從前的嫵媚照人,已經判若兩人。
讓她以這副醜陋至極的樣子做新娘,承受眾人嘲笑,她自問沒有那樣的勇氣。
楊峻看出姚莉在想什麽,他拿下她的手,輕輕地拍了拍她的頭,憐愛地說:“你變醜了,我也依然愛你,因為我看重的是你的心,不是你的漂亮。”
“你說得再好聽,我也不會嫁給你的。”姚莉嗓音嘶啞,說了幾句話就感到疲倦。她的腦子漸漸混沌,最後眼皮發沉地看了看楊峻,把頭歪向一邊,昏沉睡去。
楊峻幫姚莉蓋好被子,淡聲說:“你不答應嫁給我,我就每天都跟你求婚。咱們不能天長地久地在一起,那就天長日久地打拉鋸戰。等你煩了,你就不會再拒絕我了。”他愛姚莉,就一定要娶她為妻。哪怕夫妻緣短,說不準什麽時候就天人永隔,他也會付出自己的全部換取那一瞬的幸福。
葉植成家之後,心境老了很多,情衰趣減,對什麽事都沒興趣,對生活也沒什麽激情,隻想日複一日地平淡生活,無悲無喜,安度晚年。
程澄的日子倒是過得很歡快,每天吃喝玩樂,呼朋引伴,像隻蹦蹦跳跳的麻雀。葉植跟她不一樣,程澄有興趣做的事他都沒興趣。他像一隻立在樹上的貓頭鷹,睜大雙眼,表情嚴肅,佇立在死水無瀾的生活裏,動也不想動一下。他玩不起來,更樂不起來。
葉植雖然回避著姚莉,盡量不去想她,但心底始終有一個窟窿在疼。他隻想等時間填平那個窟窿。其餘一切,他都漠不關心了。
2009年,葉植身邊沒有姚莉,他們各有生活,各有痛苦,各有思念,也各有孤獨。
緣盡難聚。
翌年三月份,程澄懷孕八個月,葉植陪她一起去醫院做檢查。
即將為人父了,有妻子有孩子,拖家帶口,人生算是完滿無缺了,可葉植常常覺得自己遺失了最重要的東西,失魂落魄一樣,茫茫然地生活,被動地接受老婆、孩子、家庭、婚姻等各種賜予,擁有一切卻還是感到身邊空蕩蕩的,好像被三月的風一直圍繞著,瑟瑟發冷。
又到了迎春花盛開的季節。
北京的迎春花在乍暖還寒的三月裏漸次開放了。
北方人大概都不喜歡三月,因為北方的春天來得晚。南方的三月春暖花開,北方的三月卻正值春寒料峭狂風漫卷。
這麽不討人喜歡的三月,卻是葉植最愛的季節。
這個季節可以看到迎春花,那嬌黃嫩蕊在凜冽寒風中傲然開放,不爭百卉鮮妍,不引蜂蝶亂舞,安靜地盛開在一隅,令人眼前一亮,豁然開朗。
姚莉是綻開在葉植心裏的迎春花。
零落成泥碾作塵,隻有香如故。
程澄排隊等著做B超,葉植不願擠在一群大肚婆中間,要出去透氣。
程澄說:“你別走遠了啊。”
“我就兩條腿,還能走到哪兒去?”
葉植走到醫院對麵的街心公園裏,坐在一條長椅上抽煙。
天氣陰沉,沒有陽光,葉植看著不遠處盛開的幾叢迎春花發呆。看著看著,他情不自禁地站起身,直到手裏的煙頭灼痛了手指,他才回過神。
葉植看到了姚莉。離得很遠,他也認出她的身影。她穿著厚厚的羽絨服,戴著帽子,圍著圍巾坐在輪椅上。楊峻推著輪椅,不時地給姚莉掖掖圍巾,幫她把帽子拉低,生怕凍著了她,對她細心又體貼。
姚莉臉上的神情像天上的雲霧,有些模糊不清。
葉植看到坐著輪椅的姚莉,驚愕不已。分別短短一年多的時間,姚莉怎會變成這副樣子?
葉植想喊一聲姚莉,張開嘴,灌了滿嘴冷風,卻叫不出聲。分別太久,他連叫姚莉的名字都這麽艱澀礙口了。
楊峻推著輪椅要離開時,葉植才快步跑上前,攔住他們問:“怎麽回事?”
姚莉看到葉植,扭頭想躲開他,但行動不便,無處可躲。
葉植神情焦灼,皺眉問姚莉:“你告訴我,你怎麽會弄成這樣?你的腿怎麽了?”
“我的腿沒事,我很好。”姚莉掩飾著心痛,平靜地微笑說,“湊巧遇見你,你和程澄過得還好嗎?”
葉植轉頭問楊峻:“你說姚莉到底怎麽了?”
“你過你的日子,幹嗎要管姚莉怎麽了?”楊峻冷聲說,“你現在想起關心她也晚了,她的事跟你沒關係。”
葉植看著姚莉瘦弱不堪的樣子,心裏刺痛難忍,他一時控製不住情緒,抓住姚莉的肩膀急聲說:“姚莉,你告訴我,究竟是怎麽回事?”
“你走開!”楊峻推搡葉植。
葉植甩開楊峻,大聲吼:“你們不說明白,別想讓我走開!”
姚莉定定地看著葉植,她想了很久的人終於出現在眼前了。葉植消瘦不少,眉骨突出,眼窩深陷,臉部輪廓分明,看上去成熟了很多,有些男人味了。她與他相識的時候,他正值青春年少,可如今他二十八歲,她三十二歲了。
六年,一晃而過。
很多事,都在這轉瞬即逝的時光裏悄無聲息地變遷。
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顏辭鏡花辭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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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春花快謝了,姚莉哀然想:她這輩子還能再見葉植幾麵?恐怕是一別之後,再會無期。
葉植眉頭緊皺痛心疾首的樣子讓姚莉心疼,她又忍不住騙他,一本正經地說:“我懷了楊峻的孩子,不小心流產了。我住院很久,悶得難受,想出來散散步,但我身體有些虛弱,又不願意讓楊峻背我,所以借了醫院的輪椅出來轉一轉。”
葉植聽到姚莉說她懷了楊峻的孩子,怔了半晌後,隻能隱藏起滿麵痛楚,淡聲對姚莉說:“你要好好保重身體。”
“我知道了,你也要好好照顧自己。”姚莉忍著眼淚笑說,“無論以後我們還能不能再見麵,我都真心希望你過得好。”
姚莉總是可以成功地騙倒葉植,因為葉植相信她,從不會懷疑她騙他。自始,她真誠待他,對他沒有任何欺騙;至終,她一再騙他,是希望她的謊言能保全他的幸福。
程澄出了醫院,遠遠地向葉植這邊走來,大腹便便,笨重不堪。
葉植看到程澄,趕忙過去扶她。
程澄走到姚莉麵前,眉眼帶笑地打招呼說:“姚姐啊,好長時間沒見到你了,我還挺惦記你的,你好嗎?”
“你懷孕了,恭喜你啊。”
“謝謝。”程澄看到姚莉戴著帽子,那些癌症患者在化療之後都是戴著帽子的,姚莉的頭發大概也全掉光了。她已經瘦得脫形,麵目全非,看來是病入膏肓,藥石無救了。
程澄憂心地看了看葉植,他如果知道姚莉的病情,會不會拋下她不管?
姚莉滿心酸楚,仍笑著對葉植說:“懷孕的女人需要多加照顧,葉植,你千萬要照顧好程澄。”當年,程澄羨慕她和葉植甜蜜恩愛,如今,終於輪到她羨慕程澄了。
程澄怕葉植知道姚莉患病的情況,急忙找了借口說:“我們還要排隊孕檢,就不多聊了,咱們改日再敘。”
程澄拉著葉植匆匆離開。
走了一段路,葉植回頭看了姚莉一眼。姚莉遠遠地坐在那裏,也望著他的背影,似有千言萬語,又似有萬分難舍。葉植不住地回頭,總覺得他再不多看姚莉一眼,也許就再也看不到她了。姚莉就像一團霧,太陽出來之後,她就會悄悄地消散。
“你看什麽啊?舍不得老情人,你回頭找她去!”程澄斥罵葉植一句,拖著他打車離去。
出租車開動時,葉植扭頭在車窗上遙望姚莉一眼。
最後的一眼。
車開了,姚莉退出了葉植的視線,也完完全全地退出了他的生活。
姚莉做完最後一期手術,楊峻幫她辦了出院手續,送姚莉回了濟南老家。
楊峻當著姚莉父母的麵,向姚莉求婚。
姚莉心裏湧滿感動和悲傷,默默地看著楊峻流淚。這麽好的男人,她沒有福氣愛他。
楊峻拿出買好的戒指套在姚莉的手指上。姚莉太瘦了,戒指戴上了又滑落下來。楊峻把戒指套在姚莉的拇指上,微笑說:“戴上它,就做我的老婆,以後我們相濡以沫,白頭偕老。”
姚莉拭去臉上的淚水,笑說:“不是說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嗎?”
“那我說相忘不如相守呢?情歸何處,嫁作人婦,不是很好的結局嗎?”楊峻握著姚莉的手輕吻說,“我們在一起朝夕相對,你早晚會愛上我的,我有這個信心。將來,我們還要生孩子。我喜歡女孩兒,也喜歡男孩兒,等你身體好一些,我們一個接一個地生。過個十年八載,我們就會兒女成群,將來更是子孫滿堂。我們會有一個很幸福的家,你會是最幸福的女人。”
這一番話蠱惑了姚莉的神誌。
多麽美好的生活,多麽美好的未來。
姚莉也曾經憧憬過要有一個女兒,她給她取名叫迎春,葉迎春。
五月份,程澄在醫院產下一個七斤重的男孩。
葉植當了爸爸,每天聽著新生嬰兒響亮的啼哭聲,像戴上金箍的猴子,孩子一哭,他就倍感頭大。
養兒育女,實屬不易。
程澄讓葉植給孩子取名字,葉植忽然覺得遺憾,遺憾程澄生的不是個女孩。
想了幾天,葉植也沒想出合適的名字。
程澄不耐煩地逼問葉植:“你到底想出名字沒有?怎麽給孩子取個名字也這麽費勁?”
葉植抱著孩子,恍惚地說:“叫迎春吧。”
“什麽?”程澄不高興地反駁,“你會不會取名啊?男孩子叫什麽迎春?叫葉問、葉詠春、葉綠素也比叫葉迎春好聽吧?真是神經病!”
程澄給兒子取了名字,叫葉家輝,港台味十足。
葉植反對,程澄不聽,因為她的偶像是梁家輝。
一個半老追星族,套用偶像的名字給自己的娃,真不知道她算不算神經病。
生完了孩子,家裏多出一個小祖宗,吃喝拉撒睡都要人操心,葉植被老婆孩子支使得團團轉,所有精力都圍繞著他們,想起姚莉的時候漸漸少了。
收到快遞那天,正是周末,葉植想睡個懶覺,孩子一早哭個不停。程澄睡得像死豬一樣,根本聽不到孩子的哭聲。
葉植下床抱起葉家輝,正在給孩子衝奶粉時,聽到敲門聲。他抱著孩子去開門,快遞員禮貌地問:“請問葉植先生在嗎?”
“我就是。”
“那麻煩您簽收一下。”快遞員遞上一個大紙箱。
落款人寫的是楊峻的名字,葉植匆忙簽了字,送走快遞員之後,他把葉家輝扔到一邊,拆開紙箱來看,裏麵是他畫的那幅迎春花——他曾經送給姚莉的那幅畫。
葉植很久沒看到那幅畫了,再次相遇,頓感陌生。
紙箱裏還有一個黑森林蛋糕,是姚莉最喜歡的蛋糕。
蛋糕盒裏有一張卡片,卡片上印著大朵淡粉色的花,是一蓓數蕊的石楠花。
石楠花的花語是孤獨,姚莉會孤獨嗎?
也許每個人心底都藏有一份孤獨,美麗的石楠花就盛開在那一份孤獨裏。
姚莉心裏開著石楠,葉植心裏開著迎春,那是誰也摘取不了的執念和深情。
卡片背麵是姚莉的筆跡:
Heoncewasatrueloveofmine.
他曾經是我的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