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意難忘(2)
“你可以去問楊峻。”姚莉泡了杯茶,坐下來對程澄說,“你沒有工作,可以再去找一份,用不著哭得肝腸寸斷,好像世界末日。”
“找工作哪有那麽容易啊?”程澄委屈地說,“我一個人在北京,沒有親人在身邊,朋友也隻認識葉植一個。現在丟了工作,失去經濟來源,工作一時半刻又找不到,叫我怎麽辦?我那邊馬上就要交房租了!”
葉植滿臉同情,自告奮勇地要幫程澄再找一份工作。
姚莉當然沒有反對,他們友誼萬歲,豈容她來置喙?
得寸進尺的程澄提著大包小包進駐姚莉家,拉著姚莉一口一個姚姐地叫,說她要暫住在這裏,等找到工作掙了錢,再搬出去租房子住。
“你想住就住吧。”姚莉有些頭疼,懶得爭執。
2008年是災難重重的一年,年初鬧雪災,奧運會開幕前夕,汶川又發生特大地震,電視裏的災情轉播看得人觸目驚心。
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福禍。
生死一線間,誰還有心思糾纏感情?
程澄大模大樣地住在姚莉家裏,每天看電視、吃東西、睡覺、打遊戲,日子過得有滋有味。
汶川地震後,北京降半旗舉國哀悼遇難同胞,電視裏都是救災新聞,所有遊戲都暫停開放。
程澄不斷地抱怨,嫌沒有電視看,沒有遊戲玩。
姚莉問她:“你除了吃喝玩樂,還知道什麽?”
葉植給程澄找了工作,他親自雇用她,讓她做他的專職模特。
沒過幾天,葉植又征求姚莉的意見,問她同不同意他給程澄畫人體。
姚莉沒有反對,隻跟葉植說:“我們明年再結婚吧。”
這一年裏發生太多災難,無數同胞經曆著生死永隔的悲痛,她無法心安理得地在這種沉重的悲痛之上歡歡喜喜地結婚。
葉植讚同姚莉的決定。
婚事就暫時擱下了。
姚莉努力地工作,不讓自己有片刻清閑。她想再工作兩年,多賺些錢,幫葉植開一個畫廊,或是美術工作室,讓他擁有自己的事業。她擔心葉植總待在家裏畫畫會悶壞自己,便鼓勵他出去寫生。
葉植想去青海,程澄湊熱鬧,說她也要去。葉植不同意,說要等姚莉休國慶長假時一起去。
“我國慶長假還要工作,還得加班,去不成青海。”姚莉說,“你帶程澄去吧,她是你的模特,你們兩個人一起去,路上也有個照應。”
“你不去,我也不去。”
程澄嘲弄說:“你們兩口子是連體嬰兒啊?又不是去了不回來,葉植,你黏糊個什麽勁兒啊?”
葉植一聲不吭。
姚莉握著葉植的手說:“你放心去吧,我知道你想去。美院畢業之後,你從沒有出去寫生,一直待在家裏畫畫,不出去透透氣,會靈感枯竭的。多出去走走吧,好男兒誌在四方。不用牽掛我,我會照顧好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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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植想了想說:“那我自己去青海寫生,一個月之後,我就回北京。”
“幹嗎不帶我去啊?”程澄跳起來大叫,“我又不是老虎,還能半路吃了你?”
“你在家待著,有空就找找房子,你總不能一直賴在我們家吧?”
“你真小氣!”程澄翻翻白眼說,“姚姐都沒說什麽,還輪到你來趕我?”
“你現在的這份工作不是長久之計。”姚莉對程澄說,“葉植不會隻畫你一個模特,你還是盡早留意一下別的工作,我們都不想耽誤你的前程。”
“你們擺明要趕我走是不是?”程澄臉色懊喪。
葉植循循善誘說:“你年紀小,應該趁著年輕多學點兒東西,將來好找個有前途的工作。我們雖是你的朋友,也不可能永遠照顧你的生活。姚莉說的話都是為你好,你自己想清楚吧。”
“好啊,你們夫唱婦隨地擠對我一個,還說是什麽朋友,有這樣的朋友嗎?”程澄哭著跑進房間,胡亂地收拾自己的東西,拖著大包小包往門外衝,“我不在這兒礙著你們了,你們除掉我這個眼中釘、肉中刺,好好過日子吧,我走就是了!”
葉植攔住她,歎氣說:“你耍什麽脾氣啊?誰也沒要攆你走啊。”
“這不算攆,要怎麽樣才算攆?”
“我跟姚莉是希望你學著自立,學著自己照顧自己,不是要攆你出去,你明白嗎?”葉植耐心地勸說,“我跟姚莉把你當成一個妹妹,我同情你、照顧你,姚莉寬厚大度地包容你,誰也沒把你當成眼中釘、肉中刺,非得把你攆出去才高興。你怎麽體會不到別人對你的用心呢?”
程澄一屁股坐在沙發上,恨恨地說:“既然把我當成妹妹,你幹嗎不帶我去青海?”
“你帶程澄去吧。”姚莉對葉植說,“她那麽想去,你就成全她吧。”
“還是姚姐對我好!”程澄親親熱熱地攬著姚莉的胳膊,滿臉得意。
說好要去青海之後,姚莉幫葉植收拾行李,給他帶了厚衣服、佳能照相機、筆記本電腦、各種畫畫用具、各種旅行用品,塞了滿滿一個大背囊。
臨行前的一個晚上,兩人纏綿過後,姚莉問葉植:“假如我們有孩子,要取什麽名字好?”
葉植憨笑說:“我還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呢。”
“那你現在想也不晚啊。”
“我不會取名,還是你取吧。”
姚莉喃喃說:“將來要生個男孩兒,你給他取名;要生個女孩兒,我給她取名。你說這樣好不好?”
“好。”葉植昏昏欲睡。
姚莉想了半天,輕聲說:“將來我們生了女兒,給她取名叫迎春好不好?”
葉植毫無反應,姚莉扭臉看他,才發現他已經睡著了。
第二天,葉植跟程澄坐火車去了西寧。
姚莉去送行,一路叮囑葉植多注意身體。
葉植一直牢牢地握著姚莉的手,有些舍不得離開她。看不見她的身影,日子該有多寂寞?
臨上車,葉植打起退堂鼓,說:“以後有機會再去青海吧。”
姚莉輕笑一聲說:“哪有你這樣變主意的?朝令夕改,你是不是故意折騰人啊?”
葉植歎氣,濃眉緊鎖地說:“我心裏不踏實,總感覺不應該離開你。”
“你走了,我正好享受一下單身貴族的生活,求之不得呢。大男人別婆婆媽媽的了,你帶著電話和電腦,咱們隨時都可以聊天和視頻,分開跟沒分開也差不多。”
葉植沒法反駁,滿心憂慮地上了火車。
家裏少了兩個人,變得冷清許多。姚莉下班之後,一個人待在寂靜無聲的家裏,倒有幾分不習慣。她想找些事情做,但又感到異常疲累,人昏昏沉沉的,有些頭重腳輕的感覺,便隻能早早地睡下。
夜裏,姚莉會做很多夢,醒來時,總是一身虛汗。
那天早上開會時,姚莉忽然暈厥。
楊峻驚慌失措地送姚莉去醫院。
檢查之後,證實姚莉患有腦膜瘤。
楊峻難以置信,姚莉年紀輕輕竟然患上這麽嚴重的疾病。
“還能治愈嗎?”楊峻急切地問醫生。
醫生說:“雖然是良性腫瘤,但診斷較晚,腫瘤生長巨大,包圍了腦組織的血管和神經,不易分離。若采取切除術,可能會導致顱神經損傷,手術風險極大,術中非常容易引起腦部大出血,術後腫瘤的複發率也很高。而且,不可以采取全切除術,隻能做分期手術,縮小腫瘤體積,再做減壓手術,緩解顱內壓力,術後可能還需要放療。”
聽了醫生的診斷結果,楊峻跌坐在椅子上,整個人像被打了麻藥一樣,半天動彈不得,隻感覺渾身發冷,從後脊梁一直涼到腳底心。
他深愛著的人,為什麽會遭受現實如此殘酷的懲罰?
楊峻不敢告訴姚莉實情。
姚莉醒了,楊峻隻說她是太累了,有點貧血,所以才突然暈倒。
姚莉沒有懷疑楊峻的話,感歎說:“原來是貧血,難怪最近總覺得自己沒精神,做點事情就累,還以為是自己犯懶呢。”
“你平時太不注意自己的身體了,以後要當心了。我放你一個月的假,你在家好好休息。”楊峻看著臉色蒼白的姚莉,很想把她捧在手心裏,好好地保護她,不讓她受到任何傷害。他懇切地說:“姚莉,我來照顧你好不好?”
姚莉搖頭,笑說:“我會照顧自己。”
“你……”楊峻欲言又止,怕說多了失言,讓姚莉知道她患病的事實。那對她來說,將是個多麽深重的打擊,她能否承受得住?
姚莉看出楊峻麵色凝重,疑惑地問:“楊峻,你想說什麽?”
“葉植去哪裏了?”
“他去青海寫生了。”
“你叫他回來。”
“幹嗎要叫他回來?他難得出去一次,我不想拖他後腿。我不要緊,養兩天就好了。”
楊峻沉聲說:“他是你的男朋友,他有責任守護在你身邊。”
姚莉沒說話,心情陡然沉重,半晌才問楊峻:“你跟我說實話,我到底怎麽了?”
“你就是貧血,身體虛弱,別的沒什麽,你別亂想。”
楊峻欲蓋彌彰,令姚莉心裏更加驚慌而忐忑,她急聲說:“你不告訴我,我早晚也會知道。瞞得了一時,瞞不了一世。你早點兒告訴我,讓我有個準備。你說,我究竟得了什麽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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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峻不想打擊姚莉,但她說得對,他不告訴她,她遲早也會知道。
“你別急,我告訴你事實。”楊峻握住姚莉的手,故作輕鬆地說,“你確實不是貧血,你的腦袋裏長了一個小腫瘤,是良性腫瘤,你不用怕,切除之後就好了。”
“腫瘤?”姚莉詫然,“你說我的腦袋裏長了腫瘤?”
楊峻委婉地說:“每個人都會生病,既然生病了,就要坦然麵對。你別擔心,良性腫瘤多數可以治愈。你叫葉植或是你父母到北京,咱們一起商議手術的事。”
知道事實之後,姚莉像是驟然掉進了冰窟窿裏,全身浸沒在一片寒冷之中。楊峻雖故作輕鬆地安撫她,可她不傻,知道腦瘤是什麽。這顆腦瘤就是她平靜生活裏的一顆重磅炸彈,她會遭遇前所未有的巨大挫折,如果她扛不過去,那麽挫折的代價就是生命的代價。
“姚莉……”楊峻叫了姚莉一聲,用力地握了握她的手,看著她惶恐不安的樣子,十分心痛。
姚莉怔怔地說不出話,一瞬間體會到生命的無常,並有一種深深的絕望,覺得自己完蛋了,好日子過到頭兒了,從此一病不起了,剩下的日子就是飽受病痛折磨的日子、等死的日子。姚莉覺得自己好像在做噩夢,原來現實比噩夢還可怕。
楊峻打葉植的電話,一直打不通,總是提示不在服務區。
姚莉神情木然,說:“你不要給他打電話了,我不希望他跑回來陪我一起麵對這種痛苦。”
“可是你得手術啊。”
“葉植回來了,我的腦瘤也不會痊愈。”她希望她帶給葉植的感情是溫暖幸福的,不想把葉植拉進她的痛苦裏。她可以一個人麵對的事情,就一個人麵對。她答應過葉植,會自己照顧好自己。她要努力做到。
“姚莉,你到底在想些什麽?這個時候,你怎麽能一個人麵對一切?你是個女人,不是變形金剛。你會脆弱、會生病,你也需要別人照顧你。葉植是你的男朋友,他應該陪在你身邊。”
“我想一個人靜一靜,你回去吧。”
楊峻無奈地說:“我回去處理完公司的事情,馬上到醫院陪你。”
姚莉躺到床上,睜眼看著天花板,眼前隻有一片空白。
這花花世界還有許多美麗的風景來不及欣賞,就隻能麵對這一片空白了。
忽然患病令姚莉措手不及,她日複一日地庸碌繁忙,總想著歲月漫長,以後有機會再享受生活。如今生命短促,朝不保夕,再回顧一生,反躬自省,實在有太多的遺憾——沒有好好地孝順父母,沒有好好地為夢想努力,沒有機會去自己想去的地方,沒有認真地欣賞一下四季的風景……
她答應跟葉植結婚,還沒有做成葉植的妻子。
浮生一世轉頭空,垂垂等死時,才發現自己有那麽多的眷戀不舍。
傍晚,楊峻再返回醫院時,發現姚莉不見了。他打她的手機,她手機關機。他開車去她家裏找她,她家裏鎖著門,敲了半天,裏麵毫無動靜。楊峻不知道姚莉去了哪裏,他心急如焚,擔心她想不開,出了什麽事情。
楊峻像無頭蒼蠅一樣,開車在街上到處找姚莉,一遍遍地打她的電話。他去了姚莉常去的酒吧,找了一圈,一無所獲。他打電話問公司裏的一些職員,他們都說沒見過姚莉。
沒頭沒腦地找了一個小時,楊峻把車停在路邊,反複告訴自己要冷靜。他想起初見姚莉的那天晚上,她跟他告別之後,獨自回家,他開車跟著她,發現她去了一家蛋糕店。
楊峻急忙開車趕去蛋糕店,他匆匆進門,四下尋找,果然看到姚莉。她坐在角落裏,麵前擺著一個巧克力蛋糕和一個綠茶蛋糕。她看著蛋糕,卻一口沒吃。
楊峻走過去坐下,沉默無言地點了支煙,抽完了,才對姚莉說:“我找不到你,快急死了。”
“我不想待在醫院裏。”姚莉說,“我心情不好時,喜歡吃些甜的蛋糕,就來了這家蛋糕店。”
“你要了蛋糕,怎麽沒吃?”
“以前無論遇到什麽難過的事,吃些蛋糕,自己安慰一下自己,過後就好了。但這次不一樣,就算我吃完了蛋糕,也改變不了事實,無論我怎麽安慰自己都沒用了。”姚莉歎了口氣,問楊峻,“假如我不手術,還能活多久?”
楊峻皺眉,又點上一支煙,邊抽邊說:“我不是醫生,不能斷定你生命的長短。我隻知道一點,人活著就有希望,還剩一口氣就不能放棄自己。你年紀輕輕,生命力旺盛,你的腦瘤會治愈的,不會這麽容易就死的。”
姚莉淡聲說:“我問過大夫了,我的腦膜瘤體積過大,手術風險很高,可以切除部分腫瘤,但不可能完全切除。我擺脫不掉腫瘤的控製了,我的生命已經被病魔控製了。”
“你胡說!”楊峻大聲反駁,“我不準你灰心喪氣!我們再去幾家醫院,國內切除不了你的腫瘤,我就帶你去國外。我一定要治好你!我不放棄時,也不準你放棄,你懂我的話嗎?”
“楊峻,你在執著些什麽?”姚莉流了眼淚,挖下一大塊蛋糕填進嘴裏。
那麽甜膩的蛋糕,甜得發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