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時間過境(1)

1

時間有多快?

大概快到一眨眼,眼角就長出了魚尾紋。

2006年是雙春年,這一年有兩次立春。

狗年,葉植的本命年。

雞飛狗跳的歲月,正緩緩拉開帷幕。

葉植快要畢業,唐瑜整天在他耳邊碎碎念,出謀劃策幫他找工作。她的人生坍塌了,便全力構建起葉植的人生——做什麽工作、拿多少薪水、職業規劃、前程出路,一一設想齊全。葉植像她帶的兵一樣,齊步走、向右轉、向左轉、向後轉,都要聽她口令。

葉植離開姚莉之後,日子過得死氣沉沉,連掙紮都懶得掙紮。

生活不過如此,日子、月子、伺候月子,還有什麽新鮮?

唐瑜從美院輟學之後,不找工作,不學無術。她把心思都花在葉植身上,整天帶兵操練,口令不斷。葉植越來越聽她的話,可她越來越不開心。

聽話的葉植像行屍走肉,臉上從沒有笑容。

唐瑜痛恨葉植精神不振、抑鬱寡歡的樣子,但又無計可施。葉植像傀儡一樣任人操縱,她要逛街,葉植陪她逛;她要放風箏,葉植陪她放。葉植什麽都聽她的,可她心裏越發沒有著落。她想要抓緊葉植,但感覺就像抓空氣一樣,狠狠一抓,滿以為有所收獲,可攤開手掌時,卻發現攥緊的拳頭裏空無一物,隻抓住一片虛無。

好在葉植快畢業了。

畢業了就可以結婚了。

唐瑜一心想等葉植畢業就結婚,以後的日子還長,她可以慢慢修煉九陰白骨爪。總有一天,她會把葉植和他的愛情一起抓在手裏,抓出幾個窟窿,叫他銘心刻骨,永難忘懷。

那段時間,唐瑜跟葉植列舉無數畢婚族的事例。

葉植像塊木頭一樣不解風情。

唐瑜忍不住問他:“畢業之後,你打算怎麽辦?”

葉植說:“你不是替我打算好了嗎?我還能有什麽打算?”

“我怎麽打算你都聽我的?那我說等你畢業之後咱們就結婚,你也沒有意見?”

葉植聽見唐瑜說結婚,有些意外,半晌才開口說:“畢業了當然要先工作,什麽根基都沒有,怎麽結婚?”

“你是沒打算跟我結婚吧?還想著那個姚莉?”

“過去的事別再提了。”

唐瑜尖酸地說:“那你找什麽借口?還什麽根基!比爾·蓋茨創微軟那叫根基,你畢業工作三五年,照樣是沒房子、沒車、沒事業。等你打好根基,我都老死閨中了。”

葉植煩悶地說:“不是還沒畢業嗎?等畢業之後再說吧。”

“好,跟我玩騎驢找馬……等你打好根基了,馬也找著了,這卸磨殺驢指日可待啊!”

唐瑜諷刺完葉植,深感自己處境悲涼,冷冷笑著時,鼻子一陣酸刺,險些湧出眼淚。她在葉植麵前哭得太多了,他從不心疼她的眼淚,她不想讓自己的眼淚那麽賤,隻有狠狠地罵。

葉植也被罵皮實了,罵麻木了。他不還嘴,不理論,隻把唐瑜當空氣,晾著她,自己忙自己的,拿著畫筆優哉遊哉地畫畫。

唐瑜恨不得把葉植的畫撕了,再一把撕碎他心裏藏著的那些美好畫麵。她想把他所有的過往都撕碎了,連渣也不剩了,就隻剩她,唯有她。

葉植越冷淡,唐瑜的嫉妒心和獨占欲便越強。葉植千不該萬不該,不該把她的敵人放進心裏。她可以戰勝現實裏的姚莉,卻不能打壓葉植心裏深埋的愛人。

在葉植心裏,唐瑜是草芥,姚莉似珍珠。

這種折磨,逼得唐瑜快要發瘋。

北京的迎春花陸續開放了。

葉植每次看到迎春花,心裏便感到一陣刺痛。他曾經答應陪姚莉一起看2006年的迎春花。言猶在耳,他已失言爽約。

男人的信用,堪比縹緲浮雲。

姚莉看到迎春花開,一定會記得他背約忘誓,並因此對他深惡痛絕。

葉植逐漸明白,這世上有太多的美好隻是發願,根本無法兌現。人都習慣自欺欺人,以此換來一點美好的安慰。

2006年,葉植和姚莉錯過了。

當人錯過的東西太多時,會漸漸數不清楚,隻有籠統的滿懷遺憾。

是說不清、道不明的遺憾。

過了年,姚莉找了新的工作,在楊峻的房地產公司做總經理助理。工作不累,對她這種一向負重的騾子來說,根本是駕輕就熟。

年初,周遠安找了姚莉幾次。公司舉辦酒會,他邀請姚莉做他的舞伴。

姚莉拒絕了,她不想再見那些熟悉的麵孔,更不想跟周遠安糾纏不清。

聽說,周遠安離婚的事已偃旗息鼓,鳴金收兵。他官方的說辭是:“再也沒有使我為之不顧一切的女人了。”

深情又文藝,仿佛徐誌摩附身。

家裏紅旗不倒,外麵彩旗飄飄,又何必搬石頭砸腳自毀長城?

離婚確實多此一舉。

這個奇妙的社會,不拋棄元配的男人,縱然外麵有三宮六院七十二妃,也仍是可歌可泣彪炳千秋的楷模。

沒有人會追究愛情。

愛情無證可考,隸屬神話。哭著喊著追求神話的人,是到點兒該吃藥的神經病,腦子灌溉了黃果樹瀑布,飛流直下三千尺,建幾個水利樞紐工程不在話下。

姚莉二十八歲,家裏不停地給她念緊箍咒。她回家過年時,她媽絮絮叨叨地說:“再不結婚就老了,大齡產婦,不好生養。”

多麽無奈的結局。

追求神話追求了這些年,愛情雲煙縹緲,不知所終,她就隻落了個大齡產婦不好生養。

姚莉疲勞了,到點兒該吃藥了。

2

迎春花開過了,結局必然頹敗。

姚莉開始接二連三地去相親。

在去相親的路上,姚莉耳邊總是繚繞著小商鋪音響喇叭裏放的廣告語:走過路過不要錯過,本店因合同到期,經營不利,現正清倉甩賣,特將所有商品賤價出售,賠錢處理。最後七天,全場特價,機會難得,歡迎大家積極選購!

相親大會上,也應該找個喇叭放一段這樣激動人心的廣告語。

多麽寫實啊!賤了賤了,甩了甩了!

相親的對象有些是同事介紹的,有些是網上組織的同城見麵會。

蘿卜白菜,五花八門。

姚莉的約會對象從周一排到周日,所有的業餘時間都奉獻給了偉大的相親事業。她的人生好像隻有一個主題,那就是馬不停蹄地相親。

每次相親,姚莉心裏都念念有詞:“嫁掉吧,嫁掉吧。人活得夠累了,自己就別給自己添累贅了。”

大齡剩女,神色倉皇地奔走在相親的道路上……

那畫麵也有幾分淒涼。

有時候,姚莉會感到迷茫,不知道結婚是為了什麽。

成年男女趕場相親,大眼瞪小眼的兩個人,哪有空發展什麽愛情?不過是看各方麵的條件相當,就湊合在一個屋簷下相伴過日子。柴米油鹽、生兒育女、雞毛蒜皮,有那麽令人向往嗎?

一個人又有什麽不好?自己吃飽,全家不餓,多麽清淨省心的日子。

習慣群居的人類過不慣孤獨寂寞的日子,總會自甘受縛。

為了所謂好生養的理由,姚莉也想在三十歲之前給自己安排好結局。她厭倦了沒完沒了的過程。

過程太繁瑣,遠不如結局簡單利索。

楊峻也知道姚莉不斷相親的事,一起吃飯時,問姚莉:“你就那麽恨嫁心切?”

姚莉苦笑說:“到了什麽年紀,就做什麽年紀該做的事,隨大流嘛。”

“你是那麽沒個性的人嗎?”

“是啊。”姚莉笑笑,一臉坦然。

每個人都曾經個性過,但天長日久地在生活麵前耍個性,恐怕誰也耍不起。

有時候個性尚未耍盡,人已經筋疲力盡。

年紀大了,心態成熟了,就主動學會安分守己了。

佛說:人生在世如身處荊棘之中,心不動,人不妄動,不動則不傷。如心動則人妄動,傷其身痛其骨,於是體會到世間諸般痛苦。

那些吃過苦頭的人都知道傷身痛骨是什麽滋味。

吃一塹,長一智。

心如止水,不動不傷。

2006年秋天,葉植畢業了。

唐瑜開始緊鑼密鼓地張羅結婚的事。

葉植信馬由韁,對結婚興致缺缺。

唐瑜要求葉植去她家裏提親,葉植敷衍,說等工作穩定之後再說。

“你現在去又怎麽了?”唐瑜咄咄怪叫。

葉植默然看著她,像看一個母夜叉,眼神裏充滿鄙夷。

唐瑜在那種眼神裏敗下陣來,她總不能揮著板斧窮追猛打,逼著人家上門娶親。那真是沒臉沒皮、顏麵掃地了。

結婚緩期執行。

唐瑜改變戰略,決定讓葉植的家人來收拾他的頑固。她擺不平葉植,還擺不平那個貪財的葉萍?她的錢撒出去,葉萍保證腳打後腦勺地跑來給她助威。

立竿見影。

葉植忙著找工作,唐瑜就忙著跟葉萍聯係。

葉萍在吃苦受罪的日子裏熬成了升級版的祥林嫂,在電話裏滔滔不絕地跟唐瑜倒苦水,大意是說家裏生活艱難,日子過得生不如死。唐瑜問她想不想到北京過好日子,還打了葉植的招牌,說葉植畢業了,該是感恩圖報的時候了,要把她接到北京享兩年清福。

葉萍樂壞了,急忙應承下來,說要到北京好好照顧葉植,還煽情地說想唐瑜了。

唐瑜一聲嗤笑,想她是假的,想她的錢才是真的。

金風送爽的十月,葉萍和馮海峰扛著大包小包到了北京。

唐瑜怎麽也沒料到葉萍會跟她老公一起來北京。接站時,她看到他們兩個,硬著頭皮招呼了一聲。若不是為了葉植,她一輩子也不會理睬這種人。

葉萍無限親熱,拉著唐瑜妹子長妹子短。

唐瑜瞥了馮海峰一眼,他個子不高,大概剛到一米七,身體佝僂著,歪膀斜肩,站不直溜,劉羅鍋都比他挺拔幾分。長相也是獐頭鼠目,嘴角邊帶著輕浮的笑,一笑露出一嘴參差不齊的大黃牙。

唐瑜問葉萍:“他誰啊?”

“我老公。”葉萍諂媚地笑,“你叫他姐夫或是馮哥都行。”

“你怎麽把你老公也帶來了?”

“家裏包工隊黃了,他在家裏也沒什麽事情做。我想讓他到北京見見世麵,他還沒來過北京呢。要是能找到什麽合適的工作,我們兩口子就在北京安頓下來不走了。現在北京有錢人多,怎麽也比老家好掙錢,你說是不是?”

唐瑜冷著臉不做聲。

馮海峰裝模作樣地說:“我跟你葉姐到北京發展經濟,開辟財源,也算為建設北京作貢獻了。以後咱處好了就是一家人,一家人都在北京多好,共聚在祖國的心髒裏,這多牛逼啊。等以後有錢了,再把琳琳和我爸媽一起接來,那咱全家就大團圓了。”

唐瑜一聽他的話就來氣,冷聲諷刺說:“姐夫計劃得真長遠啊!”

想得美!

誰要跟鄉巴佬一家大團圓?

馮海峰充滿智慧地說:“不計劃長遠怎麽行?俗話說,吃不窮,穿不窮,算計不到受大窮。人的眼光應該放遠點兒,放長線釣大魚就是這個道理。”

合著釣魚來了。

唐瑜徑自走,葉萍和馮海峰提著大包跟在後麵。

馮海峰邊走邊嘀咕:“瞧那屁股扭得……”

“你說什麽?”葉萍瞪眼。

“沒說什麽。”馮海峰的T恤衫被汗溻濕,怨恨地說,“北京這是什麽天啊?十月了還這麽熱!”

3

唐瑜說要給葉植一個驚喜,帶葉植去了一家飯店。

葉植在飯店見到葉萍和馮海峰,沒有驚喜,光有驚奇。他不知道唐瑜想幹嗎,更不知道馮海峰和葉萍想幹嗎。他們就像桃園三結義,運籌帷幄,居心叵測,小集團合起夥來算計他一個,令他頓感前途黯淡,命運多舛。

那頓飯葉植吃得毫無滋味,送葉萍和馮海峰到酒店休息之後,葉植跟唐瑜在大街上爭執起來。

葉植沒給唐瑜好臉,冷聲嗬斥:“你想幹什麽?你說!”

“我把你姐姐和姐夫接來跟你團聚,可是一片好心啊,你不至於這麽不識好歹吧?”

“你什麽時候變得這麽喜迎好客?”

“都是為了你啊。”

“別裝蒜了,你想幹什麽,你自己心裏明白。”

“北京可不是你家後花園,人家願意來是人家的事,你不歡迎,那你把他們攆回去不就得了,跟我發什麽火啊?”唐瑜輕哼著說,“你姐夫抱負遠大,還打算帶著他的老婆紮根在北京,創出一番宏大事業之後,再接一家老小在祖國的心髒團聚呢。”

葉植漠然說:“唐瑜,你使勁地折騰吧。反正咱倆早晚會發展成一對怨偶,早點兒晚點兒都那麽回事兒。”

“怎麽了?”唐瑜不以為然地說,“我們不是好好的嗎,幹嗎說這種喪氣話?”

“對,我們是好好的。”葉植說,“再也沒有比我們倆更好的情侶了。”

葉植忙於找工作時,正趕上他的導師要舉辦國內巡回畫展。導師需要創作大量作品,一個人忙不過來,便打電話請葉植做助理。

助理每月薪水兩千塊錢,導師應許葉植,不打下手的時候,可以在工作室裏自由創作,畫布、顏料等都由工作室提供。

葉植一口答應。雖說是做助理,但他可以從導師那裏學到很多東西,還可以隨心所欲地創作作品,導師也許還會指點一二,這對他來說是個難能可貴的機會。

唐瑜知道此事,諷刺葉植說:“兩千塊錢,你不如去大街上畫素描了!我托我爸的關係給你找的那些工作,最少也不止兩千塊錢,你究竟在想些什麽啊?”

葉植不想跟她吵,淡然說:“我要做什麽是我的事。我不是在征求你的意見,我隻是通知你一聲。”

唐瑜氣得脫口罵:“你一個月掙那麽點兒錢,能養得起你自己,你能養得起我嗎?還有你姐姐、姐夫兩個拖油瓶,他們住酒店、吃喝玩樂都不用花錢?你隻顧你自己啊?”

“不是我請他們來北京住酒店的。我一個月掙一萬塊錢,也養不起你唐大小姐,更養不起一個濫賭鬼。我雖蠢,但有那個自知之明。你願意打腫臉充胖子,你隨意。”

唐瑜拗不過葉植,趕緊搬救兵,找葉萍出山勸說葉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