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一夜長如歲(1)
1
葉植在廣告公司做最普通的業務員,薪水微薄。
在唐瑜眼裏,這份工作跟乞丐行乞差不多,隻是廣告業務員比乞丐更體麵一些。
葉植沒計較那麽多,他所在意的隻是工作這個形式,至於幹什麽、拿多少錢、工作環境好不好、有沒有發展前途等等,他都不曾考慮。他真正的事業還是畫畫,廣告公司的工作不過是副業,他的心思不會放在副業上糾纏。
工作落實之後,葉植在廣告公司附近租了一處地下室。房租很便宜,每月四百塊錢,水電另算。
地下室昏暗潮濕,一到陰雨天氣,便有一股濃重的黴味直衝鼻腔。
房間沒有窗子,不開燈,白天也伸手不見五指。
葉植覺得自己好像是鑽進地洞裏的一隻老鼠,在這個曠蕩的城市裏,過著自生自滅的生活。他不打擾別人,也不希望被別人打擾。一個人,也有孤獨的自由。
唐瑜去找葉植,捏著鼻子嚷嚷:“你住的是什麽鬼地方啊?!”
葉植懶懶地回應:“沒人請你來。”
“我幫你另租間好點兒的房子吧?我又不是不管你,你幹嗎非得苦著自己,你是自虐狂啊?”
天花板上落著斑斑點點的蒼蠅屎,看起來很惡心。唐瑜站在房間裏,有種拔腿想逃的衝動。她很怕那低垂到人腦蓋兒上的頂棚會突然塌下來,把她砸成肉泥。
葉植盤腿坐在床上抽煙,一邊抽,一邊把《北京晚報》翻得嘩啦嘩啦響,完全不理會唐瑜在說什麽。
唐瑜奪過報紙,氣哼哼地說:“我跟你說話呢,聽見沒有?”
“你趕緊回家吧,別在這兒煩我了。”
“我煩你?”唐瑜怒火躥頂,一腳踢了葉植的畫具,“我一心為你著想,你還嫌我煩?我看你就是不喜歡我,你還想著那個姓姚的對不對?!”
“對對對!”葉植扶起畫具,冷冷地說,“你既然來找我發脾氣,現在發完了就走吧,我這個出氣筒完成任務了,不耽誤你了。”
“都說女人心海底針,我看男人的心才叫人猜摸不透。”唐瑜盯著葉植,緩緩說,“我告訴你葉植,感情是相對的,你給我煩憤惱,我報你怨憎恨,咱們誰也別想過好日子!”
葉植把煙頭彈到唐瑜腳邊,一腳把煙頭踩扁,就像一腳踩扁他的自尊和脾氣。
“你覺得咱們這樣貌合神離互相折磨有意思嗎?”
唐瑜冷笑:“很多事都沒意思,深究不得。我知道強扭的瓜不甜,可咱們都走到今天這一步了,騎虎難下。我為你付出那麽多,你沒還清賬目之前,我不會放過你的。什麽時候咱們兩清了,再來仔細研究一下咱們的感情有沒有意思。”
等到山窮水盡,水落石出,一切終見分曉,不必猴急。
有些感情就像看電視劇,早能預見結果,卻還是要一集一集地看過去。戀人之間也一樣,縱然能預知結果,也還是要一步一步地走過去,直到走散了為止。
葉植覺得唐瑜就像一隻狠毒的螃蟹,她用一對螯死死地鉗住他的衣角,除非她自己願意撒手,否則他永遠別想甩掉她。
欠人的,早晚都要還。
葉植掙了工資,隻留下很少的生活費,其餘全部上繳唐瑜。
唐瑜喜滋滋,認為葉植跟她融為一體不分彼此了。
葉植的想法卻沒有一絲煽情,不過是還債罷了。
除了努力工作還債之外,葉植心裏沒有別的念頭了,唯一的奢望隻是想再見姚莉一麵,謝謝她當初對他們姐弟的照顧。
葉植上班的公司離姚莉的公司不遠,他下班坐地鐵,十幾分鍾便到了。
在車如流水馬如龍的城市裏,相距咫尺,即使不刻意尋找,也終有機會遇見。但在迷宮一樣的水泥森林裏,十幾分鍾的距離,也可以隔斷一生。
那天傍晚,葉植去找姚莉時下了大雨。葉植沒帶傘,狼狽地站在雨中,看著大廈裏陸續走出的三三兩兩的人群。他等了很久,以為等不到姚莉了。快到七點時,才看到姚莉打著雨傘出了公司大樓。公司五點下班,她又加了兩個小時的班。
城市裏的人,除了擁有工作之外,其他一切都是奢侈。
葉植遠遠地注視著姚莉,她的身影在夜色裏顯得單薄,風拂過時,縷縷長發微微地擋住了她淨白的臉龐。她穿著高跟鞋,埋頭走路,對身邊的一切漠不關心。
葉植想叫住姚莉,卻感到喉嚨喑啞無力。他和姚莉再見麵,情境尷尬,該用怎樣的態度麵對彼此?也許像這樣遠遠地看她一眼,不再打擾她,才最恰當。
雨停了,葉植身上還滴著水,夜風吹到身上時,有些許涼意。
葉植疲憊地坐到一邊,從兜裏掏出煙,才想起煙泡了水。他懊惱地把頭埋進手臂裏,腦子裏不斷閃現跟姚莉在一起時的畫麵。那畫麵異常清晰,就像是昨天才發生的事,怎麽一轉眼就已經時過境遷?
世事變化無常,真像一部快進播放的影片,來不及看懂,也來不及體會,更來不及回味,一切就戛然而止。
令人頹喪。
高跟鞋的聲音越漸清晰,由遠及近。
葉植猛地抬頭,看到走到他麵前的姚莉。
“你怎麽在這裏?”姚莉淡聲問,“怎麽不避雨啊?渾身都淋濕了。”
“姚莉……”
姚莉看到葉植的眼睛直直地望著她,目光與明眼人無異,她有些激動地問:“你的眼睛能看到了?”
葉植點頭說:“我的眼睛已經好了。”
“那真的太好了。”姚莉滿臉欣喜,“我知道你的眼睛一定會好的。”
葉植微微地笑了笑,他的眼睛是好了,他們能看到彼此了,結果卻是相見隻能懷念。
“你淋濕了會感冒的,你住在哪裏?趕緊回去吧。”
“沒關係。”葉植抹了抹頭上的雨水,“我們去喝酒吧,就當是為了謝謝你當初照顧我。”
“你就是為了這個才來找我?”姚莉苦笑著搖頭,“我不用你謝我,我照顧你也沒什麽。我們做不成情侶,也還是朋友。”
“是,朋友。”葉植笑著重複朋友兩個字,心頭滿是酸苦。他和姚莉,隻是朋友。
2
人是健忘的,許多曾經熟悉的事物,都會在時光裏變得陌生。
姚莉注視著葉植,想好好記住他的模樣。分別之後,她常常會想起他,有時候會覺得他麵目模糊,記不清他的眉眼。
時光涼薄,不知不覺間,我們遺忘得越來越多,若不能謹記一些深愛的人和深摯的感情,早晚會變成一具被光陰蠹空的軀殼。她和葉植雖無緣相守,但她也不願淡忘了他。
葉植和姚莉去了一家餐廳,點了菜要了酒,兩人幹坐著,不知道說什麽好。
唐瑜打電話,葉植沒接,關機之後,把手機扔在一邊。
姚莉看到,淡然勸說:“既然跟人家在一起,就好好珍惜你們的緣分。她找你,你還是回去吧。”
“我跟你吃頓飯,無愧於她。”葉植倒酒敬姚莉。
灌進喉嚨裏的酒又苦又辣,灼心燒肺。
葉植喝了很多酒,他想為了心愛的人痛痛快快地醉一次。醉過這一次,他就要好好地收拾起自己的青春和愛情,打點行裝,默然上路,繼續另一段感情,繼續另一種生活。
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
葉植很快就喝醉了。
姚莉也想喝醉,可她喝得越多心裏便越清醒。她看到葉植痛苦的神情時,心裏疼得厲害,眼淚幾次翻湧,她一忍再忍,才忍住了沒有落淚。不是她堅強,隻是她明白,再多的眼淚也挽不回現實。她在葉植麵前哭,隻會讓他更難受。葉植和唐瑜在一起了,她會為他們祝福。不論是是非非,她都希望曾經愛過的人得到幸福。
葉植醉醺醺地問姚莉:“你還愛我嗎?”
姚莉沒說話,仰頭喝了一整杯酒。
葉植沒有得到答案。
姚莉把喝醉的葉植送上出租車,然後打電話給唐瑜,讓她去接葉植。
出租車遠遠駛去,姚莉眼看著心愛的人離開自己,終於不必忍耐,讓眼淚順勢流下。
在外麵飄蕩多年,漸漸發覺身邊的一切都是冷的,隻有眼淚尚有餘溫。
唐瑜沒想到葉植會喝得那麽醉,她扶著葉植踉蹌地走進地下室的房間,一進屋,葉植便一頭栽倒在床上。
“你起來跟我把話說清楚,你找那個姓姚的幹什麽?”唐瑜踢他一腳,“你們倆是不是藕斷絲連啊?”
葉植閉著眼睛喃喃念著姚莉的名字。
怨恨和痛楚一齊湧上唐瑜的心頭,有種五雷轟頂的感覺。這就是她千方百計搶來的男人,得到了人,得不到心。
付出再多又有什麽用?
用情於對己無情之人,瞎子點燈白費蠟,竹籃打水一場空。
受了傷的唐瑜跑出葉植住的地下室。她一路走一路哭,悲憤難平。為什麽她的愛情如此艱辛?
唐瑜打電話給崔旭東,說:“你出來陪我一下,我心情不好。”
“你怎麽了?誰惹你了?”
“還有誰?!”
“我早告訴過你,那葉植就是個不識抬舉的貨,牽著不走打著倒退,他也能配得起你?”
唐瑜輕蔑地說:“他不能,你能?”
“我就是什麽都不能,好歹還能給你當炮灰,能挺著雪亮的胸膛任你大小姐向我開炮,招之即來,揮之即去。你還想怎麽著啊?”崔旭東哼哼著笑了,他覺得自己真是個可歌可泣的偉大情種,葉植哪能比得上他呢?
夜裏十一點鍾,唐瑜跟崔旭東在酒吧裏痛飲。
唐瑜一邊喝酒,一邊絮絮叨叨地發牢騷,向崔旭東訴說對葉植的種種不滿。
崔旭東懶得聽這些雞毛蒜皮,嘴上嗯嗯啊啊地應和著,心裏卻動著歪念頭。這個唐瑜就是個花癡小賤人,若非她的美貌與財產,他會深更半夜跑出來陪她哭天抹淚甩鼻涕?他又不是愛心大使!
唐瑜醉眼迷蒙,兩頰緋紅,胸前飽滿鼓脹的****隱約可見,姿態撩人。她暈乎乎地靠在崔旭東身上,軟綿綿的身子柔若無骨,更惹得崔旭東欲火焚身。
在這種情況下,估計可以堅挺的男人都要犯罪。
崔旭東摟抱著唐瑜離開酒吧,打車去了附近酒店。
崔旭東開了房,把唐瑜扔在床上,三下兩下胡亂地剝光她的衣服,猛力進入時,齜牙咧嘴地笑了。
他終於得到了唐瑜,真是美好的一夜。
第二天,唐瑜醒過來,看到自己光溜溜的身子,還有躺在一邊正打著呼嚕的崔旭東,瞬間明白自己幹了什麽蠢事。她拿衣服裹住自己,跟著一巴掌扇到崔旭東臉上。
這個禽獸,竟然玷汙她。
唐瑜的眼淚劈裏啪啦地掉下來,臉孔扭曲變形。
崔旭東被一巴掌打醒,猛地坐起身,看到唐瑜悲慟的神情,扯著嘴角笑:“你打我還有什麽用啊?生米都煮成熟飯了。”
“你竟敢奸汙我!”唐瑜的手顫抖地指著崔旭東,睚眥欲裂。
“你非要把話說得那麽難聽啊?我真沒對你用強,何來奸汙之說?你又不是未成年,咱們頂多是酒後亂性。這年頭兒,沒人會把這當回事兒。”崔旭東光著屁股跳下床,找了衣服穿上,點了支煙說,“你不用怕,我會對你負責任的。要我什麽時候娶,你吱一聲,我立馬拿戶口本跟你去民政局。”
唐瑜大吼:“你還要不要臉?!”
“別喊了,搞得跟貞節烈女似的,你不怕丟人啊?”
唐瑜捂著臉失聲痛哭。老天如此厚待她,她得不到心愛的男人,隻得到一個無恥之徒。她不明白自己究竟做錯什麽,以致下場如此狼狽不堪。
有大半個月的時間,唐瑜沒有再找葉植。
平時,唐瑜的電話像鬧鍾一樣,早中晚都會響上幾遍,冷不丁清靜下來,葉植還覺得奇怪,唐瑜怎麽忽然沒了動靜?
葉植給唐瑜打電話,問她情況,她說她生病了。葉植問她生什麽病,要不要緊。她說是感冒,沒什麽事。葉植就沒再多問,叮囑她養好身體。
3
發薪水那天,葉植約唐瑜出去吃飯。
兩人一起去了一家老北京餐館。
吃飯時,唐瑜心不在焉,葉植問她話,她答非所問,神遊天外。
葉植說:“你要有什麽事,就告訴我,別一個人胡思亂想。”
唐瑜一臉緊張:“你知道什麽了?是崔旭東告訴你什麽了?”
葉植更加疑惑:“你是不是有事瞞著我?這跟崔旭東有什麽關係?你說你到底怎麽回事?”
“沒有,我什麽事也沒有。”唐瑜搖著腦袋極力否認,她不能讓葉植知道她跟崔旭東之間的齷齪事,那樣她在葉植麵前就抬不起頭做人了。
唐瑜慌亂地拿起一杯茶水喝,茶太燙,灑了一身。她忙著擦拭,身後一個男人嗓門洪亮地笑說:“哎喲,唐小姐怎麽在這兒啊?”
唐瑜回頭一看,嚇得手一抖,茶杯摔到地上。
男人坐下來,笑著說:“上次真倒黴啊,麵包車忘加油了,要不然你介紹我的那單生意,我說什麽也做下了。”
“你胡說什麽?”唐瑜臉色煞白,見了瘟神一樣,急忙起身拉葉植,“我們走,我不舒服,想回家休息。”
“哎,你急什麽呀?我沒做成你的生意,也沒想跟你要錢,你犯不著避我跟避雷似的。山不轉水轉,我跟你聯絡一下感情,以後有生意再找我嘛!”
葉植臉色越來越陰沉,問唐瑜:“他是誰?你們做什麽生意?”
“我……”唐瑜心慌意亂,一時語塞。
葉植盯著唐瑜的臉,猜疑著緩緩說:“我被麵包車撞傷,是你……是你找人撞我?”
唐瑜目瞪口呆,半晌才急聲辯解:“沒有,不是我。你相信我,我沒想撞傷你。我也不知道怎麽會這樣……我隻是一時生氣,想找人嚇嚇你。我不是故意的!”
“你的心是什麽做的?”葉植不敢相信這一切,但事實就是如此冷酷。他以為身邊的女人是滿腔愛意的蔦蘿,沒料到她是滿腹惡毒的蛇蠍。
這就是口蜜腹劍的女人。
嘴裏愛他,心裏害他。一手整死他後,又楚楚可憐地在他墳頭兒哭訴:“我不是故意的!”
什麽才是故意?
唐瑜哭喪著臉,扯著葉植說:“葉植,我是真的愛你,我寧願傷害我自己,也不會忍心傷害你。我對你的心,難道你還不了解嗎?”
“我了解。”葉植冷笑說,“我現在才了解,你對我安的是什麽心!”
唐瑜急得哭了,“你相信我好不好?你聽見他說了,他的麵包車忘記加油了,所以,撞傷你的人不是他。你別誤會我,別以為是我害你。不是這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