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火星上的人類學家(4)

學校和語言矯正師喚醒了譚普,將她從深淵中拯救了出來(後來她自己也感覺到了),並促使她開始了緩慢的蛻變。很明顯她還是處於自閉狀態,但是她新生的語言和交流能力像是給了她一個支柱、一些力量去掌控一團混亂的回憶。她的感官係統一直在過度敏感和不夠敏感之間來回搖擺,現在開始變得有些穩定。盡管也有退步和反複的時期,6歲時她顯然已經能夠掌握一定的語言能力,至此她已經跨過了那條分隔像她一樣的“高功能”自閉症患者和無法正常說話或自理的“低功能”患者的盧比孔河。掌握了語言,可怕的三組障礙——社會的、溝通的、想象的——開始有些屈服了。譚普開始與其他人接觸,尤其是一兩個欣賞她的才智、她的特殊並能容忍她的病理——她現在的喋喋不休和不停質問、她奇怪的關注點、她的憤怒——的老師。更為重要的是一些真正的歡樂和創造力——繪畫、製作紙板模型和雕塑以及“獨特的、創造性的淘氣方式”也隨之湧現。8歲的時候,正常的孩子初學走路時玩的“假扮遊戲”已經成為譚普的遊戲了,但是低功能的自閉症兒童從來沒有達到這一水平。

她的母親、阿姨和幾個老師起了關鍵的作用,但是在這漫漫的求索之路上,同樣關鍵的是自閉症兒童所表現出來的緩慢發展;作為一種發展紊亂的症疾,隨著患者的逐漸長大,自閉症也就變得不再像以前那麽極端,患者逐漸學會更好地與其和平共處。

在學校裏,譚普渴望朋友而且她會對朋友推心置腹、完全忠誠(兩到三年的時間裏,她有一個想象的朋友),但是她的講話、處事方式有些問題,看上去似乎在疏遠他人,因此,盡管他們敬佩她的才智,卻從來沒有把她視為自己群體的一分子。“我不知道我到底做錯了什麽。很奇怪,我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差異,反而覺得其他的孩子不同。我從來沒有搞清楚為什麽我不合群。”其他的孩子之間傳遞著一些東西,一些快速的、含蓄的、不斷變化的東西——他們之間的心意交流、協商以及快速的相互理解那麽不尋常,所以她常常回想他們是不是有心靈感應術。現在她意識到這些社會信號的存在;她說,她能推斷出來,但是她自己不能解讀,不能直接參與到這場充滿魔力的交流之中,或者不能想象出其後多層次的千變萬化的思想狀態。意識到這一點之後,她竭力地想要去彌補,從而把無盡的知性努力和計算能力花在別人不費吹灰之力就能明白的事情上。這就是為什麽她有一種被排擠的感覺,一個外星人。

她15歲的時候發生了一件很關鍵的事情。當時她已經迷上了抓牛的按壓槽。教他們科學的老師並沒有嘲笑她的這個興趣,而是認真對待並且鼓勵她實際動手製造自己的按壓槽。從這時開始,在他的引導下,她對農場的動物和機器到整個生物學以至科學本身都逐漸產生了興趣。此時的譚普在理解日常語言或者社會語言方麵仍存在很大障礙——她仍然不理解暗示、假設、諷刺、隱喻和嘲諷——但是,科技語言讓她如釋重負。它更為清楚,更為淺顯,更少地依賴於含蓄的假設。社會語言對她來說有多難,科學語言就有多簡單,這成為她涉足科學的門徑。

但是問題並未在此終結,盡管她把自己的大部分才智和情感能量集中到科學上,其他的情緒如緊張、焦急,甚至痛苦仍舊存在。成長為青少年之後,譚普不得不認識到她也許永遠不能過正常的生活,或者享受人生的正常樂趣——愛與友誼、娛樂與社會。在這一階段,對於有天賦的年輕自閉症患者來說,這種意識也許是毀滅性的,這也就是為何不時有人情緒消沉甚至自殺。譚普用一種決絕和奉獻精神來對待這一意識:她將一直獨身,並且決定把科學作為自己終生的事業。

青春期的到來讓她明白,不僅她的情感狀態,而且其心理和生理的運轉都極為脆弱,某些感官刺激、壓力、疲倦或者衝突都會輕易地使她失去平衡。尤其當時的荷爾蒙分泌紊亂使得她的情緒總是起伏不定。但是在這段**的時期還有一種激情和熾熱;隻有等她完成大學學業並開始自己的職業生涯之後,她才能夠自主地平靜下來。實際上,她覺得自己不得不這樣做,否則身體會自取滅亡。這時她開始服用小粒的丙咪嗪,一種在市麵上用作抗抑鬱症的藥物。在她的書中譚普講述了這樣做的利弊:

對於生活的基本意義的狂熱求索消失了。我不再關注某一件事,因為我不再有動力了。在過去的4年中我很少在日記本中寫入新的內容,因為抗抑鬱症的藥品消耗掉了我的大部分熱情。激情平息之後,我的工作和……生意逐漸步入正軌。因為我輕鬆了許多,我可以更好地跟別人相處;與壓力相關的??康問題,比如說腸炎,也消失不見了。然而如果在我20歲剛出頭的時候能得到這種藥物治療的話,我也許就不會有這麽多成就了。“神經緊張”和注意力是很棒的激勵因素,直到它們與壓力相關的健康問題一起撕裂我的身體。

讀到這裏我想到了羅伯特·洛威爾曾經對我說過,他依靠服用鋰來對抗自己的躁鬱症:“從某種程度上說,我感覺好多了,更為平靜和穩定。但是我的詩歌的感染力大大下降。”當譚普也清楚地意識到為了平靜下來所付出的代價時,她覺得在人生的這個階段付出物有所值。然而她有時會錯失以前曾經感覺到的情感和狂熱。

智力發展遲緩的另一個方麵也許就是持續的完善社會技巧和感受的能力,在過去的20年裏譚普的確一直在做著改善。她告訴我說,10年前剛開始做講座的時候,她似乎通常並不是在對著聽眾演講——她同聽眾沒有眼神交流,事實上她也許正在看其他的方向——而且講座結束後她也不能回答問題。現在她99%的時間都花在了路上,進行環球演講,有時關於自閉症,有時則是關於動物行為學。她的演講風格已經頗為流暢,與聽眾的眼神交流也增多,有時還會穿插一些幽默的旁白和即興的創作。她能輕鬆地回答問題,必要的時候也學會了回避問題。她的社會生活也有所改善,所以最近譚普告訴我,她很享受能與兩三個朋友在一起消磨時光。然而獲得真正的友誼,欣賞別人的與眾不同和獨特思想,也許是自閉症患者最難達到的境界。尤塔·弗利思在《自閉症和阿斯伯格綜合征》一書中寫道:“阿斯伯格綜合征患者似乎並不能掌握達成並保持親密的雙向人際關係的訣竅,然而日常的社會交往還是在他們掌握之中的。”她的同事彼德·霍布森描述過一個聰明的自閉症男性患者:他無法理解“朋友”的含義。然而聽完譚普的講述,我感覺在她40歲時似乎已經掌握了一絲有關友誼本質的真諦。

我們就這樣邊走邊聊將近兩個小時,結束了對學校農場的參觀,吃個午飯稍事休息。在我看來,譚普很高興能夠停一會兒,不再說話、不再思考。在我的壓迫下,譚普進行了近乎猛烈的自我審視(雖然她也強迫自己每日三省吾身,總是在一個非自閉的世界裏掙紮,試圖去理解自閉症並與其和睦相處)。在我們談話的過程中,從某些方麵或者某種表象來講,譚普已經表現出越來越多的“正常性”,然而盡管她有著勇敢和聰敏的一麵,但是從某種程度上講,其背後隱藏的依然是遙遠與冷漠。“我跟德塔真的很像。”我們開車離開農場時她對我說。同我一樣,她是《星際迷航》的忠實影迷,她最喜歡的角色就是德塔,一個機器人,因為沒有感情,他對成為人類充滿了好奇與渴望。他細致入微地觀察著人類的行為,有時也會模仿,但是他最希望的就是成為真正的人類。相當數量的自閉症患者都對德塔有認同感,還有他的前輩斯伯克先生。

B先生一家——那個我曾經拜訪過的加利福尼亞的自閉症家庭——也是一樣,年長的幾個孩子與父母一樣患阿斯伯格綜合征,幼小的幾個則是典型自閉症患者。初次到他們家時,全家的氣氛相當正常,以至於我都懷疑別人是不是告知了錯誤的信息,或者是我自己走錯了家門,因為那裏絲毫沒有明顯的“自閉”跡象。直到我住下來,我才注意到那個經常使用的蹦床,有時全家都喜歡在上麵邊跳邊拍手;那個擺滿科幻小說的書房;浴室牆上貼的奇怪的漫畫;廚房裏貼的可笑的指南,“做飯用的”、“擺桌子用的”、“洗餐具用的”,暗示了這些工作都必須按照一種固定的、模式化的方式來做(後來我才知道這都是自閉症患者間的笑話)。有一次,B太太戲稱自己是“瀕臨正常邊緣”人,但是後來才解釋清“瀕臨”的含義:“我們知道‘正常的’的規則和傳統,但是這之間真的需要一個過渡。你可以假裝正常,學習那些規則然後遵守它們,但是……”

“你可以模仿人類的行為,”她的丈夫插話說,“我卻仍然不明白社會傳統背後蘊涵著什麽。你觀察到了表象——但是……”

B先生一家學會了演繹正常的表象,這很有必要,隻有這樣他們才能生活在郊外,開著車上班,兒子在常規學校就讀。但是他們對自己並不抱有幻想。他們很清楚自己有自閉症,而且在大學期間他們相識,彼此之間的那種親和力和愉悅感注定他們將來要結為連理。“我們仿佛已經認識了百萬年。”B太太說。然而他們也很清楚地意識到自閉症帶來的問題,對於各自的與眾不同他們都抱著尊重甚至是自豪的態度對待。事實上,在一些自閉症患者看來,這種極端的、難以消除的與眾不同過於根深蒂固了,他們不得不半自嘲地把自己視為其他族群的成員(“他們用運輸工具把我們一起投射到這裏。”B一家人常常喜歡這樣說),而且他們覺得,自閉症可以被視為一種健康狀況,或被診斷為一種症狀,但是也必須被看做一整套的生存模式,一種完全不同的方法或者身份,人們需要意識到它的存在,甚至要以此為傲。

譚普的態度似乎與之類似:她很清楚(隻是理智上推斷出的)自己的人生中缺失了什麽,然而也同樣清楚自己的優勢——她的注意力、思想深度、真誠、韌性,她無力偽裝、坦率、誠實,她懷疑——我也越來越懷疑——這些優勢,這些自閉症的積極方麵與其消極方麵是如影隨形的。然而有時她也必須忘記自己是自閉的,體驗與他人融為一體的感受,不再被排斥,不再特立獨行。

天堂肉類加工廠

我們花了一上午的時間與肉牛在一起,並且計劃下午去參觀一個屠宰場(或者用該產業的委婉說法是“肉類加工廠”),我們都對肉食有些反胃,所以就點了一份墨西哥餐,裏麵隻有米飯和豆子。午飯以後,我們開車去飛機場,然後乘一架小型通勤飛機去往加工廠。譚普非常希望我能看一看她引以為傲的設計。這些工廠不對外開放以保證安全。譚普幾年前設計了這裏的設備,現在她的工裝褲和身份證上還留有該廠的徽章。但是有一個問題:我怎麽辦呢?早上的時候,譚普也想到了這一點,便從她收集的帽子裏挑出了一頂衛生工程師戴的鮮黃的安全帽。她遞給我,說:“這就行了。你戴起來挺合適的,它跟你的卡其布褲子和襯衣很配。你看起來很像一個衛生工程師。”我臉紅了,以前從來沒有人跟我說過這樣的話。“現在你需要做的就是把自己想象成一個衛生工程師,並像他們那樣行動。”我很吃驚,據說自閉症患者不會玩假扮遊戲,但是譚普現在卻冷靜沉著而且沒有絲毫猶豫地把我偽裝起來,再偷偷運進那個工廠。

結果,我們順利地進去了。開車穿過大門的時候,譚普帶著一種莊重的自信氣質向門衛愉快地揮了揮手,門衛作了同樣的回應。“戴上那頂帽子,”我們停車時譚普告訴我,“一直戴著它。在這兒你就是一個衛生工程師。”

在工廠的大樓之外,我們停下來斜倚在圈養牛的欄杆上,然後沿著一條小路向前(這條路是牛需要走過的最後一程)再向上,一道彎彎曲曲的斜坡將我們帶到了工廠的主樓——“天堂的階梯”,譚普這樣稱呼它。這時我又一次迷惑了。據說自閉症患者不太會運用比喻的手法,反諷尤為困難,但是聽到譚普這麽直接、嚴肅的表達,我便不敢確定這種說法是否正確了,因為這就是比喻和反諷啊!她曾經聽到過這個短語——也許顧名思義,這條路在她看來的確就是如此。在她的自傳中她也曾經像這樣按字麵意思介紹過一個標誌物:少年時代,她聽到一位牧師引述《約翰福音》第十章第九節:“我就是門;凡通過我進來的必得救贖。”牧師還加了一句話:“在你們每個人麵前都有一扇通向天堂的門。打開它獲得救贖吧。”譚普寫道:

與很多自閉症兒童一樣,任何事情對於我都隻具有表麵意義。我的思想定格在一件事上,門,一扇通向天堂的門……我一定要找到那扇門……壁櫥的門、浴室的門、前門、馬廄的門——我查看了所有的門,並否決了它們就是那扇門的可能性。後來有一天……我發現我們宿舍正在改建……一個小平台從宿舍樓裏延伸出來,我爬上去之後發現它就是那扇門!它是一扇通向屋頂的小木門……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溢滿心間……愛和幸福感包圍著我……我終於找到它了!通往我的天堂的門。

後來,譚普告訴我,她相信人死之後會以某種形式繼續存在(即使隻是宇宙中一種“視覺化的能量”)。由於十分明確動物的感情以及它們類似於人性的“生物性”,她也必須賦予它們某種不朽的力量。

我們沿著被高牆包圍的、平緩的斜坡款步前行,牛群也排成一列怡然自得地向上走,他們完全不知道遭到致命的電擊而昏厥之後會發生什麽。譚普是設計這種斜坡的先驅,在這個行業中她的名字還與彎曲斜槽聯係在一起。走上狹窄的過道,透過彎曲斜槽的槽壁察看,譚普告訴我這種斜槽的特殊好處:斜槽能使這些動物避免看到斜坡盡頭發生的事情,直到它們到達那裏(因此也避免了任何恐懼的情緒);同時,這也利用了牛群喜歡繞圈的天性。高牆則讓牛群避免不安和分神,從而能專心地趕路。

在陡坡頂部的大樓內,動物們發現自己不知不覺地跟隨肚子下麵的傳送帶向前移動(這種“雙軌製動器”是譚普的另一項發明)。幾秒鍾後,大腦中被注入空氣的動物立刻就死去了。譚普告訴我,相似的程序也可以用在豬屠宰業裏,但是一般來說它們是被交流電殺死的,而不是用空氣。她加了一條有趣的注釋:“一台電擊機器”——就像一些精神病醫院的設備——“和電昏豬的機器幾乎有著同樣的參數:大概都是1安培、300伏特。”引線如果有一丁點錯位,病人就會像豬一樣被殺死或者電暈。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她自己也有些吃驚。

看到電擊機器時,我有點害怕,但是她向我擔保,對於所要發生的一切,牛群不會膽怯、不會不安。的確,她的全部精力都放在了如何去除動物們可能麵對的恐懼或者壓力之上,因而它們可以安靜地、平緩地、不知不覺地迎接死亡。但是這整件事情還是讓我不寒而栗。在這種地方工作,她,還有其他人到底是什麽感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