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火星上的人類學家(5)

譚普探討過這一問題,還曾寫過一篇經典的專題論文。她注意到,屠宰場的雇員很快培養出一種自我保護式的冷漠,開始用純粹機械的手法屠殺動物。“負責屠殺動物的人工作起來就仿佛在給傳送帶上的箱子貼標簽。對於自己的行為他不帶絲毫感情。”其他人,她揭露到,“開始享受殺戮……並且有意地折磨動物。”說到這些態度,譚普想到了其他類似的事情:“我發現對待動物的方式和對待殘疾人的方式很類似。佐治亞就是一個瘋人院——他們對待殘疾人的態度比對待動物還糟糕……允許死刑的州對動物和殘疾人來說都是最糟糕的地方。”

這些都讓譚普盛怒不已,同時也使她十分關注人性化的改革:如同想要改變肉食加工產業中對牛類的手段一樣,她也想要改革人們對待殘疾人,尤其是自閉症患者的態度。(殺死動物的唯一合適的、能對動物表現敬意的方法就是用宗教的、神聖的手段。)

從屠宰場出來真是一種解脫,那裏惡心的味道滲透到屠宰場的每一個角落,我不得不收腹屏息,盡力不要嘔吐出來;走出那裏,呼吸著清冷、潔淨、沒有被血和垃圾的味道汙染的空氣真是極大的解脫;擺脫殺戮的念頭,精神上也是一種巨大的解脫。開車離開的路上我問了譚普的想法。“沒有人應該一直屠殺動物。”她說,並且告訴我她已經寫過很多文章論述職員流動製的重要性,這樣他們就不會一直從事殺戮的、血腥的或者駕駛性的工作了。她自身也需要其他的氣氛和工作,這些則構成她生命中關鍵而愉快的部分。因為她對動物獸群的心理和行為的理解,不僅世界各地的飼育場和屠宰場紛紛向她求救,還有遠方新西蘭的牧羊工人和一些狩獵場和動物園的經營者。我覺得她也許喜歡在非洲大草原上度過一段時間,做一名象群、羚羊或角馬等動物的顧問。但是,她是否能像了解牛群那樣去了解猿類呢(猿類已經有一些“心智”了)?或者她會發現它們令人困惑、難以理解,如同她在孩子和其他人類身上發現的特點。“我能感受到農場動物的行為。”她後來說,“而對於靈長類動物我隻能從理智上去理解。”

譚普對牛的感情最深,麵對它們她總有款款柔情和絲絲憐憫,如同愛一樣的感情。在我們駛往下一站(一個飼育場)的路上她一直談論這個話題——在斜槽中擁抱牛的時候她能感受的柔情,她如何試圖把平靜傳輸給牛,在它們生命的最後時期帶給它們安撫。對她來說,在動物的最後時光安撫它們是半物質、半神聖的,這也是她竭盡全力想要教給屠宰場斜槽管理人的東西。她告訴我一個關於屠宰場經理的故事。這個經理本來很排斥她的這些建議,然而看到譚普安撫**的動物之後,他也折服於譚普的力量,所以她工作時這個經理就會從屋頂的洞向裏窺探而不讓她察覺。這個故事發生於她在南部屠宰場做顧問的時候,全部的場景以及故事的背景都不斷在她的頭腦中重演:那個下午她向我講了6次這個故事,每次都很詳盡,而且幾乎用的是同樣的詞句。

我既驚詫於她的記憶力和事件再現的清晰生動——她似乎在頭腦中播放它,不遺漏一個細節——又驚訝於故事不可磨滅的特質。故事似乎就是原始現場,它帶來的感受(以及相伴的情感)被複製、重演而沒有一點更改。在我看來,這種記憶力的特質(在某些方麵與史蒂芬·威爾特希爾有些相似)既是奇異的又是病態的——奇異是因為它的細致,病態是因為它的定力——它更像是一種電腦記錄而非其他。譚普自己也常常提起自己記憶力與計算機的相似性:“我的思想就像是電腦裏的硬盤,像是快速存取的錄像帶。但是一旦提到某個場景,我就必須整體重播。”例如,她不能僅僅關注在動物的最後時光安撫它們的場景,她必須在頭腦中播放整個過程:從動物進入斜槽、緩步前行(沒有“快進”,這一段大約要播放兩分鍾),直到喉管被切斷之後動物死亡、倒下。“《侏羅紀公園》裏的電腦做的任何事情我都能做,”她接著說,“隻要頭腦中有材料,我就能做所有的事情……我的大腦裏真的有那種機器。它在我的思想裏運作。我播放磁帶——這是一種慢性思考的方式。”她在工作方麵的思維方式更為理想。她在自己的思想中設計最為精致的設備,把該係統的每一個零部件視覺化,用不同的方法排列它們並從不同的視角觀察,由近及遠。一旦設計完成,她將在思想中“按動模擬按鈕”,即想象整個運作中的工廠。在模擬中會暴露一些意想不到的問題,當這些發生時,她就會精確地找出問題所在,修改設計後再作一次模擬,如果需要的話重複幾次模擬過程,直到設計得完美無缺。隻有這一切在她的頭腦中明晰之後她才能繪製真正的藍圖。這時就無需再多加注意,剩下的都是機械工作,足以應付。“一旦把最基本的東西規劃出來之後,我就能把它畫到紙上。我可以聽著電視機裏的聲音,但是不帶任何感情。我隻是啟動我的陽光工作站來做這件事。”

但是當她進行其他思維方式——象征性思維、概念思維或抽象思維——的時候,這種模擬或者具體的想象就不再適用了。為了搞清楚諺語“滾動的石頭不長苔”的含義,她說:“我必須播放石頭滾動的錄像,然後甩掉上麵的青苔,才能明白這句話到底意味著什麽。”概括之前她必須要先具體化。在學校的時候,她無法明白《主禱文》,直到她看到了具體的影像:“能量和輝煌”是高壓電線和炫目的太陽;“侵入”就是……在樹上掛著一個“禁止入內”的標識。

努力理解自己的人

在她的自傳,更精確地說,在這本書出版之前發表的一篇30頁的論文中——《我作為一個自閉兒童的經曆》,1984年刊登在《分子行為精神病學》期刊上——譚普更為簡潔地描述了兒童時代的經曆:那時候她就已經在空間測試和視覺測試方麵名列前茅,在抽象和順序檢驗中成績則很差(這樣的紀錄是自閉症患者的典型特征,他們在所謂的智力測試中表現很不平均)。在一些情況下,這樣的分數具有誤導性,譚普寫道,本來對她來說很難的題目,如果她用“正常人”的方式去做就會變得簡單,因為她可以用特質的、視覺化的方法去做:句子、詩歌以及數字串都可以即刻產生視覺圖像,這才是她要記的,而不是那些單詞和數字。本來她沒有辦法進行複雜的運算,但是在她把它們變成視覺圖像之後,則有可能達成了。

視覺思維本身就是反常的,然而譚普很快就指出,她認識幾個不是自閉症患者的人——工程師、設計師——需要也能夠做到在思想中設計圖樣,然後用模擬的方法調試它們,就像她一樣。的確,她往往與這些人相處融洽,尤其是她的朋友湯姆。他就像她一樣是一個強大的、有創造力的視覺思考者,而且同她一樣的離經叛道、調皮、喜歡惡作劇。“我和湯姆十分投緣,”譚普說,“雖然這是一種孩子式的投緣。”但是最重要的是,她喜歡和湯姆一起工作,這也是“幼稚的”,但是幼稚本身就是一種創造力。“湯姆和我都是小孩子,”她說,“水泥是成年人的泥巴,鋼鐵是成年人的紙板,建築就是成年人的遊戲。”

譚普的話很有感染力,創造力和兒童遊戲之間動人的類比不禁使我感歎譚普是在健康地發展著。當她談起和湯姆的關係時我也感動了。我想知道她是否真的愛他,是否想過跟他發展兩性關係甚至嫁給他。我問她是否曾經發生過性關係、是否約會過,或者是否曾經墜入愛河。

“沒有。”她說。她是一個獨身主義者。她也沒有約會過。她覺得那種交往複雜得令人發昏而且難以控製;她也從不確定自己說過什麽、暗示過什麽,或者對方問過什麽、期待什麽。這種時候她不知道對方來自哪裏,不清楚對方的假定、前提或者意圖。這對於自閉症患者來說是普遍現象,這就是為什麽即使他們有性感覺也很難成功地約會或者發生性關係的一個原因。

但問題並不僅僅在於是否真正約會過或者發生過關係。“我從來都沒有墜入情網,”她告訴我,“我不知道狂喜地墜入愛河是什麽感覺。”

“那麽你認為‘墜入愛河’是什麽感覺呢?”我問她。

“也許是一種意亂情迷的感覺吧——如果不是,那我就不知道了。”

我想,“墜入愛河”這個詞代表了過分強烈的感情,也許不是一個合適的說法。我修改了我的問題:“愛”是什麽?

“關愛他人……我想柔情與此有關。”

“你關愛過其他人嗎?”我問她。

回答前她猶豫了一會兒。“我想,很多時候,這正是我生命中缺乏的東西。”

“痛苦嗎?”

“是的……我想。”然後她接著說,“擁抱牛的時候,我在想,我是怎麽了?我在猜這是不是就是愛……此刻它不再是理性的了。”

從某種意義上說,她渴望著愛,但實際上她無法想象出鍾愛另外一個人是什麽感覺。“我不知道為什麽我的室友會迷上我們的科學老師。”她回憶說,“她的感情太過強烈了。我想,他很好,我能明白為什麽她喜歡他,但是除此以外再也沒有什麽了。”

在其他的方麵,她的“迷戀”能力、強烈的情緒反應似乎也是喪失的——不僅僅是對於其他人。因為談論完她的室友之後,譚普立即說:“就像音樂——我並不迷戀。”她有音高辨別力(正常來說這很稀奇,但是在自閉症患者中卻是相對普遍的),她補充說,而且有精確牢固的音樂記憶力,但是總體上說,音樂並不能感染她。她發現音樂很“美”,但是除了表象的聯係外,它並不能喚起她靈魂深處的東西。“每當我聽《幻想曲》的時候,就能看見翩翩起舞的笨河馬。”不是音樂不能“喚起”她,而是她無法“接收”音樂,她說,她根本不知道它在表達什麽。人們也許會猜想,除了音高辨別力和敏銳的聽力之外,譚普其實對“音樂”一竅不通;然而她不僅隻是對音樂沒有深刻的、感情的、主觀的反應,她對於很多的視覺景象也缺乏感情上的或審美上的反應:她能精確地描述它們,但是在思想深處它們並不能喚起任何強烈的感情。

譚普自己的解釋完全是機械化的:“情感的線圈沒有接通,這就是問題所在。”出於同樣的原因,她也沒有潛意識,她說,她不像正常人一樣會壓抑記憶或者思想。“我沒有壓抑的記憶,”她斷言,“你有封鎖起來的記憶。我沒有那麽痛苦的回憶需要深鎖起來。沒有秘密、沒有上鎖的門——沒有什麽是隱藏的。我能推斷出別人都有一個私密的角落,所以有些事情是他們不能談論的。杏仁核封鎖了海馬的資料。而對於我,杏仁核並不能產生足夠的情感封鎖海馬的資料。”

我大吃一驚:“或者是你錯了,或者是在心理結構上你與別人有近乎不可思議的差異。反正壓抑是人類共有的情感。”雖然這樣說,我還是不太確定。我可以想象在某些機能條件下壓抑可能不會發展,或者被損毀,或者被征服。盧瑞亞的記憶術研究者就是這樣的,他雖然不是自閉症患者,但卻有著清晰得無法消除的記憶——即使有的相當痛苦。如果我的說法是正確的,那麽從生理學上講,這些記憶本來是可以被抑製的。我自己也有一個病人,他的大腦額葉受到了損傷,從而釋放出許多埋藏很深的記憶——他曾經是一個謀殺者的記憶——從而強加給他許多恐怖的意念。

我的另外一個病人是位工程師,他的大腦額葉由於大出血而大麵積受損,我經常看見他讀《科學美國人》月刊。他還可以理解其中的大部分文章,但是它們不再能喚起他的驚異感——以前這種感覺是維持他對科學的激情的關鍵因素。

神經學文獻中描述的另外一個人曾經是一位法官,大腦裏的子彈碎片毀壞了他的大腦額葉,結果他發現自己的情感也因此被完全剝奪了。人們可能猜想沒有了情感,也就遠離了相伴它的偏見,如此會使他成為更為公正的——而且的確是更為合格的——法官。但是他很有真知灼見;他辭掉了法官的職務,因為他不能再以同情的心態去理解相關人員的動機,而且正義不僅包括理性,也包括情感,所以他覺得自己所受的損傷已經讓他再也不可能做一名合格的法官了。

這些案例都表明了我們生活的情感基礎是怎樣被神經損傷削弱的。但是關於自閉症患者情感問題的解釋,需要更為謹慎的態度;盡管譚普有“情感線圈”或者杏仁核的解釋,然而他們的情感世界絕對不會是徹底的冷漠或者一片空白。自閉症患者可能會有洶湧澎湃的激情、高度關注的興趣或者幻想,或者就像譚普一樣,對某一領域擁有幾乎無限的柔情和關懷。在自閉症中並不是整體的情感有缺陷,而是當它與複雜的人類經曆,尤其是社會經曆相關聯時,或者與一些外部因素,如審美的、詩歌的、象征的情感相關聯時,會產生缺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