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看不見色彩的畫家(1)

1986年3月,我收到這樣一封來信:

我是一名相當成功的畫家,已經在人世度過了65年的光陰。今年的1月2日,我開車時撞上了停靠在人行道邊的一輛小型卡車。在當地醫院的急診室,我接受了檢查。醫生說我有輕微的腦震蕩。在檢查眼睛的時候,醫生還發現,我不能準確地識別文字和色彩。在我看來,文字中普通的字母都像是希臘字母那樣彎彎曲曲。此外,我的視野內變得隻有黑和白這兩種顏色,看什麽東西都像是在看黑白電視。幾天之後,我恢複了對字母的識別能力,但是視力卻變得和老鷹一樣犀利——隔著一個街區那麽遠,有一隻蟲子在地上爬來爬去,我都能看得一清二楚。視力能達到如此高的清晰程度,簡直難以置信。不過,我已經變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色盲。我去看過眼科醫生,可他對這個問題也講不出個所以然來。我又去看了神經科醫生,還是沒有什麽用處。即使在我被催眠之後,依然不能識別色彩。我還做了各種各樣的測試,所有知名的、不知名的測試,我全都做過。在我眼中,我的那隻棕色的狗現在成了深灰色的,番茄汁是黑色的,彩色電視的畫麵成了亂七八糟的大雜燴……

接下來,來信人向我詢問,我是否遇到過類似的情況。他期待我能給出一些解釋,他現在到底是怎麽回事,還問我能給他提供什麽幫助。

看來這是一封非同尋常的信。色盲在區分紅色、綠色等各種色彩的時候存在困難,或者(很少見的極端情況)完全不能區分任何顏色,這通常是由於視網膜上的色彩反應細胞鬆果體結構存在缺陷造成的。但顯然,給我寫信的這位朋友喬納森·艾並不屬於這種情況。他出生時沒有任何視網膜的缺陷,在出事之前,視覺也一直完全正常。他是在正常生活了65年之後,突然變成色盲的,而且是一下子徹底色盲,看東西“就像在看黑白電視”。正常情況下,如果視網膜鬆果體細胞逐漸惡化,最終會導致色盲。但喬納森的情況並非如此,從他的症狀來判斷,他正在遭受的是一種更深層次的不幸——喬納森大腦中掌控色彩識別的部分似乎遭到了破壞。

由腦部損傷引起的完全色盲,被稱做腦神經色盲症。盡管這個名稱已經被使用了300多年,可它並不多見,神經學家一直對此非常感興趣,因為它能夠向我們揭示神經構造的機能,具體說就是,我們的大腦是如何識別(或者說“製造”)色彩的。讓人極為感興趣的是,這種情況發生在一位畫家身上,色彩對畫家來說無疑是頭等重要的,他們可以把發生在自己視覺上的變化直接用畫筆表達出來,把這種病症帶來的奇怪感覺、憂慮和不適以及各種真實的體驗完全徹底地加以呈現。

色彩不是一個細枝末節的小問題,幾百年來,它曾經吸引了無數偉大的藝術家、哲學家和科學家的好奇心,滿懷激情地對其進行孜孜不倦的探究。年輕的斯賓諾莎寫的第一篇論文就是關於彩虹的;年輕的牛頓最自豪的發現就是白光的構成;歌德關於色彩的偉大著作和牛頓的一樣,都是從一個多棱鏡開始;在上個世紀,叔本華、托馬斯·楊、亥姆霍茲還有麥克斯韋等人都對色彩問題興趣盎然;維特根斯坦的最後一部作品,名字就叫做《論色彩》。然而,我們大多數人卻都忽視了色彩的神秘。通過艾先生的案例,我們不??可以弄清生理學意義上大腦掌管色彩區域的作用機製,而且可以追溯色彩在現象學上的意義以及它對普通人的影響。

丟失了色彩的畫家

接到艾先生的信後,我立刻就和好朋友兼同事羅伯特·瓦茲曼取得了聯係。羅伯特是一名眼科醫生,他也覺得我們有必要進行合作,共同分析研究艾先生的病情,為他提供力所能及的幫助。1986年4月,我們第一次見到了艾先生。他個子很高、骨瘦如柴,臉部棱角分明,看起來很聰明。顯然他被自己的病情折磨得不輕,不過他很快就熱情、幽默地和我們攀談起來。談話時,他不停地吸煙;他那被煙熏黃的手指總是動來動去。他向我們描述了自己作為一名藝術家多姿多彩的生活。他作品頗豐,早期和喬治亞·奧基夫一起待在墨西哥,20世紀40年代在好萊塢繪製舞台背景,20世紀50年代到紐約,從一個抽象派的表現主義者到一名藝術總監,最終成為一名商業藝術家。

從談話中我們了解到,事故曾導致一段暫時性的失憶。在事發當天,他能夠把自己過去的狀況和發生的事故很清楚地向警察講述出來。1月2日下午,將近傍晚的時候,因為持續不斷且愈來愈烈的頭痛,他不得不回家了。他向妻子訴苦說,自己頭疼得要命,而且覺得有些神誌不清,但是並沒有向她提及自己遭遇的車禍。接著,他便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這一覺睡了相當長的時間。直到第二天早晨,當妻子看到他開的車子一側被撞得凹進去的痕跡,她才問他,昨天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可是丈夫什麽都回答不上來。她這才意識到,一定是發生了嚴重的事故。

之後艾先生開車到了自己的工作室,發現桌子上有一份警察簽署的事故報告。他曾經發生過車禍,但他竟然對此沒有任何印象。照理說,這份報告應該會喚起他對那次事故的回憶,可他還是一點感覺都沒有。他在看各種字體和字號完全不同的印刷品的時候,發現所有的字母看上去都像是希臘文或者希伯來文,且都能看得很清楚。他找了一副放大鏡,看是否會有幫助,結果那些字母隻是變成了字體看上去更大的“希臘文”或“希伯來文”。(這種無法閱讀的情況也稱做“失讀症”,會持續5天,但是之後症狀將自動消失。)

直到此時,他才意識到,自己在撞車事故中一定遭受過重擊,或者是腦部受到損傷。他這才打電話給自己的醫生。醫生安排他到當地的一家醫院進行了檢查。就像他在給我的信件中所說那樣,這次診斷發現,除了閱讀障礙之外,他在辨別色彩方麵也有了很大的困難,一直到接受檢查的第二天,他都感受不到任何色彩變化。

他決定回去繼續工作。在前往辦公室的路上,盡管他知道是一個明朗的清晨,但仍感覺自己就像是在大霧天氣裏開車。一切看起來都灰蒙蒙的,像隔了一層紗,難以分辨。在前往工作室的路上,警察把他攔了下來,說他闖了兩次紅燈。警察問他:“你知道自己闖紅燈了嗎?”他坦白說不知道,他並沒有意識到自己闖了紅燈。警察叫他下車,發現他意識非常清醒,但顯然又有什麽地方不對勁,於是給他開了罰單,並建議他再次去找醫生谘詢一下。

艾先生總算順利地到了自己的工作室,期盼著那可怕的霧靄終會散去,一切都重新變得清晰。但是,一進工作室,他就發現,工作室四周懸掛的那些色彩絢麗的油畫,現在全部變成了灰色。畫布上他熟悉的各種各樣的顏色,現在也都變成了灰色、黑色或者是白色。那些曾經富含感情、色彩和意義的畫作,現在都變得非常陌生,而且失去了過去的含義。此時此刻,巨大的挫折感徹底把他淹沒了。他花了一生的時間作畫,現在他的藝術和創作都變得毫無意義,就像是一堆垃圾,他無法想象自己今後的生活將會怎樣。

接下來的數周艾先生都是在煎熬中度過的。“你可能會覺得,不就是不能再看到顏色了嗎,這有什麽了不起的。我的一些朋友也曾這麽對我說,我的妻子有時候也會這麽想。但是,這個事實對於我來說實在是太可怕了,而且讓我感到惡心。”過去,他對色彩是如此的熟悉,知道關於色彩的一切,而且能夠以高超的精確度(他不僅能夠叫出每一種色彩的名字,而且能夠說出自己使用多年的色條上每種色彩的標號),對它們運用自如。他能夠一眼就認出梵高使用的台球桌那樣的綠色。他知道自己在畫畫時最鍾愛哪幾種顏色。可是現在,他再也辨識不出那些獨特的色彩,甚至在他的腦子裏都沒有留下這些色彩的任何印象。可能他還知道有這些顏色,不過這一切都隻是對與那些顏色相關的詞匯的記憶,而不再是實際感受。

他丟失的不僅是對色彩的感覺,那些美好體驗,也成了讓人無法忍受的混沌模樣:閃亮刺眼的白色、空洞乏力的灰色、死寂暗沉的黑色……一切都是錯的,都那麽不自然,那麽肮髒,不再純潔。

艾先生幾乎不能容忍自己周圍的人的模樣竟然變成那樣(“就像是能夠活動的灰色雕塑”),他更無法容忍自己在鏡子裏的“惡心”形象。他閉門謝客,不再參加任何社交活動,而且,他再也無法進行**。在他的眼裏,人的,妻子的身體,自己的身體,都變成了令人恐懼的灰褐色,原本誘人的“肉色”變成了“老鼠色”。幸好他對色彩活靈活現的想象力還存在,但是當他閉上眼睛,腦海裏呈現出來的,隻是一個灰蒙蒙的世界。

一切都不對頭了,他變得焦躁不安,甚至時常惡心,所有日常生活中的一切都令他厭惡。食物沒有了鮮亮誘人的色彩,看上去灰白冰冷,難以下咽,想要進食的話,隻好閉上眼睛。但是,這樣做也沒有太大的幫助,因為在他的頭腦中,土豆已經無可挽回地成了黑糊糊的樣子。各種各樣的食物,不僅是看上去變了顏色,而且這種顏色在頭腦中也生了根,再也無法糾正。於是,他去吃本來就是黑色或白色的食物,比如黑橄欖、白米飯、黑咖啡和白乳酪。至少這些食物看起來顏色正常一點。還有,他的狗本來是棕色的,現在看上去也變得很奇怪,他甚至覺得自己養了一隻斑點狗。

他碰到的困難和挫折林林總總:他無法分辨街上的紅綠燈(隻能根據燈的位置來判斷到底是紅是綠);不能自己選衣服(他的妻子隻能為他代勞了,這種像孩子一樣的依賴感讓他覺得異常難受。後來,他就把自己的物品用不同的抽屜和壁櫥分門別類——灰襪子放在這兒,黃色的在那兒,領帶、夾克衫和套裝也都分成組,防止弄混了穿起來搭配不當);吃飯時,特定的食物擺放的位置,一定要保持不變,否則,他就會把芥末醬當成蛋黃醬,或者在想吃果醬的時候,伸手去拿番茄醬。

幾個月過去了,他開始懷念記憶中的春天那絢麗奪目的色彩——他過去一直喜愛鮮花,現在隻能通過花瓣的形狀和花的味道來分辨它們。藍色的鬆雞在他眼裏也不再靚麗,那種清亮的藍色,變成了一種古怪的淺灰色。他再也看不清天空的白雲,原本純淨無暇的白雲仿佛蒙上了一層灰紗,與同樣暗灰的天空混在一起,模糊又難辨。紅色和綠色的胡椒粉,現在看上去都是一樣的黑色。而黃色和藍色的東西,在他看來,差不多都成了白色的。

艾先生似乎還在經曆另外一種奇特的感受,那就是超強的色差對比,顏色與顏色之間微妙的過渡徹底消失了,尤其是在陽光直射,或者是在強烈的人造光的照射之下。他把這種感受和鈉光燈照射的情況做了個對比,說色彩和色彩之間的微妙差別似乎在刹那間全部消失了,留下的隻是黑白的底片——就像是柯達3X速度膠卷——衝洗出來的是一種粗糙的、高對比度的效果。有時候,物體從背景中非常不協調地突現出來,就像是剪影的效果。而且,一旦這種對比度下降了,比如到了正常的水平,物體在他的眼中就會徹底消失。

這樣一來,他那條棕色的狗在光亮的馬路上就像剪影一樣會出現一個黑色的輪廓,可當它跑到矮樹叢中時,它就從艾先生的視線裏徹底消失了。在艾先生眼裏,人的形體遠在一英裏半之外就清晰可見(正如他寫給我的那封信裏說的,他的視力變得異常敏銳,“就跟鷹眼似的”),但隻有到了很近的地方,他才能辨識出人的臉龐。這種情況,看起來隻是色盲症和不能辨別色調,而不是認知障礙或者失去了辨識能力。但他開車的時候,還出現了個大問題:他經常會把一些東西的影子誤認為路上的裂縫或車轍,為了避開它們,他不得不突然刹車或者猛打方向盤。

他發現,彩色電視變得尤其難以忍受。電視畫麵看著總是古怪而別扭,有時候還無法辨識。他覺得,黑白電視可能看起來會好很多,至少他對黑白色彩的辨識力相對還是正常的,單純的黑白色彩也不會讓他覺得怪異和難以忍受。我問他,為什麽不直接把彩色電視的色彩去除,他說,他覺得“脫了色”的彩色電視沒有純粹的黑白電視看起來那麽自然。就像他在開頭的信件裏提到過的,他並非置身於一個完全的黑白世界——如果真是那樣的話,就好辦多了(他多次表示,想要戴上一副小型的電視眼鏡)。

鉛鑄的生活

他無法把自己所能??到的世界的樣子告訴他人,用通常的黑白色彩類比是沒用的,這讓他非常絕望。這種絕望幾個星期之後,最終促使他下決心為自己裝飾一個全部是灰色的屋子,一個灰色的空間:在他的工作室裏,桌子、椅子、精致的晚餐,全都被塗成了灰色係。在一個三維空間裏,所有的一切都由黑白兩色構成,這確實非常恐怖,與我們看到的黑白相片的效果截然不同。就像是艾先生指出的,我們接受黑白相片或者膠片,那是因為它們是外部世界的一種表現形式——那些形象都是我們曾看到過的,當我們需要時,可以去看,不需要時,可以選擇不去看。但是,黑白兩色對艾先生來說,就是整個世界,就是他身邊的一切,就是他周圍360°的所有景象,完完整整的三維空間,每天24小時都要看見。唯一表達這種感受的方式,就是創造一個完全灰色的房間,這樣其他人也好跟著一起來實際體驗一下——當然,觀察者自身也應該被塗成灰色,這樣他才算是真正成了這個灰色世界的一部分,而不僅僅是一個觀察者。不僅如此,觀察者還應該是徹底失去對色彩所有認知的人,就像他那樣。他說,如此一來,你就像是生活在一個“鉛鑄成的世界裏”。

逐漸地,即使是“灰色”和“鉛鑄成的世界”這樣的詞匯,也都不能再傳達他對周遭環境的真實感受。那並不是一個我們所能感受到的“灰色世界”,那種灰色的永恒的特質,是我們正常的視覺無法體會、正常的語言無法形容的。

艾先生再也不能去藝術館和畫廊參觀了,也不願再去看那些根據自己鍾愛的圖片複製出來的油畫作品。這不僅是因為它們都被剝奪了色彩,還因為它們看上去都是令人難以容忍的“錯誤”。那些顏色的深淺變化,是那麽“不自然”,就像是被水衝洗過一樣;黑白照片看上去倒是顯得正常得多。尤其讓他覺得沮喪的是,他知道,一個畫家對作品認知的基礎就是色彩的那種獨特性,而這些對他而言,已經蕩然無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