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自閉症神童(7)

但是瑪格麗特比我更清楚這一點,所以她顯然不隻是指這個,而是新的出人意料的突破。她說過決定性的因素是給史蒂芬找到了一個合適的音樂教師(“她太棒了,親愛的!”),而且他們馬上便建立起了融洽的關係。我選擇他們每周上音樂課的時間到倫敦去,並且帶著我的侄女麗琪·徹斯,她是音樂教師和鋼琴家,聽覺相當敏銳,擅長即興創作,分析和樂理都很出色。

我和麗琪與史蒂芬的音樂教師艾薇·普萊斯頓聊了幾分鍾。12點整的時候,他像一陣風一樣跑了進來。“嗨,艾薇,你好嗎?”“我很好。”接著他又說:“嗨,奧利弗·薩克斯,你好嗎?”我向他介紹了我的侄女。“嗨,麗琪·徹斯,你好嗎?”然後他就衝到鋼琴前麵,在艾薇的指導下開始彈奏音階,接著從主要的三和弦開始演奏和弦。他輕鬆愉快地完成了演奏。史蒂芬似乎天生就能理解像三度音程、五度音程這樣畢達哥拉斯式的數字化概念。“我從來都不用教他。”艾薇說。

他似乎還想彈。“我們彈七度音程吧。”艾薇說。史蒂芬點點頭,開心地笑了,就像得到一塊巧克力作為獎賞一樣。

接著,艾薇說:“現在我們彈藍調,你彈高聲部,我彈低聲部。”史蒂芬隻用三根手指(雖然看起來笨拙,但實際很靈活)就可以即興演奏高音,而且複雜多變、引人入勝。剛開始時他還局限在八音度較低的部分,但接著便越來越大膽,他的演奏逐漸變得音域寬廣,且更加複雜。他即興演奏了六首曲子,並在最後一首達到了。但是麗琪說:“即興演奏很容易,可以不假思索。”她補充道:“如果一個人能夠理解變化的音樂結構,那麽很自然地就能作出變化的樂曲,這是才能本身的限定性特征。”讓她覺得了不起的是,史蒂芬將自己的感覺、個人的色彩注入即興演奏中,並使樂曲“有創造性、大膽、趣味十足”。

艾薇問史蒂芬是否要唱《美麗世界》。他的歌聲似乎充滿了真情,而且動作也不像平時那樣生硬。他一唱完,艾薇就讓他從和聲的角度分析這首歌,唱出並數出所有的和弦。他毫不費力地做到了。“很明顯他擁有非常出色的和聲識別、分析和再現的能力。”麗琪說道。接著艾薇同每周一樣對他進行“詮釋”訓練,她演奏了一首他從未聽過的曲子,舒曼的《夢幻曲》。史蒂芬專注地聽著,並告訴我們他的“聯想”:“這是關於……田野間的空氣,春天的水仙……溪流……陽光……(我喜歡)……玫瑰園……清風、清新……孩子們和朋友一起出來玩。”

史蒂芬一向在感情上匱乏,甚至大部分時候是與感情隔絕的,這樣的他真的可以領悟這些情緒和意境嗎?還是他或多或少地學過如何“解密”音樂,知道某某音樂形式代表的就是“田園風光”或“春天的景象”,並配有相應的畫麵?這是不是隻是一種小竅門,而非出於真實的感受呢?我後來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了艾薇,她告訴我,他起初對音樂的聯想還是天馬行空的,以自我為中心的,與樂曲的實際表現完全無關,後來她解釋了與不同音樂形式“相配”的情感或畫麵,這樣他就學會了。但是她認為他也可以感受到這些意境。

最後,史蒂芬要選一首他要表演的歌曲。他想唱《這不是不尋常》,這是一首他很喜歡也可以真正盡情演繹的歌曲。他的演唱熱情洋溢,身體也隨之搖擺、舞蹈,還做出手握麥克風的姿勢,仿佛身在舞台,麵對著無數的觀眾。《這不是不尋常》是湯姆·瓊斯的代表作,而史蒂芬在唱的時候保留了瓊斯華麗炫目的動作和姿勢,還加入了史提夫·旺達的風格。他仿佛完全與音樂融為一體,如癡如狂,在那一刻完全看不到他平時那歪著脖子,生硬、抽搐的姿勢和厭惡的盯視。他所有的自閉症特征似乎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感情的豐富,自由優雅的動作。我為這種轉變感到震驚,於是在筆記本上用大寫字母寫上“自閉症消失”。但是音樂一停止,史蒂芬立刻又恢複原樣了。

觀察到現在,似乎是史蒂芬的本性和自閉症的共同作用才使得他在情感和大腦狀態方麵有所缺陷,而這種情感和大腦狀態恰恰是其他人用以限定“自我”的工具。然而當音樂響起時,這些似乎被“賜給”了他,“借”給他一種個性,但是音樂一停止這些也就隨之消失了。

似乎在那段短暫的時間裏,史蒂芬是真正存在的。

史蒂芬的音樂課啟發了我,我本來沒有想到他可以有更廣泛的才華(這對自閉症天才來???並不是不可能),更沒有想到他也可以有存在模式。我之前觀察到的關於他和他的繪畫的一切都沒有讓我意識到這一點。他似乎用盡了動作和表情,全身心投入地去歌唱,去詮釋一首歌曲,盡管我還不清楚這究竟是一出精彩的模仿還是對於歌詞、情感和歌曲內在意境的真實理解。這比他那些臨摹馬蒂斯的畫作更讓我意識到一個問題,他究竟把原作(繪畫或歌曲)看成是他人內心本質的表現還是隻是一些物體?可以說他走進了畫家或作曲家的內心,分享著他們的主觀感受嗎?還是他僅僅把他們的作品看成純物質的東西(就像房子一樣)?這樣說來,他對《雨人》的重複究竟隻是一種語言回放或言語模仿,還是蘊涵了電影的意義?他的才華是不經大腦的嗎,或如戈爾德施泰因所說是“白癡天賦”嗎,還是大腦和個性的真實產物?

戈爾德施泰因將“大腦”視為抽象——絕對化的、概念化的,將其他的一切視為病理方麵的、呆板的。大腦也有健康形式,而不僅僅是概念化的,但是神經學家和心理學家卻很少給予它們認可。模仿本身就是大腦的一種能力,是用身體和感官來表現現實的一種方式,是人類特有的一種能力,與符號或語言同樣重要。莫林·唐納德在《現代大腦起源》一書中推斷,對我們的直接祖先——直立人來說,在智人時代出現抽象思維和語言之前,對對象、內心世界和非語言、非概念化事物的模仿也許是一百多萬年以來占主導地位的認知模式。當我看著史蒂芬唱歌和模仿時,我在想,人們是否並不了解自閉症和奇才的正常發展,甚至有發展過盛之虞;是否不了解以模仿為基礎的頭腦體係雖然是古老的認知模式,但是卻伴隨著更為現代的,以符號為基礎的模式在發展中相對的缺失。雖然有許多類似現象,但是它們卻過於片麵,我們不能被其誤導。史蒂芬既不是白癡,也不是機器,更不是直立人,我們所有的模型、術語在他麵前都顯得很無力。

史蒂芬的發展從一開始就是特殊的,有質的不同。他以不同的方式構建自己的世界,他的認知模式、個性、藝術天賦都是與之協調的。我們最終也不知道史蒂芬究竟是如何思考的,是如何構建那個世界的,又是如何學會繪畫和唱歌的。但是我們卻知道,他雖然缺乏符號的、抽象的思維體係,但是卻在具體或模仿層麵上有著極高的天賦,無論是畫一座教堂、一個峽穀、一朵花,還是表演一個場景、一部喜劇、一首歌,無論他想塑造什麽,他都能準確地把握它們的形式特征、結構邏輯、風格以及“現實性”(盡管不一定要了解“內涵”)。

我們通常理解的創造性不僅需要有“什麽”,即才華,還要有“誰”,即強有力的個性特征、主觀感性、個人風格,這些與才華相融,並賦予它個人色彩和形式。這種意義上的創造性包括獨創的能力,打破現有看問題的視角的能力,在想象的範圍內自由徜徉的能力,對腦海中的世界進行全麵的創造和再創造的能力,而指導這一切的就是一雙敏銳的心靈之眼。創造性必須與內心世界相關,與層出不窮的新想法和強烈的感情相關。

或許史蒂芬永遠都無法具備這樣的創造性。但是對現實性的捕捉,即感知的才能也不容小覷,它與智力方麵的天賦一樣稀少珍貴。我曾說喬斯並沒有生存在宇宙中,而存在於威廉姆·詹姆斯所說的“多元宇宙”中,那裏有無數個毫不相關但卻十分生動的細節;他所經曆的世界就像“片段的集合”(普魯斯特的說法),是生動的、孤立的,沒有時間先後的順序。喬斯喜歡畫動植物,我把他想象成植物學著作或草藥書籍的插圖畫家(我確實曾經聽說過一個患自閉症的藝術家被克佑區的皇家植物園聘用了)。

自閉症是不是他藝術中的必要因素呢?大多數自閉症患者並不是藝術家,大多數藝術家也不是自閉症患者,但是當兩者並存時(如史蒂芬或喬斯),我覺得它們之間一定會相互作用,所以那些畫作才會帶有自閉症的某些長處或缺點,即那些再現和表達不僅精密細致,也有重複和刻板。但是否有與眾不同的“自閉藝術”,這我還不確定。

史蒂芬或他的自閉症是否被他的藝術改變了呢?我認為答案是否定的。我沒有感覺到他的藝術延伸或擴散到他的性格中,也不認為它們改變了他思維的總體特征。但是這也許並不意外,有許多的藝術家在藝術上造詣極高,甚至名留青史,但是他們的私人生活卻平凡、破碎,甚至令人厭惡。(當然也有生活與藝術造詣相匹配的藝術家。)

患有典型自閉症的人,有50%是啞的,從不說話,有95%的人生活十分局限,在某種意義上,史蒂芬並不在這個範圍內,這一部分是由於他的藝術,一部分要歸功於在他背後堅定地支持他的人。不被認可的、不被支持的天賦和藝術是遠遠不夠的,喬斯的才華幾乎與史蒂芬不相上下,但是卻從未得到認可和支持,最終漸漸枯萎;然而史蒂芬的生活卻多姿多彩,他到處旅行、繪畫,現在還到藝術院校上學。瑪格麗特·休森、克裏斯·馬裏斯等人給予他莫大的支持,讓他得以培養自己的才華,過上現在這樣自由創作的生活。但是他仍然十分遲鈍,我想他依然需要這些人的支持。

史蒂芬的畫或許永遠不會有進步,或成為一種深層精神、理論或世界觀的表現,而且或許連他自己也不會得到完善的發展,無法經曆作為一個人,一個男人的喜怒哀樂。

但是這並不能抹殺他和他的才華。相反,這些局限也可以成為優勢。對我來說他的視角很珍貴,準確來講是因為它傳達出了一個真實的、精彩的、未經概念化的世界。史蒂芬或許智力有限、古怪自閉、異於常人,但是這卻使他取得了我們無法取得的成就,即對世界的重要表現和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