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自閉症神童(6)

在我倉促記錄的時候,史蒂芬畫了仙人掌,他把仙人掌看做美國西部的象征,就像他曾用平底船代表威尼斯,用摩天大樓代表紐約一樣。突然一個看起來像兔子的動物從我們麵前衝過去,我一時激動地大叫:“河狸鼠!”史蒂芬被這個詞的發音吸引住了,興高采烈地重複了好幾次。

這趟亞利桑那之旅讓我們發現史蒂芬不僅可以畫出建築和城市,他還可以用同樣不可思議的方式繪出沙漠、峽穀、仙人掌等自然景觀。最令人驚歎的是,在謝伊峽穀的那個下午,史蒂芬同一個納瓦霍藝術家一起下山,他指給史蒂芬一個特別的神聖的作畫地點,並給他講了許多納瓦霍人的傳說和曆史,講述了他們在幾百年前如何在峽穀裏生存。史蒂芬對此毫不感興趣,就在那個納瓦霍藝術家停下來坐著畫畫時,他也隻是漠不關心地向前走,東張西望,輕聲抱怨,自言自語。然而,雖然他們的態度大不相同,但是史蒂芬的畫明顯更勝一籌,就連那個藝術家也承認,史蒂芬將那種奇特的神秘感和神聖感詮釋得非常好。而史蒂芬自己卻沒有任何心靈的感悟,他仍然單憑可靠的雙眼和雙手忠實地記錄下其他人眼中的“神聖”的外形。

究竟是史蒂芬自己感受到了這種神聖然後將其投射到畫中呢,還是我們看著他的畫然後自行強加的呢?關於史蒂芬究竟是如何感覺的這一點,我和瑪格麗特總是有分歧,就像在聖彼得堡修道院裏聽那場婚禮樂曲時一樣。但是在謝伊峽穀,我們的角色卻對調了:瑪格麗特覺得史蒂芬確實被那裏的神聖感震懾了,但我卻對此表示懷疑。認識史蒂芬的人總是會對他的想法和感受產生這種深深的困惑。

有時我會想,對史蒂芬來說,他的“感情”或“情感回應”是不是與其他人不同,雖然同樣熱烈,但是更加局部化,即受對象、場景、事件的製約,無法擴展至更廣泛的領域或與其合並,無法成為他的一部分。有時我認為他通過一種瞬間感應或模仿來選擇自己的情緒或周圍地點、人物、場景的氛圍,而非通過通常所說的感性。因此他無需“審美觀”便可以模仿、再現或反映世界的美好。他或許可以對謝伊峽穀或修道院裏神聖的氣氛作出回應,但卻沒有任何“宗教”意識。

回到我們在菲尼克斯的旅館,我聽到隔壁史蒂芬房間裏傳來管樂器的聲音。我敲門進去,看到史蒂芬在房間裏,將雙手圈在嘴邊。“那是什麽?”我問。

“單簧管。”他說,接著又模仿了低音大喇叭、薩克斯、小號,還用鼻子哼出長笛的聲音,我完全不敢相信他居然模仿得分毫不差。

我回到房間思考史蒂芬的性格和不同水平的再現能力,思考這些是如何主導他的生活的。他小時候就會模仿別人說話,無論別人跟他說什麽,他都會重複最後的一到兩個詞,現在有時也這樣,尤其當他疲憊或反應遲緩時。言語的模仿不帶有感彩,沒有意向性,沒有語調,隻是單純的自動行為,甚至在睡覺時都會發生。前一天那個“河狸鼠”一詞卻沒這麽簡單,因為我特意的強調讓他喜歡上那個發音,隻是以他自己的方式有變化地模仿出來。更高的一個層次便是他對《雨人》的再現,他模仿或表現了完整的人物,包括他們的互動、對話和聲音。他經常看起來像受到了這些的“滋養”或刺激,但其他時候卻好像被它們控製、占有或驅逐。

這種“占有”可能發生在不同層麵上,也可能出現在患有腦炎後遺症或圖雷特綜合征的患者身上。當某種低等的生理作用超過了正常的思維和個性時,這些人就會進行自動的模仿。這種作用也可以決定自閉性模仿的更加自動的方麵。但是在更高的層次上還存在某種對身份的渴望,這是一種對拋棄、接納、吸收其他人格麵貌的需求。基於這一點,米拉·羅滕博格有時將自閉症患者比作篩子,他們不停地接收其他身份,但是卻無法保留和吸收它們。然而她指出,35年的經驗讓她認為在這些自閉症患者身上仍然存在一個真實的自我。

在菲尼克斯的最後一天早上,我七點半就起床了,在陽台上欣賞日出。我聽到一聲歡快的“你好啊,奧利弗”,原來史蒂芬就站在旁邊的陽台上。

“多好的一天啊!”他說著,舉起他那黃色的照相機將我站在陽台微笑的樣子抓拍了下來。這一舉動看起來非常友好,離開亞利桑那後我仍會將它銘記在心。當我們出門時,他對著仙人掌說:“再見了,巨人柱!再見了,大柱子!再見了,仙人果,下次再會!”

這次旅程讓我更加注意史蒂芬藝術上的矛盾之處,但是卻沒有結論。他的畫總會令瑪格麗特很高興,然後她會擁抱著他說:“史蒂芬!你真是太令人高興了!你都不知道你讓大家多麽的快樂!”史蒂芬會開心地傻笑,但瑪格麗特說得確實沒錯。他確實用繪畫給大家帶來了很多快??,但是我們不清楚這些畫是否與他內心的情感有關,或者僅僅是一項經過練習和使用的才能帶來的快樂。

在這趟亞利桑那之旅中,我們曾去過DQ冰激淩店,史蒂芬對坐在一起的兩個女孩大送秋波,被她們迷得神魂顛倒,甚至連去洗手間都忘了。從某種程度上來講,他是一個正常的青春期男孩,他的自閉和奇才都沒有妨礙到這一點。後來他走向那兩個女孩,雖然他給人的第一印象還算風度翩翩,但是當他開口說話時卻很不合時宜、幼稚可笑。她們彼此看了一眼,咯咯笑著,接著便不理他了。

對史蒂芬來說,生理和心理的青春期或許都開始得比較晚,但是現在卻以極快的速度呈現出來。他突然對自己的外表、衣著、搖滾樂和女孩子格外在意起來。瑪格麗特說他小時候幾乎從不照鏡子,但現在他總是對著鏡子打扮自己。他對衣著有了非常明顯的品味:“我喜歡西部風格的牛仔,淺藍色,有水洗效果,還有襯衫……還有黑色的西部皮靴。”

“你覺得奧利弗的鞋怎麽樣?”有一次瑪格麗特狡猾地問。

“無趣。”他瞥了一眼。

迄今為止史蒂芬的社交生活很少。雖然表麵上看,他會遇到人,但是卻不知道如何和他們交談,除了自己的家人和休森一家之外,他沒有別的朋友或真正意義上的社會關係。他和妹妹安妮特很親近,對她很熱情。他把自己看成家中的男人,是母親的保護神,而瑪格麗特是他的保護神。但是通常他會沉浸在繪畫中,或是沉浸在日益激烈具體的白日夢中。

當時最令史蒂芬興奮的就是那部他最喜愛的電視劇《飛越貝弗利》。去年我問起這部劇,他說:“我喜歡詹妮·加斯,她是洛杉磯最棒的女孩,她塗著紅色的唇膏……她21歲,她來自伊利諾斯。她演了《飛越貝弗利》。我愛上詹妮·加斯了。我想從1991年就開始了。她飾演凱莉·泰勒。她總是穿著牛仔褲和西部風格的襯衫和緊身衣褲。”史蒂芬愛上的不僅僅是詹妮·加斯,還有整個劇組,他現在對他們的幻想越來越多,越來越細致。他說:“我收集了他們的照片,給他們寄了幾幅畫。”他幻想給他們在帕克大街上設計一套頂層公寓,這樣他就能和他們一起住在那裏,作為“常駐藝術家”。他可以決定哪些人可以拜訪他們,而哪些人不能。到了晚上當他們工作結束後,就一起出去吃飯,或在公寓裏聚餐。他將這些願望都畫了下來。

瑪格麗特有一天無意中發現,他還畫下了幻想中女孩們性感的樣子。當時他們正在旅遊,她踱進他的房間,發現床頭有一幅畫。對於其他的畫,哪怕是他花費幾天工夫畫成的最好的畫,他也不屑一顧,就算它們丟了或是破了,他都不關心。但是這些性感畫像卻不一樣,他似乎把這些畫看成是自己的東西,並把它們保存在房間內的地方,因為他不想讓別人看到。這些畫與其他的受委托所做的畫截然不同,因為這些是他內心夢想和需求的象征,表現了他的情感和個人身份,而那些建築畫像不管有多炫目,它們也隻不過是模仿和再現。

史蒂芬對女孩子的興趣,對她們的幻想似乎都很正常,在某種程度上是青春期的特征,但它們卻是天真幼稚的,反映了他在人性和社會知識方麵的極度缺乏。很難想象他約會的樣子,更不用說享受深入的人際交往或性關係了。有人懷疑這些事對他來說或許永遠都不可能。我不知道他是否有同樣的感覺,是否會為此感到傷心。

音樂中找到自我

1993年7月,瑪格麗特給我打來電話,十分激動。“史蒂芬爆發出了音樂天賦,驚人的天賦!您必須馬上來看看他。”她的電話讓我很吃驚,我從未見過她如此激動。

史蒂芬的音樂天賦和繪畫天賦一樣,明顯要追溯到他的幼年時期。洛倫·科爾寫道,即使是在他還不會說話時,他就是個天生的演員:“他對飯店裏那個憤怒的男人的模仿惟妙惟肖,十分滑稽,直到回放錄影帶時,我們才意識到,他隻是用了許多憤怒的聲音而已,根本沒有說話。那時我們才意識到他在聲音模仿方麵的天賦。”一次短暫的日本之行讓這種天賦更加驚人——他喜歡語言的聲音,當安德魯把史蒂芬和瑪格麗特從希思羅機場接出來時,他假裝咕噥著日語,還伴隨著日式的動作,這讓安德魯笑得幾乎把車頂掀翻。

一直以來我們都很清楚史蒂芬在模仿方麵有極高的才華,可以再現樂器音質、嗓音、口音、音調、旋律、節奏、詠歎調和歌曲,需要的時候會補充詞語或歌詞,他有著強大且準確的聽覺記憶力。而且重要的是他也喜歡音樂,它帶給他生理上的愉悅我覺得比繪畫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