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自閉症神童(5)

我之前並沒有確切地意識到天才的認知結構。大體上來講我隻是把它們看成是死記硬背的一種表現形式。馬丁確實擁有天才的記憶力,但很明顯,這種與巴赫相關的記憶力是結構性的,絕對的(特別是成體係的)——他理解樂曲是如何譜寫的,理解為什麽這個變奏是另一個的轉回,也理解如何將不同的聲音譜成旋律,將它們組合起來形成卡農曲或賦格曲,並且他可以自己作一首簡單的賦格曲。他知道至少下幾個小節的旋律是怎樣的。他無法係統地闡釋出來,因為它是不明確的、無意識的,但是對於音樂形式他卻有著非常出色的含蓄的理解。

不僅從馬丁身上發現了這一點,我現在可以從與我共事的藝術、曆法和算術專家身上發現類似的情況。他們每個人都有極高的天賦,但卻是在某種特定的、有限的認知領域中的天賦。確實,這些天才們有力地證明了天賦有不同種,並且彼此可能完全獨立。心理學家霍華德·加德納在《大腦框架》中對此進行了闡述:

就這些白癡天才來說……我們注意到他們在某一特定領域表現卓越,而在其他領域卻極為平庸甚至高度弱智……這些人使得我們可以對人類智力進行相對獨立甚至高度獨立的觀察。

加德納假定了許多單獨的和可分的天賦,如視覺、音樂、詞匯等,所有都是獨立自主的,具有在各自認知領域理解規則和結構的能力,有它們自己的“規則”,或許還有自己的神經基礎。

20世紀80年代初,貝亞特·赫梅林和她的同事對這一想法進行了檢測,研究各種不同類型的天才具有的能力。他們發現與正常人相比,視覺天才更容易從一幅圖像或設計中提煉出它的核心特點,能更好地將它們畫出來,而且他們的記憶力並不是逼真的、清晰的,而是高度範疇化的、分解的,能夠提取“顯著特征”,並用它們組成自己的畫麵。

同樣很明顯的,一旦提取出了結構性“公式”,那麽人們就能用它來生成排列和變體。赫梅林及同事以及特倫弗特一起,對失明、弱智但卻有極高音樂天賦的天才萊斯利·萊姆基進行了研究。萊姆基就像100年前的盲人湯姆一樣,因即興表演的能力和令人驚歎的音樂記憶力而聞名。他可以掌握任何一種作曲家的風格,從巴赫到巴爾托克,隻要聽一遍,他就能接著毫不費力地演奏出那一風格的任何一首樂曲或即興創作一首風格相同的曲子。

這些研究似乎證實了確實存在一些相互分離的自主的認知力或智力,正如加德納假定的那樣,每一種智力都有自己獨有的算法和規定。在此之前,人們常常將這些特殊的天賦視為不尋常的或反常的現象,但是現在它們似乎已經被歸入“正常”的行列,與普通能力的區別隻是在於它是孤立的並且程度更強。

但是這些特殊的能力真的像正常的一樣嗎?如果不能深入理解他們行為中的特殊之處,就無法與像史蒂芬、娜迪亞、馬丁這樣的奇才溝通。這並不隻是因為奇才的行為無法用數據測量或隻是早熟的問題(馬丁兩歲之前就會唱一些歌劇),而是因為他們似乎徹底地偏離了正常的成長模式。這在娜迪亞身上尤為明顯,她似乎跳過了亂寫亂畫的塗鴉階段,她的畫完全不同於任何一個普通的孩子。史蒂芬也是一樣,克裏斯告訴我們,他7歲的時候就畫出了他所見過的“最不像孩子畫的畫”。

這些奇特的天賦確實不凡,成熟也較早,但是另一方麵,它們似乎並不像正常的才能那樣發展。它們一開始便已經很完善了。史蒂芬7歲時的畫作便不容小覷了,但是到19歲時,盡管在社交和個性方麵有些進步,但是他的繪畫才能並沒有太突出的進展。從某個角度來講,奇特的才能就像機械裝置一樣,是現成的,預先設置好的,隨時準備運行。正如加德納所說的那樣:“假設人類大腦由一係列高效的計算裝置構成……那麽對於不同的人來說,每個裝置‘整裝待發’的程度也有極大的不同。”

此外,這些奇特的天賦與正常的才能相比更加自主,甚至具有自動性。它們似乎並沒有完全占據大腦或人的注意力,史蒂芬在畫畫的時候還可以東張西望,聽隨身聽,唱歌,甚至和人聊天;傑迪戴亞·巴克斯頓可以一邊正常地生活工作,一邊以固定的穩定的速度進行大量的計算。這些天賦似乎與正常的才能不同,並不會與個人其他方麵產生聯係。所有這些特點提示人們,這些天賦與正常的才能擁有不同的神經機製。

也許奇才的大腦中有一個高度專業的發達的體係,即“神經模塊”,它會在特定的時間“啟動”(即在適當的時間接觸到適當的刺激物,如音樂、視覺畫麵等),然後立即爆發,急速運轉。因此對那對雙胞胎曆法奇才來說,6歲時看到的那本日曆激發了他們卓越的曆法才能,他們可以馬上看出一本日曆的結構性規律,或許還能無意識地總結出規則和算法,能夠預測日期和節日之間的相關性,對其他人來說要想做到這些就必須先計算出算法,再用大量的時間來練習。

與這種突然激發相反的是,這些天賦有時會突然消失,這種情況在患有弱智或自閉症的奇才身上或有奇特才能的正常人身上都發生過。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擁有多種才能,其中一項就是傑出的計算天賦,但是他在書中寫道,這項天賦在他7歲的那場伴有囈語的高燒之後便突然徹底地消失了。納博科夫覺得這種計算天賦來去都是如此神秘,和“他自己”沒什麽關係,似乎隻是遵循著它自身的規律,它完全不同於自己其他的能力。

正常的才能不會以這樣的方式產生或消失,它們在逐漸融入大腦或個性,並在與之建立聯係的過程中發展、保持、增強,帶有強烈的個人色彩。它們與奇特的天賦不同,並不孤立,可以受到影響,而且並不具有自動性。

但是人的大腦並不僅僅是才能的集合。不應該像現在那些神經學家和心理學家所做的那樣將大腦看成是單純的合成物或模塊組。這會掩蓋大腦的總體特質,即範圍或稱幅度,尺寸或寬闊度等,在正常人的大腦中總是可以觀察到這一特質。大腦容積是超模態的,可以通過任一特定的才能表現出來。當我們說某人有個“好腦子”就是指這個。對於大腦的模塊化觀點也是很重要的,但是它同樣掩蓋了個人因素,即自我。通常來講存在一個連接和統一的力量(柯勒律治稱其為“有融合作用”的力量),它將大腦中所有分離的部分整合起來,並與我們的經曆和情感相聯係,這樣它們就帶有獨特的個人色彩。就是這種總體的或整合的力量使我們能夠概括、反思,培養出主觀性和自我意識。

庫爾特·戈爾德施泰因對這種整體能力尤為感興趣,他將這種能力視作有機體的“抽象——絕對化能力”,或“抽象態度”。戈爾德施泰因的研究有一部分是關於大腦損傷的影響,他發現當大腦受到大範圍損傷時,或傷及大腦額葉時,損害的就不僅僅是特定的才能了(語言、視覺等),這種抽象——絕對化能力也會受損,這和那些特定的損傷一樣有害,有時甚至更甚。戈爾德施泰因還對各種發展性問題進行了研究,並與他的同事馬丁·斯切爾和伊娃·若特曼合作,共同發表了在白癡天才研究領域最深入的研究成果。他們的研究對象L是一個患有深度自閉症的男孩,擁有傑出的音樂、“數學”和記憶才能。在他們1945年發表的論文《“白癡天才”的一個案例:關於個性組織的試驗性研究》中,他們分析了多遺傳因子或複合的大腦理論的局限性:

(如果)僅僅存在……一個包含著各種單獨才能的集合體,其中所有才能彼此獨立……那麽理論上來講,L本來可以成為一名傑出的音樂家和數學家……但是因為這與現實不符,所以我們必須作出解釋,“為什麽他沒能成為音樂家和數學家?”……盡管他對此感興趣,還受到過訓練。

他們給出的解釋是,盡管L的才華令人佩服,但是他缺乏某些整體上的東西,這是無法彌補的。

在L的大腦中影響他的總體行為的“抽象態度”受到了損傷。這在他的大腦語言區域中有所表現:他“無法”理解或使用語言的象征或概念意義,“無法”抽象地領會或總結物體的性質……“無法”詢問現實發生的事情的原因,“無法”處理虛擬情境,也“無法”理解它們的基本原理……這種損傷使他缺乏社會意識和對他人的好奇心,價值觀有限,也無法領會周圍的社會文化環境和人際交往模式……他(天才)的表現恰恰證實了這種損傷的存在……它不能脫離反思和言語表達的具體環境而存在……由於他的抽象態度受到損傷,L不能主動地、有創造性地發展他的才華……(它仍然)是異常具體、特殊、毫無生氣,不能與對象更廣泛的意義相聯係,也不能與社會領悟相融合……(它)就像對正常才能的諷刺。

如果戈爾德施泰因關於白癡天才和自閉症的闡述大體上是正確的,如果史蒂芬確實缺乏或相對缺乏抽象態度,那麽他的身份或自我可以獲得多少?反射性意識對他可能產生多大的影響?他可以從多大程度上學習個人或文化聯係,或受其影響?他可以將這種聯係發展到什麽程度?他可以將真正的感性或風格培養到什麽程度?他會有多少個人(與技能相反)發展?所有的這些對他的藝術的影響又會是什麽?除了這些疑問,在研究相對遲緩的大腦所具有的突出才能時,還會遇到許多其他問題,鑒於戈爾德施泰因的研究,所有這些問題變得更加尖銳。

矛盾的藝術

1991年10月,我在舊金山遇到了史蒂芬。他與上次見麵時相比變了很多,這讓我很驚訝。他已經17歲了,更加高大帥氣,聲音也更低沉了。他很興奮能來舊金山,並且不停地描述在電視上看到的1989年地震的場景,還使用了簡短的四言詩式的語言:“橋梁斷了,車輛破了,煤氣爆了,水管裂了,地麵斷裂,血肉橫飛。”

到那兒的第一天,我們就爬到了太平洋高地的頂端。史蒂芬開始畫蜿蜒到山頂的布魯德裏克街,他有時會漫不經心地向四周掃一眼,但大部分時間都專注地聽著隨身聽。我們在那之前曾問過他,為什麽布魯德裏克街是蜿蜒而上的,而不是直通山頂。他無法回答,不知道是因為山坡過於陡峭,當瑪格麗特提示他“陡峭”一詞時,他也僅僅是模仿她重複了一遍而已。他看起來仍然反應遲鈍或有認知上的缺陷。

在遊覽的過程中,我們被海灣的美景吸引,海麵上點點白帆,惡魔島猶如一顆寶石點綴在蔚藍的海麵上。但是有一瞬間,我並沒有“看到”這些,根本沒看到這幅美景,隻看到了許多顏色錯綜複雜的組合,大腦中充斥著高度抽象的未分類過的感覺。史蒂芬是不是就有這樣的感覺呢?

在舊金山,史蒂芬最喜歡的建築是環美金字塔。當我問他為什麽喜歡那裏時,他說:“它的形狀。”接著又有些不確定,“它是三角形的,等腰三角形……我喜歡!”史蒂芬一向隻會使用簡單的語言表達,這次居然能說出“等腰三角形”,這讓我非常驚訝,盡管對於自閉症患者來說這是很典型的,他們在很小的時候就學會了幾何概念和術語,其深度遠遠超過了對個人或社會概念的涉獵。

波克街上的那場百年不遇的意外證明他對自閉症沒有什麽明確的了解。要在街上遇到一輛牌照為“自閉症(autism)”的車恐怕隻有百萬分之一的概率,但是我們卻碰到了。我指著汽車牌照問史蒂芬,“那個詞是什麽?”他費力地拚讀出來:“A,U,T,I,S,M,2。”

“沒錯,”我說,“怎麽讀?”

“致……致……致閉症。”他結結巴巴地說。

“差不多,不過不全對。不是致閉症,是自閉症。那什麽是自閉症呢?”

“就是牌照上的那個東西。”他回答說。我不知道該說什麽了。

他明顯地意識到自己是不同的、特別的。他非常喜歡《雨人》這部電影,令人疑惑的是,他將自己和達斯汀·霍夫曼飾演的那個唯一被廣泛接受的自閉症男主角視為一體。他將整部電影刻錄在磁帶上,不停地用隨身聽播放。他通過扮演各個角色可以記住大部分對白,並且模仿的語調也絲毫不差。他對電影的專注和不停地播放磁帶並沒有影響他的繪畫,即使他的注意力在別的地方,他也可以畫得非常好,但是這卻使他無法更好地進行社交。

出於對《雨人》的喜愛,他還對遊覽拉斯維加斯有著極高的熱情。當我們到那兒的時候,他想要像雨人一樣去賭場,而不是像以往那樣參觀城市裏的建築。所以我們隻在那兒住了一晚,接著便乘坐一輛1991年的林肯房車穿過沙漠直奔亞利桑那州。“他本來想坐一輛1972年的雪佛萊黑斑羚的。”瑪格麗特告訴我,但最終這個願望沒有實現,這讓史蒂芬很失望。

我們停在了大峽穀附近的一個停車場內,從那兒可以看到大峽穀的一部分,但是史蒂芬的注意力很快就被停車場內的其他車輛給吸引住了。當我問他覺得大峽穀怎麽樣時,他說:“非常,非常好,風景很美。”

“它讓你想到了什麽?”

“比如各種樓房,建築。”史蒂芬回答道。

我們找到了一個地方可以讓史蒂芬畫大峽穀的北沿。他開始畫了,但似乎沒有畫樓房時那麽流暢和自信,不過他似乎還是抓住了岩石的基本結構。“你真是個天才,史蒂芬。”瑪格麗特說道。

史蒂芬點點頭,笑了,“是啊,是啊。”

知道史蒂芬喜歡空中的風景,我們決定乘坐直升機飛越大峽穀。史蒂芬很興奮,一直伸長脖子東張西望,飛機低飛過峽穀,掠過北沿,接著越升越高,直到可以俯瞰整個景觀。我們的駕駛員不停地講述著峽穀的地形和曆史,但史蒂芬忽略了他,我覺得他隻看到了一些圖形——直線、邊界、陰影、射線、色彩、透視。而我就坐在他旁邊,順著他的視線,試圖放棄固有的對下麵岩層的認知,想象著以他的方式將它們視為單純的視覺符號。史蒂芬對科學沒有什麽了解和興趣,而且我懷疑他也不能理解地質學的概念,然而他的感性和視覺感知卻能使他絲毫不差地掌握進而描繪出峽穀的地質特征,而且他的畫中帶有任何一幅照片中都沒有的選擇性。他可以領會峽穀的感覺和精髓,就像他曾理解馬蒂斯作品的精髓一樣。

我們再次出發穿越沙漠,隨著我們離旗杆山越來越近,樹形仙人掌也越來越稀少,最後一株高達2800英尺,孤零零地佇立在前方。荒涼的布拉德肖山在20世紀80年代曾是金銀聚集地,此時正慢慢地出現在我們的左邊。我們到了一個覆滿仙人果的平原,偶爾會見到漫步的牛群。平原上還有駿馬和騾子,有時也會看到悠閑的叉角羚。地平線上,聖弗朗西斯科峰像巨大的船隻佇立在遠方。

“這麽美的風景,應該把汽車開進來。”史蒂芬說道(他之前畫了一輛以紀念碑山穀為背景的綠色大型別克車)。我又好氣又好笑:麵對如此廣闊壯觀的景色,史蒂芬就隻能想到把汽車開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