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自閉症神童(4)

第二天清晨,我們到紅場上散步,史蒂芬被眼前新奇的景象所吸引,他一邊好奇地拍照,一邊欣賞周圍的建築。路人都轉過身來看著他——顯然,黑人在莫斯科是很少見的。為了畫斯巴斯克塔,他選了一處地方,並讓瑪格麗特把他的凳子精確無誤地放在這個地點上。不是那兒,也不是那兒,就是這兒——他儼然已經成為主人了。在紅場的中央,他的身影顯得很瘦小,頭戴皮帽,手上戴著一副海藍色的毛手套。成群的遊客在五月燦爛的陽光下湧過,有些人還看了看史蒂芬的畫板,而史蒂芬卻旁若無人地繼續描繪著。他還一邊畫,一邊哼著小曲。他拿筆的姿勢頗為與眾不同,還有點笨拙,就像孩子一樣,把筆放在中指和無名指中間。他還一度咯咯地傻笑,原來他是不斷地想起電影《雨人》裏的一幕(他說:你不敢開車!)。瑪格麗特就坐在一邊說著鼓勵的話——“很好!真聰明!”——還從美學和建築學角度給他點指導。史蒂芬根據她的建議仔細觀察了塔。某種程度上,她扮演著一位協作者的角色,盡管他的才能與眾不同、卓爾不群,但他依然希望從瑪格麗特那兒得到讚賞與肯定。

之後,我們參觀了曆史博物館,這是一位英國建築師設計的折中主義的紅磚建築。瑪格麗特指示史蒂芬:“注意觀察這座建築。好好研究,並理解這座建築的風格——我想你過後能根據記憶畫出它。”但史蒂芬之後卻畫出了與曆史博物館迥然不同的一幅畫,畫中出現了幾個洋蔥形狀的尖頂,這在現實中是沒有的。

我起初懷疑這可能是記憶缺陷導致的,並問他是否能根據記憶畫出聖瓦西裏大教堂。他立刻畫了一幅漂亮的素描,所有細節都準確無誤,而這隻花了兩分鍾的時間。後來他又開始畫某大型購物廣場的一個長廊,這幅畫他隻用了喝一杯可樂的時間,他在賓館裏一邊喝可樂一邊畫,非常怡然自得。他甚至連商店的標誌都記下來了,盡管這些標誌都是他看不懂的西裏爾字母。顯然,這並非是他記憶力的問題。

我和瑪格麗特都想弄清楚史蒂芬畫曆史博物館的時候出了什麽問題;當他試圖記住這個建築之時(紅場上的警察讓他十分緊張),被問到覺得怎麽樣時,他也隻是說“還好”(這表示他並不喜歡)。我想史蒂芬給它加上一個洋蔥式的穹頂,隻是為了看起來更引人注目,然而這一切都使得畫出來的建築看起來很不真實。

第二天早晨,我們在賓館餐廳碰麵時,史蒂芬興奮地跟我打招呼:“你好,奧利弗!”相當熱情激動,至少我感覺是這樣的。然而我並不確定——這僅僅是一種社交本能嗎?偉大的神經病學家庫爾特·戈爾德施泰因描述過另一個患自閉症的男孩:

他開始喜歡上了一些人……然而同時,他的人性依舊很淡漠,對情感的回應也很草率。如果他在幾個月內不時地遇見某個人,他就會以同樣不帶人情味的方式跟那個人打招呼和道別,仿佛隻有在實際接觸時聯係才是真實的……這是一種毫無感情內涵的聯係。

在一家旅行社的商店裏,我買了一塊琥珀。史蒂芬冷漠地瞥了一眼,看來它的外觀並沒有吸引他。我摩擦了幾下,給他看上麵產生的靜電反應。現在它開始吸附碎紙屑了,當我把琥珀放在離那些碎紙屑幾英寸的地方時,紙屑立即被吸附住了。他的雙眼因震驚而睜大;他拿過我手中的琥珀,自己演示這個靜電效應。但是接著他的好奇似乎消退了。他並沒有問這是怎麽回事,也沒問為什麽,我解釋的時候他似乎也不感興趣。我因為他表現出內心的震驚而興奮,以前我從沒見過他真正地驚訝,但是後來這種震驚卻淡化了,消失了。對我來說,這似乎是個不祥的兆頭。

晚飯時,史蒂芬一邊笑一邊給桌前的我們畫了一幅漫畫,畫中的他親自給我扇著風。(我很怕熱,他總能看見我拿著一把日本扇子扇風。)畫中的我屈服在扇子的威力下,而他自己則掌控全局,高大、有力,這是我第一次見他用象征的表現手法。

因為和史蒂芬一起旅行,一起生活了五天,我非常了解他生理上是多麽脆弱,他的狀態是多麽容易波動。有時,他會被周圍的環境激發,然後做一些出色的、滑稽的角色扮演;有時,他又會陷入深深的自閉中,即使有回應,也隻是一些機械的重複,像個機器人。這種波動通常會持續幾個小時,少數情況下會延續好幾天,對於患有典型自閉症的孩子來說,這是很普遍的,盡管沒人了解其中的原因。有人告訴我,史蒂芬小時候這種症狀更加嚴重。

俄羅斯之旅

第二天我們登上了聖彼得堡一日遊的列車。瑪格麗特帶了一大籃幹糧,即便全車廂的乘客和我們一起吃都綽綽有餘。列車開動後我們開始吃這頓過早的早餐,為了趕這趟早班車我們5點鍾就離開旅館了。就在瑪格麗特打開籃子的時候,史蒂芬猛地將頭探過去,急切地聞著籃裏飄出的香味。這讓我想到了我的一些腦炎後遺症患者和一些圖雷特綜合征患者,我曾見過他們有類似的嗅覺行為。我突然意識到或許史蒂芬的嗅覺世界和視覺世界一樣生動,但是我們卻無法用語言或任何方式來表達它們。

史蒂芬不太確定地盯著我們的煮雞蛋。有沒有可能他從來沒剝過雞蛋呢?出於好玩,我拿了一個雞蛋,在自己頭上敲碎,史蒂芬高興極了,大笑起來。他從沒見過用這種方式將煮雞蛋剝開,他又給了我一個,想看看我還能不能再做一次,接著,為了再次確定,又在他自己頭上敲破了一個。在這個“敲蛋”過程中,有些事發生了,我覺得史蒂芬更願意和我相處了,因為他看到了我有多頑皮,多可笑。

吃過早飯,我和史蒂芬玩了些文字遊戲。他對“我是間諜”遊戲相當擅長,當我提示他“我是間諜,在搜尋以C開頭的東西”時,他很快就一口氣說出了“coat(衣服),cat(貓),cafe(咖啡館),coffee(咖啡),cool(涼的),cup(杯子),cigarette(香煙)”。他也很擅長將不完整的單詞補全。然而,不管看過多少次演示證明,他在16歲時還不能判斷不同高度的容器中的容積守恒,而據皮亞傑研究表明,大多數兒童在7歲時就掌握了這一概念。

列車穿過幾個小村莊,沿途有木製的房屋、彩色的教堂,讓我覺得仿佛置身於那百年不變的托爾斯泰的世界。當史蒂芬專注地看著這一切時,我想到了一定會在他腦海中浮現的成千上萬幅圖像——他可以將所有這些圖像用畫麵和插圖表現出來,但是我懷疑,沒有一幅圖可以在他的大腦中合成為總體的印象。我總覺得整個視覺世界就猶如一條河流,流淌過史蒂芬的大腦,沒有意義,沒有被吸收,更不會成為他的一部分。盡管他也許保留了他所看到的一切,但是這種保留是外部的,未經整合的,無法相互依賴、聯結、修改,也無法與其他事物相互影響。我想到了他的理解力,他的記憶力近乎是機械的,就像一座巨大的倉庫或是圖書館,或是檔案館,甚至沒有編索引或門類,沒有分類存放,所有的東西也許就像在計算機的隨機存取卡裏一樣,都是即興找到的。我發現我把他看成了一趟列車,一枚感性的導彈,在生活中穿行,觀察著,記錄著,但從不“盜用”,他就像時光的傳輸器,但自己從不會被生活經曆改變、填充。

當我們到達聖彼得堡時,史蒂芬覺得該畫畫了。“鉛筆,瑪格麗特,親——愛的。”他說。我被這聲“親——愛的”給逗笑了,這是典型的瑪格麗特式的說法,我不知道他是無意中說出的,還是有意識的詼諧的模仿。列車很顛簸,我隻能做些簡要的記錄。但是史蒂芬卻可以照常作畫,不受絲毫影響,和平常一樣迅速流暢;之前在飛機上時我曾對此感到很驚訝。他看起來很笨拙,但似乎他本能地學會了一些運動技能,就像一些自閉症患者所做的那樣。在阿姆斯特丹,他曾毫不猶豫地走上了通往船屋的狹窄的踏板,他之前從沒這樣做過。這讓我想起了另一個患有自閉症的年輕人,他在馬戲團看過別人走鋼絲後,突然就可以熟練地、無畏地走在鋼絲上。

在11個小時的漫長旅程之後,伴隨著俄羅斯鄉村風景在我們眼前慢慢展現,我們終於到了聖彼得堡的一個大車站,沙皇時期的那種輝煌已蕩然無存。在這個北方的不眠之夜裏,從我們旅館的窗戶邊可以看到明晃晃的白夜,看那些低矮卻精致的18世紀的建築,感受著歐洲的文明。史蒂芬迫不及待地想看白天的景象,並決定第二天早上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它畫下來。當他開始畫的時候我並不在房間裏,後來瑪格麗特告訴我,他剛開始時畫錯了,但是卻很有趣。他畫了一艘著名的古老的巡航艦“極光”,停泊在涅瓦河畔,但是它和另一邊的建築卻不成比例。當他意識到這一點時說:“我要重新畫,這個不好,不能這樣。”他撕下了另一張紙,重新開始畫。

船和建築之間最初那種明顯的不協調讓我想到了他作品中的另一些不太明顯的不和諧,想到了他會在畫中運用多種透視法,而這些總是無法相互協調。

那一天的晚些時候,我們到了亞曆山大·涅夫斯基修道院,無意中發現我們趕上了一場俄羅斯傳統婚禮。唱詩班是一群瘦削的衣衫襤褸的人,領唱是一位藍眼睛的盲人婦女。但是他們的歌聲真是太棒了,簡直就是天籟,尤其是那個男低音。我和瑪格麗特都覺得,他看起來就像一個古拉格集中營的逃犯。瑪格麗特以為史蒂芬沒有被他們的歌聲影響,但是我的感覺卻相反,他被深深地感染了。這說明有時要知道他的感覺是多麽困難的一件事。

我們在聖彼得堡活動的是參觀冬宮博物館,但是史蒂芬對於那裏令人驚歎的畫作的反應有些幼稚。“它究竟是怎麽一塊一塊畫出來的啊?”瑪格麗特在說一幅畢加索的畫,畫中一個女人歪著頭。史蒂芬僅僅問了句:“她脖子疼嗎?”

瑪格麗特告訴史蒂芬,要格外注意馬蒂斯的《舞蹈》,但是他盯著那幅畫整整30秒,也沒表現出興趣。回到倫敦,瑪格麗特建議他把《舞蹈》畫下來,他毫不猶豫地畫了,畫得極好。隻是後來有人注意到畫中有種奇特的結合(還是由觀察力敏銳的威廉姆森先生注意到的):史蒂芬畫中的舞者采用了冬宮繪畫中的形態,但是卻賦予了他們這幅畫的另一版本的色彩(這一版本在紐約現代藝術博物館中展出)。後來才知道他妹妹安妮特幾年前送給他一幅紐約現代藝術博物館中《舞蹈》的海報,而現在他將“美國”的色彩加在“俄羅斯”繪畫中。人們也許會想這是不是一種記憶的失誤或混亂,但是我懷疑史蒂芬隻是貪玩,決定要賦予冬宮博物館的畫作以紐約現代藝術博物館的色彩而已,就像他決定給曆史博物館畫上洋蔥形的屋頂一樣(或者給我的房子畫上煙囪,或在另一幅畫中給洛克菲勒中心的普羅米修斯畫上)。

經過一天的遊覽和繪畫,我們疲憊地離開冬宮,回旅館喝杯茶休息一下。瑪格麗特覺得史蒂芬需要一點娛樂,就對他說:“你來當老師,你,奧利弗,當學生。”

史蒂芬眼中閃著光芒。“從兩個中拿走一個,還剩幾個?”他問。

“一個。”我立刻回答。

“很好!那20減10等於多少?”

我假裝想了一會兒,說“10”。

“非常好!”史蒂芬說,“那60減10呢?”

我努力地思考,緊皺著眉。“40?”我說。

“不對。”史蒂芬說,“錯了,再想!”

我試圖用上我的手指來表示10的倍數。“知道了——50。”

“沒錯,”史蒂芬帶著讚賞的微笑說,“非常好。現在算40減20。”

這可真難啊。我整整想了一分鍾。“10?”

“不對,”史蒂芬說,“你得集中精力!但你做得不錯。”他友善地補充道。

令人震驚的是,這一幕恰恰是模仿一堂給智力遲緩兒童所上的算術課。史蒂芬絲毫不差地模仿了那些出於善意卻故意屈尊的教師的聲音和手勢,尤其是我的(讓我感覺有些不舒服),就像我在倫敦給他做測試時一樣。他並沒有忘記這個。這對我來說是個教訓,對我們所有人都是,告誡我們永遠不要低估他。這種角色轉換讓史蒂芬很高興,就像他那幅給我扇扇子的漫畫一樣。

從某些方麵來說這次俄羅斯之旅還是很愉快,很令人興奮的,但也有傷心和失望。我本來希望能夠完全擊破史蒂芬的自閉症,完全深入地了解這個人,了解他的思想,但是最終隻觸到了微不足道的表象。我本來希望,這或許有些多愁善感,希望獲得他更多的感情。在聽到那聲“你好啊,奧利弗!”時,我的心跳躍著,但卻沒有下文了。我希望得到史蒂芬的喜愛,或至少把我看成一個特別的人,但是並不是說他不友好,隻是他的態度千篇一律,甚至包括他那冷漠的機械的禮貌和幽默感。我本希望有些互動,然而,他卻讓我了解了自閉症兒童的父母麵對一個毫無反應的孩子時的感受。某種程度上,我仍然想要一個相對正常的人,既有某種天賦,也有某些缺陷,現在我卻有了截然不同的感覺,幾乎像變了一個人,這種想法以它獨特的方式發展著,不受我自己任何規範所束縛。

然而有時候——敲雞蛋時,玩老師和學生遊戲時——我能感覺到我們之間的情感聯係,所以我仍然希望能與他建立某種關係,因此每次我去倫敦都會去看他,大概一年有幾次。有一兩次我僅僅和史蒂芬出去散散步。我仍希望他可以釋放自己,將自然的、“真實的”自我展示給我。盡管他總是會用那句“你好啊,奧利弗!”來跟我打招呼,但他還是像以前一樣,那麽客氣、嚴肅、疏遠。

然而我們確實有一種共同的熱情,即喜歡辨認汽車。史蒂芬尤其喜歡五六十年代的大敞篷車。而我最喜歡的車則是我年輕時代的跑車——布裏斯托、弗雷澤·納什、老捷豹、阿斯頓·馬丁。我們兩人在一起時,幾乎可以認出路上行駛的所有汽車,我覺得史蒂芬在辨認汽車時就會把我當成同伴或盟友——這已經是我們所能達到的最親密的程度了。

《浮城》於1991年2月出版,很快便成為了英國暢銷書榜首。史蒂芬得知後說:“太好了!”他似乎不受影響或是不理解那已經是這本書所能達到的頂峰了。當時,他正準備去一所新的技校學習如何當個廚師,如何乘坐公共交通工具以及開始學習一些獨立生存的技能。但星期日還是奉獻給了繪畫,不管是不是受委托而作,他周末的作品越來越多。

抽象的缺乏

史蒂芬的藝術天賦常常讓我想起馬丁,我在20世紀80年代遇到的一個智力發育遲緩的音樂和記憶天才。馬丁喜愛歌劇——他父親曾是一位著名的歌劇演員——每部歌劇他隻聽一遍就能記住。“我會唱兩千多部歌劇。”他曾告訴過我。但是他最喜歡巴赫,我覺得很奇怪,這樣一個簡單的人竟有如此狂熱的激情。巴赫是那麽的聰明,但馬丁卻是個弱智。直到我聽了大合唱,戈德堡變奏曲和聖瑪利亞頌歌之後,我才意識到不管馬丁的綜合智力多麽的有限,他在音樂方麵的智商足夠他欣賞巴赫音樂中的結構規則和複雜性,欣賞錯綜複雜的對位和賦格曲,他的音樂天賦不遜於任何一位專業的音樂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