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自閉症神童(3)

看過史蒂芬的畫之後,我問他能不能給我畫點什麽,畫我的房子也行。他點點頭,於是我們到屋外轉了轉。外麵還下著大雪,又冷又濕,並不適合在室外逗留。史蒂芬漫不經心地很快瞟了一眼我的房子——看似一點都不留心——之後他看了看那條路,還有路盡頭的那片海,然後就說可以進屋了。他拿起筆就開始畫了起來,看他畫畫我緊張極了,在一旁默不作聲。“不用擔心,”克裏斯說,“你完全可以大聲說話,不會影響他的,就算房子塌了也不會打擾他作畫。”史蒂芬並沒有事先勾勒出房子的整體輪廓,他從紙的一角開始畫,然後慢慢向中間推進,好像是把牢記在腦海中的圖像轉移到紙上。當他畫門廊欄杆時,克裏斯感歎道:“我一點也沒注意到這些細節。”

“不。”史蒂芬說,他這話的含義是:“不,你當然注意不到。”

史蒂芬並沒有仔細研究過這個房子,也沒有當場畫下輪廓幫助記憶,他不是直接畫現實中的那個物體,而是在草草看過一眼後把精髓和細節都刻在腦海裏,然後用簡潔流暢的線條描繪出來。如果我們請他畫的話,我想他肯定能把整條街都畫下來。

從某種程度來說史蒂芬畫得十分精確,然而在有的方麵卻也相當自由——在他的畫裏加上了我的房子本沒有的煙囪,而房前的那棵冷杉、周圍的柵欄和鄰居們的房子在畫中都被省去。他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我的房子上,而忽視了周圍的一切。大家常說白癡天才的記憶是直觀成像,就像拍照一樣,但當我影印史蒂芬的畫時才意識到他跟複印機一點都不一樣。他的畫絕不是簡單的複製,像影印材料或照片,機械、沒有人情味,史蒂芬的畫裏總會有增加、刪減和改進,當然也有他顯而易見的獨特風格。這些畫作為我們展示了大腦視覺成像錯綜複雜的神經過程,史蒂芬的畫無疑是個人的結晶,但從更深的層次來說它們可以被看成是一種創作嗎?

史蒂芬的畫(正如我的病人喬斯所作的畫)貼近現實,缺乏想象而又天真無邪。一位自閉症患者畫家的母親克拉拉·帕克女士把這叫做“將所看到物體畫出的特異功能”(而不是想象到的),她還談到這種“延遲創作的特異功能”是白癡天才畫家的共有特性;這在史蒂芬身上表現得尤為明顯,他僅僅看了房子一眼就能毫不費勁地把這個圖像保留在腦中幾天甚至是幾周,然後再把它畫出來,就像看著實物畫的一樣。

休·卡森先生在《畫》的引言中寫道:

大多數小孩都盡量避免畫自己直接觀察到的實物,而更樂意畫一些二手的抽象符號或圖像,史蒂芬·威爾特希爾跟他們不同,他總是精確畫出他看到的——恰如其分。

二手的抽象符號和圖像在藝術家的畫作中總是隨處可見,在這些作品裏我們不僅可以看到他們小時候學的那些傳統表現手法,還有整個西方藝術史。也許我們必須把這些拋棄,就連“物性”這一重要原則也有必要完全拋諸腦後,就像莫奈說的一樣:

當你外出寫生時,盡可能忘掉眼前的一切——樹木、房屋、田地……隻是想這是一滴藍,這是一塊粉,這是一條黃,然後把看到的這些顏色和形狀都畫下來,直到屬於你自己的原始靈感迸發出來。

但史蒂芬(如果卡森說得對)、喬斯、娜迪亞和其他的白癡天才似乎都不必經曆這樣的“解構”過程,也不必放棄這些結構,因為他們從來沒有在自己的腦中構建過這些所謂的結構,或者這些結構對他們的影響很小。從這點看來,他們的境遇跟“正常人”的完全不同,但這也並不表示他們沒法成為藝術家。

我又開始對史蒂芬生活中的人際關係變得好奇起來:對一個自閉症患者來說(還有早年喪父的陰影),它們有多重要,又能發展到何種程度。跟克裏斯的關係應該是史蒂芬在昆斯米爾學習的後五年中最為重要的了,這一直延續到1987年7月他離開昆斯米爾去中學學習。後來克裏斯還堅持每個周末跟史蒂芬見麵,帶他在倫敦市裏寫生,甚至陪他去紐約、巴黎。然而,1989年5月之後他倆就再也沒一同出遊過,史蒂芬也丟失了創作的動力,他需要另一個人帶他四處走走,給他繪畫的靈感。我們不知道史蒂芬是否想念過克裏斯,是否為他的離去感傷。我最近一次跟他提起克裏斯,他也隻是很客觀、不帶任何感彩地說了幾句(總是叫他“克裏斯·馬裏斯”或“克裏斯先生”)。普通的小孩如果失去了最親近的人就會十分哀傷,但這在史蒂芬身上是看不到的。我想他是否壓抑了自己的悲傷情緒,或是讓自己遠離這種情緒,但我並不確定像他那樣的自閉症患者是否有我們所謂的感情。克裏斯托弗爾·吉爾伯格寫過一個患有自閉症的15歲小男孩,他媽媽得癌症過世了,別人問他感覺怎麽樣,他說:“我很好啊,你看我從小就患有阿斯伯格綜合征,這讓我在失去親人的時候不會像大多數人那樣悲傷。”當然,史蒂芬不可能這樣理性地描述自己的心理狀態,但人們不得不懷疑他是否也像吉爾伯格的病人一樣坦然接受克裏斯的離去——這種冷漠是否是他人際關係的常態。

缺陷與天賦並存

就在這時,瑪格麗特·休森進入了史蒂芬的生活。自從兩年前錄製了BBC的節目後,瑪格麗特就成了史蒂芬的經紀人,並且使他對人際關係和藝術都產生了更濃厚的興趣。1988年我第一次見到她,那時我們跟史蒂芬一起漫遊倫敦寫生。很明顯,他倆相處十分融洽。盡管當時史蒂芬內心深處並沒有對人的喜好,但他出於本能對不同的人也有不同的態度。一開始他就對瑪格麗特很有好感——瑪格麗特活力四射、幹勁十足、激情澎湃,做起事來雷厲風行,對史蒂芬本人和他的畫都十分著迷,我想這一切都吸引著史蒂芬。瑪格麗特似乎誰都認識,哪兒都去過,這讓史蒂芬發現世界並不是他之前想的那麽狹小。

1989年秋,瑪格麗特開始給史蒂芬接一些畫畫的活兒,每周末還會跟丈夫和經紀公司的同事安德魯一起帶他到戶外寫生。從那時開始她不讓史蒂芬用描圖紙和尺子(這些都在他畫第二本集子《城市》時用過,這本畫集於1989年出版),並堅持讓他用油墨信手作畫。瑪格麗特說:“隻有直接用墨畫,在犯錯中才能學會線條的價值。”在瑪格麗特的激勵引導下,史蒂芬又開始規律地繪畫了,並且比以前畫得更加大膽。(在《城市》這本畫冊中就有一些即興創作的畫——史蒂芬自己想象的城市,融合了許多實際存在的城市的特點。)

上午的戶外寫生之後,他們會去休森家吃午飯,休森家比史蒂芬稍長幾歲的女兒安妮常會跟他們一起吃。史蒂芬很期待每周末的外出寫生,因此每到周末早晨就會興奮不已,等著瑪格麗特和安德魯來接他。雖然休森家不確定史蒂芬心裏怎麽想,但他們都很喜歡史蒂芬,對他很友善。後來他們開始帶史蒂芬去更遠的地方旅行——一次去了索爾茲伯裏,還有一次在蘇格蘭待了兩周。

史蒂芬對水麵的光影變幻很感興趣。他之前住在倫敦一條運河旁邊,經常跟母親或者姐姐一起去河邊散步,畫一些船隻和船閘的素描。這讓瑪格麗特想到了新書的主題。後來他們一起到過很多建在河邊的“水上城市”——威尼斯、阿姆斯特丹和聖彼得堡,然後畫下來。

1989年深秋,瑪格麗特突發奇想,給威爾特夫人打了個電話,叫史蒂芬和他的姐姐安妮特到威尼斯跟他們共度聖誕節。旅行很順利,史蒂芬彼時已經15歲了,可以輕鬆地應對旅途中的突發事件,而這些在兩年前隻會讓他不知所措。正如瑪格麗特預期的那樣,史蒂芬畫了聖馬可廣場、總督宮,這些旅遊景點都代表了威尼斯文化,顯然,史蒂芬自己畫的時候也很享受。然而就在一周後被問到覺得威尼斯怎麽樣時,史蒂芬卻說:“我更喜歡芝加哥。”這並不是因為城市建築風格的差異,而是因為史蒂芬酷愛美國車,他能叫出每一款車的名字,還能畫出美國戰後產的所有車。

幾周後,他們開始籌劃史蒂芬的阿姆斯特丹之行。史蒂芬同意了,原因很特別,他看過阿姆斯特丹的照片後說:“比起威尼斯,我更想去阿姆斯特丹,因為那裏有車。”史蒂芬又一次準確地抓住了阿姆斯特丹的感覺,從他描繪教堂、賓霍夫公園的正式畫作,到對街道上奇異雕塑充滿魅力的素描,阿姆斯特丹的風韻顯露無遺。在阿姆斯特丹的這段時間裏,史蒂芬看起來活力四射、風趣幽默,讓大家看到了他的另一麵,就連一起去的洛倫·科爾看到他的變化,也十分吃驚:

史蒂芬小的時候呆若木雞,對什麽都不感興趣。而現在的他看什麽都有意思,笑聲也極具感染力。史蒂芬仿佛又回到了那個給周圍的人畫惡搞漫畫像的時代,看到大家被自己整,他就一副洋洋自得的樣子。

一天晚上,史蒂芬正準備接受一家電視台采訪時,瑪格麗特的哮喘病犯了,不得不留在她的房間裏休息。史蒂芬非常沮喪,他拒絕接受采訪,並且一直守在瑪格麗特的床邊,一刻也不願離開。“我要一直陪著你,直到你把病養好,”史蒂芬說,“我不許你有事。”這件事讓瑪格麗特和安德魯十分感動。

她告訴我:“這是我第一次看見他這麽在乎一個人。”

莫非患有自閉症的史蒂芬也開始有了性格上的發展?瑪格麗特對於阿姆斯特丹之旅的描述激起了我的極大興趣,因此我打算跟他們同去下一站的莫斯科和聖彼得堡,時間定在1990年5月。我先飛到了倫敦,見了史蒂芬和瑪格麗特,並給史蒂芬做了些測試。這些測試是由尤塔·弗裏斯和她的同事一起設計的,要求被試者看幾部不同類型的卡通片,有的隻是事件的簡單延續,另一些則需要被試者猜測角色的意圖、觀點、信仰或心理狀態,否則就沒法看懂劇情。顯然,史蒂芬很難猜測他人的心理狀態。(弗裏斯寫過一名研究員“曾用《紐約客》中的漫畫在美國進行了一項非正式調查,即使是受過良好教育的自閉症患者也沒法看懂,或者覺得一點也不好笑”。)

我還拿了一個很大的拚圖給他拚,他很快便拚好了。然後又給了他另一個拚圖,全都底朝上,這樣他就沒法利用圖像記憶了。然而他還是像第一次一樣,拚得又快又好。拚圖上的圖像——意義——對他來說並不重要;最令人瞠目結舌的還是他對於大量抽象形狀驚人的識別記憶能力,瞬間便可以把所有的碎片拚接起來。

自閉症患者通常都這樣,他們還善於分組實驗設計,尤其擅長尋找嵌入的圖形。因此,心理學家林恩·沃特豪斯在測試視覺方麵有驚人天賦的J.D.時(J.D.是一個小男孩,他的父母說他可以在兩分鍾內拚好500塊拚圖),發現他幾乎在接受的所有測試中都表現得“極其出色”,如線向測驗、視覺封閉測驗、分組實驗設計等,他都取得了幾近完美的成績,並且每次都以超出正常速度幾倍的效率完成實驗。史蒂芬和J.D.一樣有著超凡的抽象圖案認知和視覺分析能力。但僅此一點無法解釋他為何在繪畫方麵有如此高的天賦——就像J.D.,盡管擁有超凡的感知能力,在繪畫方麵卻並不出色。

史蒂芬需要另一種能力,將事物生動展現的能力——這種能力可為其感知能力創造出外在形式,並帶有一種易於辨認的個人風格。但此種展現力是否涉及任何深度的內在共鳴或反映還不得而知。

史蒂芬根據自己的記憶第一次畫出了我家的房子,他在1988年的2月份造訪我家時看過一眼。他第二次畫我家的房子也是根據記憶創作,那是在兩年多之後了;第三次是又過了一年。盡管隨著時間的推移他更改了諸多細節,但還是能夠在所有版本中都描繪出房子的風格。

史蒂芬有如此強的抽象視覺分析能力,那麽“意義”對他來說有多重要呢?他又能知道多少自己畫作的意義呢?而他是否理解這些意義又有什麽不一樣呢?我給史蒂芬看了馬蒂斯畫的一幅肖像,問他能否臨摹出來。(瑪格麗特和安德魯很喜歡馬蒂斯,我給史蒂芬看的是畫的複印件。)他看著圖片畫了起來,快速且信心滿滿;他畫得並不是完全精準無誤,但也十分神似。一小時後,我又讓他根據記憶畫了一次,他的畫與之前有所不同,又過了一小時,他的畫又有變化。但所有這些畫(一共畫了五次)盡管在細節上有所差異,都與原作極其相似。從某種意義上講,史蒂芬抓住了圖片中馬蒂斯的神韻,各種變化都將此作為其作品的中心。難道這僅僅是從形式上程式化地模仿馬蒂斯的“風格”,或者他是從一個更深的層次,對馬蒂斯的觀點、感知和藝術進行回應?

我問史蒂芬是否還記得他兩年多前去過的我家的房子,是否還能為我再畫一次。他點了點頭,再一次畫了出來,不過有著諸多的改動。這一次,他畫了一個低窗而不是兩個,去掉了門廊下的一個柱子並把台階畫得更顯眼。他保留了煙囪(假想的),現在又加上了一個假想的美國國旗,掛在一個高高的旗杆上——我想他覺得這些東西是一個標準的美國房子應有的元素。因此,馬蒂斯和我的房子以各種方式被認知和表現。在兩種情境中,他都立刻抓住神韻,之後的畫作也是在這種神韻的基礎之上??以改進。

做完所有的測試,我還是很迷惑。史蒂芬看上去缺陷和天賦並存。他的缺陷和和天賦是完全分開的嗎?又或者它們在深層次上是相互依存的關係?是不是有一些特性,它們在某種情況下是天賦,而在其他的情形下又成為缺陷?這些試驗給我一種不安的感覺,我花了幾天的時間,好像隻是將史蒂芬歸結為缺陷和天賦的結合體,而不是把他看成一個有血有肉的人。我剛剛重讀了尤塔·弗裏斯的《自閉症:解釋奧秘》並寫信給她說:“明天我會帶史蒂芬去俄羅斯……我親眼見過他怪異的技能和缺陷,但我還沒有把他當做一個有血有肉的普通人,可能與其相處一周會令我看到這一麵。”

帶著這些想法,我和史蒂芬出發前往俄羅斯。我們在蓋特威克機場坐著等飛機時,史蒂芬專心致誌地看著《經典名車》雜誌,這一幕觸動了我。他精神高度集中地看著那些圖片,他的目光從未離開那本雜誌超過20秒。偶爾他還彎下腰去,更近地觀察某個細節。我想,他所見到的東西會永遠印在他的腦海中。他還不時發出笑聲。究竟是什麽讓他覺得有趣呢?

在飛機上,史蒂芬研究完一張城堡的明信片後又沉浸在一幅巴爾莫勒爾的繪畫中。無論是周圍人的談話,還是飛機外壯觀的風景,他都毫無察覺。

到了莫斯科機場,史蒂芬又安靜地看著小汽車——黃色的出租車和黑色的吉爾轎車,它們掛的牌照都以字母“MK”打頭。機場裏有一股難聞的天然氣的味道。史蒂芬吸了口氣,然後皺了一下鼻子,他對氣味極其敏感。淩晨兩點,我們開車進入市區,映入眼簾的是路邊高大的白樺樹,一輪巨大的低懸的月亮掛在空中。史蒂芬之前還對周圍的事物渾然不覺,現在也興致勃勃地把鼻子貼在冰冷的車窗上,注視著灑滿月光的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