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自閉症神童(2)

戴維給我講了許多關於史蒂芬的事。1974年4月,史蒂芬在倫敦出生,他是家裏的第二個孩子,父親是西印度群島上的運輸工。跟長自己兩歲的姐姐安妮特不同,史蒂芬在嬰幼兒時期運動神經發展滯緩,坐、站立、手的控製以及行走發展滯緩,別人抱他他也很抗拒。在史蒂芬兩三歲的時候,問題就更多了。他不跟其他的小朋友一起玩,小朋友一接近他就大叫或者躲在角落裏。他不敢看父母或是其他人的眼睛,有時候別人跟他講話他好像也聽不到,其實他的聽力很正常(因為他會被打雷的聲音嚇到)。最讓人擔心的是他幾乎不怎麽開口說話,跟啞巴一樣。

就在史蒂芬快滿3歲時,他父親在一起車禍中喪生了。史蒂芬很愛他的父親,因此父親去世對他而言猶如晴天霹靂,從那以後史蒂芬自閉症的症狀更加嚴重了,他不時地尖叫、搖擺身體、揮舞手臂、緘默不語。這時他被診斷患有嬰幼兒自閉症,於是家人打算把他送到為發育性殘疾兒童開辦的特殊學校學習。昆斯米爾的女校長洛倫·科爾說,史蒂芬4歲入學,那時他非常孤僻。對他來說周圍的人似乎都是不存在的,無論發生什麽都跟他無關,他總是一個人漫無目的地遊蕩。科爾是這樣描述他的:

史蒂芬完全不懂語言,或是對語言毫無興趣。除了幫他解決緊急需求,其他的人對他來說都毫無意義;在他眼裏他們跟物體沒什麽兩樣。他受不了挫折帶來的懊惱情緒,也不允許事物有任何改變,否則他便會絕望沮喪,咆哮怒吼。他對玩沒有概念,也不知道如何避免危險發生,除了胡亂塗鴉,他什麽都懶得做。

後來科爾又寫信給我說:“史蒂芬會爬到自行車上,一陣狂蹬,直到自己從車上摔下來,然後便一邊笑一邊咆哮,有時還會撕心裂肺地尖叫。”

然而就在這時他顯露出了視覺上的天賦,視覺圖像讓他如癡如醉,陰影、圖案、角度深深吸引著他,5歲的時候史蒂芬又開始對圖片很感興趣。他會“突然跑到其他房間,目不轉睛地盯著牆上的圖片”,科爾寫道:“他會找來紙筆畫畫,一畫就是好長時間。”

史蒂芬的“塗鴉之作”大部分是畫車,有時他也畫動物和人,洛倫·科爾說他還會畫一些“惡搞”老師的漫畫。然而,他最大的興趣還是畫各式各樣的建築物,這是從他7歲開始的——他會把學校組織遊覽時看到的倫敦的建築物畫下來,有的則是在電視或雜誌上看到的。我們並不清楚史蒂芬為什麽突然把注意力都集中在建築物上而不再畫其他的東西,而這種專注在自閉症患者中尤為普遍。同樣患有自閉症的畫家傑西·帕克就隻對夜空中的異常天體和星座著迷;另一位日本自閉症患者山村則隻畫昆蟲;還有被心理學先驅米拉·羅滕伯格當成典型案例的自閉症兒童喬尼曾有一段時間隻畫電燈,或者是由電燈組合成的建築物和人。史蒂芬從很小的時候就開始瘋狂地迷上畫建築物。尤其是那些結構複雜、氣勢宏偉的建築物——他還特別喜歡從上空以及其他一些極端的角度俯視整個建築物。7歲的時候他又喜歡上畫突發性大災難,尤其是地震。每當史蒂芬畫這些災難場麵,或是在電視、雜誌上看到的時候,他就變得異常激動,甚至是過度興奮,其他任何事物對他的影響都無法與之相提並論。人們猜想他對地震的癡迷(就像有的精神病患者總預想災禍的發生)是否代表了他內心的極度不穩定,而畫這些災難場麵則可以幫助他控製這種不安情緒。

1982年,青年教師克裏斯·馬裏斯來到昆斯米爾任教,當他看到史蒂芬的畫作時感到十分震驚。馬裏斯教殘疾兒童已有9年,但他從未見過像史蒂芬這樣的。“這個小男孩讓我很吃驚,他一個人坐在屋子的角落裏,不停地畫。”馬裏斯告訴我,“史蒂芬曾經隻是不停地畫呀畫呀。學校裏所有的人都叫他‘小畫家’。然而,史蒂芬的畫一點也不稚氣,像聖保羅大教堂、塔橋還有倫敦其他的地標式建築,他都可以畫得細致入微,而跟他同歲的那些小孩都隻會畫人物線條畫。是他作品的成熟老到,他對線條和角度的把握令我震撼。而這時他才7歲。”

克裏斯班裏有6個小孩,史蒂芬便是其中之一。“他知道其他幾個小孩的名字,”馬裏斯告訴我,“但他從未跟他們交流過,也不想跟他們交朋友,他真是個孤僻的小家夥。”然而,克裏斯知道他天賦極高,根本不需要接受普通的“課程”教育。史蒂芬憑借自己的力量成功發展,他天生就有掌握繪畫技巧和角度的能力。除此以外,他還有天才的視覺記憶力,讓他可以在幾秒鍾內記住結構複雜的建築和城市風光,任何一個細節都刻畫在他的腦海中——這對於史蒂芬來說不費吹灰之力。然而這些細節並不需要連貫一致,也不一定呈現出傳統的建築結構。克裏斯認為在史蒂芬的早期作品中,最為動人心魄、讓人目瞪口呆的當屬那些描繪被毀遺跡和地震慘景的畫作,殘垣斷壁隨處可見,坍塌一地,所有東西都淩亂不堪。然而史蒂芬仍可以輕易記住並忠實再現這些畫麵,正如他畫那些經典的地標式建築一樣。無論是看著眼前實景還是憑著腦中記憶,史蒂芬都可以順利完成畫作,對他來說似乎兩者沒什麽區別。他不用速寫或筆記來幫助記憶——隻是瞟一眼,以短短幾秒鍾就夠了。

除了視覺之外,史蒂芬在其他方麵也很有天賦。在學會說話之前史蒂芬就很會模仿了,隻要是聽過的歌曲他都可以模仿,惟妙惟肖,他還能完美再現任何動作。因此,史蒂芬8歲時便可以記住並再現最為複雜的視覺、聽覺、動作、語言模式,盡管他對這些模式的內容、意義毫無概念。

白癡天才對事物的記憶是十分周全細致的(無論是圖像、音樂還是語言),這就是他們有別於普通人的特殊天賦吧。無論物體體積大小,重要與否,他們都能一一記住。就算排列得雜亂無章、毫無意義,讓人分不清前景、背景,也絲毫不影響他們記憶的精確度。然而,白癡天才無法從這些細枝末節中總結出事物的發展趨勢,也沒法把它們組成一個有機整體,而是更傾向於把空間和時間、內容與語境機械地聯係起來(這就是所謂的具體情境或事件記憶),因此這種照搬實際情境的記憶方式在白癡天才中非常普遍,他們很難從記憶的那些細枝末節中找出重點,也無法留下整體的印象和記憶。我曾在《錯把妻子當帽子》中提到過一對白癡天才雙胞胎,他們倆精於曆法計算,可以列出自己年滿4周歲後發生的所有事,卻沒有一個整體概念,感受不到時光荏苒、世事變遷。這種記憶模式與普通人的方式有著本質的區別,其優勢和劣勢都顯而易見。簡·泰勒·邁克唐奈是《來自邊緣的消息:一個母親記述兒子患自閉症的經曆》一書的作者。在書中母親回憶道:“同樣的事無論發生多少次,保羅也不會習以為常,與大多數人不同,他也無法將每件小事聯係起來看成一個發展變化的過程。在他看來,所有的事都有自己特殊的意義,互相之間毫無瓜葛。因此,在記憶過程中,每件事都被他一一記下。”我常想史蒂芬應該也是這樣,發生在身邊的一切對他來說都生動有趣,在他看來這些片段都是相互獨立的,跟他也沒有絲毫的關係,他看不到事物深層聯係,就更別提事物的發展變化了。

盡管一畫起來就沒完沒了,但那些畫總被史蒂芬隨意亂扔,克裏斯說在紙簍裏或桌上總能看見史蒂芬已經完成的畫,這些畫對史蒂芬來說似乎沒有絲毫意義。就算是畫的過程中,史蒂芬似乎都沒專注在自己的畫作上。“有一次,”克裏斯告訴我,“史蒂芬坐在阿爾伯特紀念碑前:他一邊畫著紀念碑,一邊還東張西望,一會兒看看公交車,一會兒看看皇家劇院……”

盡管克裏斯認為史蒂芬不需要“培訓”,但還是傾盡全力栽培他,希望他的畫能更上一層樓。克裏斯不僅會給史蒂芬提供很多繪畫模型,還會經常鼓勵他。這其實並不輕鬆,因為史蒂芬幾乎不對這些努力予以回應。“他會用自己的方式給大人們回應——他見了老師會說‘你好,克裏斯’,或者‘你好,琴’,但我們很難接近他,了解他的想法。”史蒂芬似乎不懂人喜怒哀樂的變化,如果班裏有小孩發脾氣或尖叫,史蒂芬就會哈哈大笑。他自己很少在學校發脾氣,隻是在很小的時候會在家裏耍性子。

1982年到1986年,克裏斯在史蒂芬的生活中扮演著重要角色,他經常利用課餘時間帶史蒂芬遊倫敦,看聖保羅大教堂,去特拉法加廣場喂鴿子,看塔橋起起落落。正是由於這些遊覽經曆,史蒂芬9歲那年開口說話了。每當乘校車經過這些地方,史蒂芬都會大聲叫出它們的名字,興奮不已。史蒂芬6歲時學會了怎麽跟別人說他需要“紙”——之前他都不知道怎麽告訴別人他需要什麽,就算是借助手或其他肢體語言也不會。因此,這不僅僅是他第一次開口說話,也是他第一次明白如何與人溝通——這種語言的交際用途普通人通常在兩歲就學會了。

隨著史蒂芬開始學說話,大家開始擔心他的繪畫天賦會漸漸消失,就像娜迪亞那樣。然???,克裏斯和洛倫·科爾都覺得自己應該盡全力讓史蒂芬的生活變得豐富多彩,把他從原本那個孤獨灰暗、寂靜無聲的世界拯救出來,讓他生活在一個有交流和語言的世界裏。他們把語言跟史蒂芬喜歡的那些建築物聯係起來,想盡辦法讓史蒂芬對語言更感興趣,還讓他按英文字母的順序畫了一組建築圖(“A”代表皇家劇院,“B”是白金漢宮,“C”是市政廳……一直到“Z”倫敦動物園)。

克裏斯不知道其他人是否也像他一樣讚賞史蒂芬的畫,因此,1986年他選出了其中的兩幅參加全國兒童藝術展,最終兩幅都被展出了,其中一幅還得了獎。與此同時,克裏斯還谘詢了心理學專家貝亞特·赫梅林和尼爾·奧康納,這兩人都以他們關於自閉症天才的著作而聞名。赫梅林和奧康納發現史蒂芬是他們測試過的所有人中最具天賦的,精通於視覺識別,並能嫻熟地憑記憶作畫。然而,在普通的智力測試中史蒂芬表現極差,語言能力隻得到52分。

史蒂芬的卓越才能不久便傳開了,他還上了BBC專門講述白癡天才的係列節目“愚蠢的智者”。史蒂芬在整個錄製過程中都十分冷靜,眼前的錄像機和工作人員並沒使他驚慌失措,他看起來甚至有點享受。主持人讓他現場畫了聖潘克羅斯車站(洛倫·科爾強調這個建築“精致細膩、錯綜複雜”,完全能展示史蒂芬的風格),在他作畫的現場還展示了一張聖潘克羅斯車站的照片,用來對比證實史蒂芬畫作的精確。(然而,畫中有一處錯誤,十分有趣:史蒂芬所畫車站的時鍾和整個建築的頂部與實際情況左右顛倒了。)以他繪畫的速度、線條使用的簡潔度以及整個作品的風格魅力,這種精確程度實在令人歎為觀止,所有這些讓在場的人連連稱讚。1987年2月,這期節目在電視台播出後引起了軒然大波,人們紛紛來信詢問在哪兒可以看到史蒂芬的作品,還有出版商願意出版他的作品。很快他的一本名叫《畫》的作品集即將出版,因此1987年6月我收到了那些校樣。

才13歲的史蒂芬已經在英格蘭聲名大噪,然而他仍舊自閉,缺乏基本的生活能力。他能輕而易舉地畫出眼前的街道,卻沒法自己走過去;他能記住倫敦所有的建築物,卻理解不了這些建築的人文價值。史蒂芬無法真正與人交流,但他現在也會用看似善於交際的方式跟別人交談了,盡管他跟陌生人說話還是會用詞不當,讓人覺得很奇怪。

克裏斯去澳大利亞待了幾個月,回來就發現史蒂芬已相當有名氣了——然而他認為什麽都不曾改變。“史蒂芬知道自己上電視了,作品集也馬上要出版,但他不像其他的小孩一樣過分熱衷於名利。外界的事物對他沒有絲毫影響,他還是我認識的那個史蒂芬。”克裏斯離開的那段時間,史蒂芬似乎沒有太過想念他,但克裏斯從澳洲回來的時候,史蒂芬十分高興,麵帶微笑地跟他打招呼:“你好啊,克裏斯!”

這些並沒加深我對史蒂芬的了解,他在大家眼中就是一個大畫家。英國皇家藝術學院前主席休·卡森先生說他“應該是全英國最偉大的畫家”。但即使是最支持他的人,比如克裏斯,似乎也認為他在智力和個性方麵有極大的缺陷,他之前接受的一係列測試也證實了他的智力和情感缺陷。但他的作品(如果不在其他地方)是否包含了自己的思考和個性,能夠呈現出深度以及對生活的感知?難道藝術不正是個人觀點和個性最鮮明的表達?一個沒有“自我”的人能成為一名傑出的藝術家麽?打從我第一次看了史蒂芬的畫作,這些問題就一直縈繞在我的腦海裏,我真是迫不及待地想要見到他。

冷血天才

1988年2月,史蒂芬在克裏斯的陪同下到紐約錄製另一檔電視紀錄片,我終於有機會得見廬山真麵目了。史蒂芬在紐約停留了數日,期間他遊覽了紐約市,並把看到的都畫了下來。最驚險刺激的是,他在直升機上俯瞰整座城市。當時我住在離紐約不遠的島上,我想他應該會感興趣,於是邀請他到寒舍小聚。他和克裏斯冒著暴風雪趕來。史蒂芬是個黑人小孩,舉止大方得體,卻也有小孩子特有的天真頑皮。他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小,像隻有10歲,腦袋很小,偏向一邊。他讓我想起了之前見的那些患有自閉症的小孩,一個勁兒地點頭,或是肌肉抽搐,還不停地擺手,十分古怪。史蒂芬一直沒有正眼看我,總用眼角的餘光斜瞟我。

我問他覺得紐約怎麽樣,他帶著濃重的倫敦東區口音答道:“很漂亮。”我已經記不清他還說了些什麽;他總是很安靜,幾乎都不怎麽說話。但是他的語言能力已經大有長進了,克裏斯說每次他異常激動的時候就會說個不停。在飛機上他就十分興奮——他以前沒坐過飛機。克裏斯說史蒂芬“激動地跟乘務員以及其他旅客交談,還給他們看自己的作品”。

史蒂芬要給我看他最近的作品,都是關於紐約的,都裝在克裏斯的公文包裏。我很喜歡那些畫,尤其是他在直升機上畫的俯瞰紐約的那些作品。他給我展示的時候還不停地點頭,說有的“不錯”,有的“很漂亮”。他一個勁兒地給我看他的作品,還不時加以評論,仿佛不知什麽叫自大,什麽是謙虛,然而他是那樣天真無邪、全神貫注,全然忘記了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