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看不見色彩的畫家(2)

有一次,麵對一道鮮豔的彩虹,他失望至極:彩虹那絢爛的七彩在他眼裏,隻是空中一道半圓的弧線。他甚至覺得,自己以前偶爾會出現的偏頭痛,也變得黯淡無趣了。之前,他的偏頭痛總會伴隨著異常豐富的色彩斑斕的幻覺,而現在,即使是這些也都失去了色彩。他有時還會嚐試著用手擠壓眼球,試圖喚起自己的色覺;然而由此出現的閃光和圖案,也都是缺乏色彩的。過去,他做的夢總是很生動,尤其是在夢到奇妙的景色和圖畫的時候,色彩總是非常豔麗;而現在他的夢也像被水衝洗過一樣,或是蒼白無力,或是黑白對比強烈,缺乏以前的色彩感,也沒有了各種色彩之間那種微妙的差別。

令人驚奇的還有,他的樂感也受到了很大的損傷。過去,對音樂、色彩和圖畫,他有著異常強烈的“融通感”,不同的音調會立即在頭腦中轉化為不同的色彩,因此,在欣賞音樂的同時,他的頭腦中還會伴隨著色彩的喧嘩和波動。隨著色彩感的消失,他的這種能力也消失了——他內在的“色彩器官”失去了作用,他現在聽音樂沒有了原來的色彩感。這種感受的消失對他來說,意味著聽到的音樂效果大打折扣,顯得非常貧瘠乏味。

他過去曾是一名非常出色的畫家,現在他在繪畫上所能得到的快樂完全被剝奪了。難道他真的再也無法進行創作了嗎?這種想法是逐漸在他頭腦中出現的,在朋友數次提醒之後,他才真正想動手去試驗一下。他堅持認為,自己還懂得如何在繪畫中運用色彩,盡管現在他已經看不到它們了。他決定去畫一些鮮花。在調色板上,他感覺一切顏色都可以是正常的。然而,他畫出來的畫卻讓人無法辨識。在正常的人看來,那完全就是一堆色塊的胡亂堆砌。在他的一位畫家朋友給他拿來一架寶麗來相機,用黑白膠片拍攝之後,花的樣子才顯現出來。他所畫的線條都是精確的,但顏色完全是錯的。“誰也不會再買你的畫了,”他的一位朋友說,“除非他們也像你一樣,完全成了色盲。”

“別讓自己勉為其難了,”他的另外一位朋友說,“你已經不能再使用色彩了。”艾先生很不情願地把那些有顏色的畫都存放起來。他想,這隻是暫時的,很快他就能回到這個彩色的世界。

最初的幾周時間他是在焦慮和絕望中度過的;他時時刻刻都在期望著某天早晨醒來,原來那個彩色的世界突然之間就回到了身邊。那段時間,這就是他做夢的主題,但是這個夢想並沒能夠變成現實。即使是在夢裏,色彩感也沒有回來。他有時會夢到,色彩感似乎馬上就要恢複了,然後突然就從夢中醒來,一切依然毫無改變。他還一直有著另外一種恐懼,是不是自己的視力像色彩感一樣,會突然消失?他還覺得,自己的色彩感是在受到撞擊後突然消失的,所以千萬不能再受到撞擊。除了這些恐懼之外,他還有一種讓自己更寢食難安的恐懼,這幾乎無法啟齒表達。這種恐懼,是在他第一次嚐試著用色彩作畫失敗之後開始出現的,之後便逐漸占據他心頭。他擔心自己被奪去的可能並不僅僅是對色彩的認知和想象,他失去的可能是一種更加難以界定的能力。他知道所有色彩外在的表現、內在的特性,這一切都曾經是他生命中有機的組成部分。他前半生都在和色彩打交道,而現在,這一切似乎成了一段業已過去的曆史。他不僅再也無法觸及,而且完全無法去直接感受。這感覺就像是,自己的過去,自己生命中的色彩部分,被狠狠地一刀切除,大腦裏關於色彩的知識被徹底清空,而且連一丁點痕跡都沒有留下。

到了2月初,艾先生焦躁不安的情緒慢慢平靜下來。他開始接受現實,不僅僅是從理智上,而且從更深層次上意識到,他的確已經變成了色盲,而且今後可能會一直如此。他最開始的那種無助感,逐漸被另外一種堅定的決心代替——如果不能用色彩繪畫,他就要用黑白色彩進行新的創作。他會盡自己所能,去適應生活在一個黑白的世界裏。這種決心由於一次偶然的事件變得更加堅定。在事故發生大約5個星期之後的某天清晨,他開車到自己的工作室,猛然抬頭,他留意到高速公路上的日出場景,在他的眼中,熾烈的紅色陽光變成了黑色:“日出就像是一顆威力無比的原子彈在爆炸一樣。”他後來告訴別人:“有人會像我一樣,用這樣的方式看日出嗎?”

受到了日出景象的激發,他重新開始了創作。這次他創作的是黑白色彩的油畫,名字就叫做“核子日出”,之後又開始創作他鍾愛的抽象畫,但是現在他隻畫黑白顏色的。失明的恐懼還是常常在他的心頭縈繞,這種感覺難以消除。但是,在經曆過色彩創作的失敗之後,這次卻創造性地轉化成了創作真實的黑白作品。這種黑白繪畫,他不僅能畫,而且可以畫得很好。在工作室畫畫成了他唯一的精神安慰,他每天要工作15個小時甚至18個小時。對他來說,這意味著一次新的繪畫生命:“如果不能繼續畫畫,我寧願什麽都不做了。”

他的第一批黑白油畫作品是在2月份至3月份完成的,這些作品給人一種強烈的力量的衝擊感——狂怒、絕望、激動——所有的這些情感都在控製之中,卻又如此強烈,充分展現了畫家的創造力。在這兩個月中,他畫了數十幅作品,都有一種非常獨特的風格,這種特點在他之前的所有作品中從未出現過。在多幅繪畫作品中,都有一個非同尋常的被打碎的萬花筒,各種抽象的形狀表示各式各樣的臉孔——變形的、有陰影的、憂鬱的、發狂的,還有被肢解的身體的各個部位,多個棱麵,盛放在框子裏或者是盒子裏。與他之前的畫作相比,這些繪畫都有著迷宮一樣複雜的特性,有著一種令人著迷又令人困惑的意味,它們似乎是對艾先生自身所處困境的一種展現,隻是用了藝術化的形式而已。

五月,春光明媚,鮮花盛放,在這個迷人的季節裏,他先前那有力度但又有些讓人恐懼的繪畫風格,開始向另外一種更加生活化的風格和主題轉變。這種有關日常生活的主題,從他早期畫過舞女和賽馬手之後,已經有三十幾年沒有碰過了。他現在的作品盡管用的都是黑白色,但依然充滿了動感、活力和美感。現在,他的避世情緒已經減輕很多,他重新開始了社交生活和**,他對生活的恐懼和沮喪也減少了,重新回到正常的生活軌跡。

在這段時間內,他還開始創作雕塑作品,過去他從來沒有嚐試過。他看上去似乎可以從事任何與形體模式相關的創作,這些都還在他的腦海裏,沒有被奪走——形狀、輪廓、運動、深度,艾先生開始用更加強烈的情感來探索它們。他還開始創作肖像畫,盡管他發現自己完全不能麵對一個人寫生,而隻能對著黑白相片進行創作,但是他對創作對象的熟悉,使他在作品中傾注了大量的感情,畫出來非常傳神。畫室裏的生活,經過他的想象、構思、再創作,變得豐富而生動,他樂在其中;而在畫室之外,真實的生活對他而言,卻依然陌生、空虛、死氣沉沉、滿目皆灰。

突然掉進黑白世界

這就是我和鮑勃·瓦茲曼了解到的關於艾先生的故事——突然之間徹底失去色覺,然後想盡辦法讓自己去適應黑白世界。我以前從未真正麵對這樣的情況,也從未遇到過全色盲的病人,而且我對發生在艾先生身上的事情沒有任何概念,更不知道他的情況是否會好轉,或者得到改善。

我們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對他進行各種測試,以便更準確地判斷艾先生遭受的傷害。比如用日常生活中隨手能夠拿到的一些物品或者圖片來進行測試。我們問艾先生,我身邊書架上的筆記本——藍色、紅色和黑色的——是什麽顏色?他馬上拿起一本藍色的(普通人看上去,它們是中等亮度的藍色)告訴我說:“它是灰白色的。”紅色和藍色的筆記本在他看來沒有區別,也無法分辨,他覺得都是“全黑的”。

緊接著,我們又給了他一大堆紡線,共有33種不同的顏色,然後讓他把紡線歸類。他表示做不到,他隻能按照紡線呈現的灰度差異來進行歸類。他輕鬆且快速地把紡線分成了四類。在正常人看來,他歸類的顏色是胡亂堆放的,而在他看來卻是嚴格按照色差分開的:灰度為0~25%的線、25%~50%的、50%~75%的和75%~100%的。(在他眼裏根本沒有純粹的白色,甚至那些顏色很純淨的白色紗線在他眼裏都有些許“暗黑”或者“髒乎乎的”。)

我們並不能判斷他所作分類的準確性,因為我們對灰色的認識受到了其他顏色的幹擾,這就如同一個視覺正常的觀察者,無法欣賞艾先生畫的那些色彩胡亂堆積的鮮花。但是,用這些紡線作為對象拍攝的一幅黑白相片和一段黑白視頻資料,讓我們明確地認識到:艾先生確實按照不同的灰度,非常準確地把紡線作了區分。他的區分盡管有些粗疏,但依據的是對比度和色差。然而,當我們根據灰色的色調差異,在他麵前擺放12種不同程度的灰色,艾先生卻隻能分辨出其中的3到4種。

我們還讓他看了傳統的色盲測試圖版。這些測試圖版上的顏色,正常視力的人一眼就可以認得出上麵的數字符號,但是患色盲症的人,卻非常難以識別。果然,艾先生根本看不出來那些數字符號(盡管他能夠看到一些圖版上有色盲症的人能夠看到但正常視力的人卻看不到的東西。色盲測視圖也正是通過這種方法來區分假性色盲和重度色盲)。

我們手頭恰好有一張明信片,可以用來測試色素缺乏。這是一張海灘風景明信片,一個漁夫站在防洪堤上,背後是暗紅的落日映襯下的天空。艾先生根本看不到漁夫和防洪堤,隻能看到被晚霞吞沒的半邊天空。

我們再讓他看這幅場景的黑白圖片,艾先生卻非常準確地說出圖片中的情景,不存在任何辨識形狀上的困難。盡管沒有任何對顏色的感覺,他對圖片和物體的想象力以及記憶力依然生動而且精確。然後,我們又給他看了一幅經典的測試圖,畫麵上是一幅彩色的船,他很認真地看過之後,轉過頭去,然後快速地複製了一幅黑白畫。我們還問了他一些大家熟知的東西的顏色,他非常清晰而快速地作出了回答,顏色的名稱以及顏色和物體之間的對照關係沒有任何錯誤。有些病人無法給出顏色的正確名稱,但是能夠非常明確地表達顏色和物體之間的聯係,他們隻是不確定香蕉是不是藍色的。有些病人則非常明確地表達顏色和顏色的名稱之間的關係,卻失去了辨別顏色的能力,你若是給他一個藍色的香蕉,他也不會覺得有什麽奇怪。上述兩種情況在艾先生身上都沒有出現。而且,艾先生也沒有任何閱讀障礙。檢測到此,加上神經學的檢查,已經完全可以證實,艾先生得了全色盲症。

此時我們可以告訴他,他碰到的所有問題都是真實的,他得的是全色盲症,而不是什麽精神上的癔症。聽到這個診斷結果後,他有些迷惑。一方麵他也希望自己得的隻是一種癔症,因為這在一定程度上更容易好轉。但是,生理的病症又讓他有些沮喪,讓他感覺自己的問題似乎“不是那麽真實”(的確,有幾位醫生就是這麽向他暗示的)。我們的檢查在某種意義上確認了他的病情,卻加深了他對腦部損傷帶來的後果的恐懼,也加深了他對疾病無法痊愈的恐懼。

盡管他看起來得的是因神經中樞受損引起的全色盲,我們還是禁不住想知道,是不是因為吸煙過量。尼古丁會引發視力模糊(弱視),有時還會引起色盲,但作用的機理主要是通過影響視網膜細胞。艾先生的問題顯然是中樞神經係統,艾先生因車禍造成的腦震蕩可能令其大腦小範圍受損,在事故發生後,他可能出現過中風或麻痹。但也說不定是中風引起了車禍。

大腦與色彩

人類對大腦辨別色彩能力的認知,經曆了複雜而曲折的曆史進程。1666年,牛頓進行了著名的棱鏡實驗,揭示了白光可以分解為可見光譜中的單色光,單色光也可複合成白光。折射程度最高的是紫光,最低的是紅光,光譜中剩餘的光介於兩者之間。牛頓認為,物體的顏色由其反射給眼睛最多的顏色決定。1802年,托馬斯·楊指出,人眼不需要無限多的受不同波長調節的受體,並假設有三種受體就已足夠(畢竟,藝術家能夠使用顏料非常有限的調色板創作出幾乎任何想要的顏色)。在一次講課過程中,楊的光輝思想被無意丟棄,並在此後長達50年的時間裏,一直處於被遺忘、擱置的狀態,直到德國科學家赫爾曼·馮·亥姆霍茲在視覺調查過程中,複現了這種理論並使之更為精確,形成了所謂的“亥姆霍茲學說”。該學說認為,顏色是每個受體所吸收光的不同波長的直接呈現,神經係統僅僅起傳導作用,“紅光強烈地刺激紅色敏感纖維,而對另外兩種的刺激會弱一些,所以人們看起來有紅色的感覺。”

1884年,赫爾曼·維爾邦德對一係列視覺缺損的病人進行神經學研究時發現:他們中有的主要是視野缺失,有的主要是顏色感知缺失,有的主要是形狀知覺缺失。這表明,雖然沒有相關的解剖學證據,但大腦初級視覺皮層中一定存在“光線印象、色彩印象、形狀印象”的視覺中心。4年之後,瑞典眼科醫生路易斯·維瑞第一次證實:大腦特定部位的損傷的的確確可以導致色盲(甚至半色盲)。他描述了一位因中風而影響大腦左半球枕葉的60歲婦女,她在右半邊視野中看任何物體都是灰色陰影(左半邊保留著正常的色感)。病人死後,路易斯·維瑞對其大腦進行了檢查,結果發現,損害隻限於視覺皮層的一小部分(紡錘體和舌腦回)。由此他得出結論,就是在這裏,將會發現顏色感覺中心。此中心皮層的任何部分特異地感知或表現顏色。該中心存在的可能性立即引起了持續近一個世紀的爭議。爭論的程度幾乎與神經學原理本身一樣深。

17世紀,一直堅持“感覺論者”哲學(與牛頓物理學者哲學相似)的洛克認為:人的感官就是在感覺上記錄外部世界的測量工具。他認為聽覺、視覺等所有的感覺都是完全被動地接受。19世紀晚期的神經學者很快認可了這種看法,並將之應用於大腦解剖推斷中。視覺感知被等同於從視網膜傳輸到大腦初級視覺區的視覺數據或印象,是精確點對點對應,完全是視覺世界裏圖像的主觀經驗。據此推斷,顏色就是這幅圖像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在解剖學上(確切說是概念上),不存在獨立的顏色中樞。因此,維瑞1888年出版的調查成果違反了公認的理論。他的發現受到置疑,試驗也被批判,檢查被指有瑕疵,這起事件背後的導火索,正是教條主義。

如果沒有分離的顏色中樞,也就不會單獨存在色盲症。因此,維瑞的病例及其19世紀90年代的兩個相似病例,也被摒棄於神經學意識之外。作為議題的大腦色盲,在未來75年裏,幾乎無人提起。直到1974年,才出現對此種病例的另一次全麵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