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怪病患者的藝術人生(2)

他之前幾乎沒有畫過畫,但是他覺得自己可以拿起畫筆或刷子描繪出那些漂浮在他眼前空氣中的景象的大概輪廓,或者像一個投影描繪器一樣把它們映射在他家裏的牆壁上。畢竟,在他病情危急的那些夜晚,那些關於他出生地的景象總是縈繞在他的腦海,這些景象有一種無法想象的美,也帶有某種脅迫的味道。

當然,弗朗哥第一幅關於龐提托的油畫描繪的是他從前的家。雖然他缺乏畫畫技巧的訓練,但是他的畫具有清晰的輪廓,並顯示出畫家十足的自信心和內心一種驚人的強烈的情緒力量。弗朗哥本人對這幅畫也感到很驚異,他發現自己居然可以畫畫,可以通過這樣一種不可思議的方式來表達自己內心的情感。即使是現在,25年過去之後,他還是覺得很神奇。“真奇妙,”他說,“太不可思議了,我是怎麽做到這些的呢?為什麽我擁有這種天賦以前卻沒有發現呢?”他小時候會偶爾把自己想象成一個藝術家,但那僅僅是他的空想,他隻是用畫筆在明信片上按照上麵的圖案描繪出一艘船,或者是加勒比海的其中一個場景。同時,他也被自己今天擁有的力量嚇到了,這是一種強烈的能夠控製他整個思緒的力量,他也可以利用它去表達自己。他的油畫風格和所要表達的內容在那時候就已經定形了,尤其是在他最早期的圖畫裏。“他最開始的兩幅畫跟之後的畫很不一樣。”他的朋友鮑勃·米勒告訴我,“那些圖畫給人一種不祥的預兆,從畫中你可以感受到一種沉重和意味深長的東西。”

1987年之前,弗朗哥沒有發瘋般地思念龐提托,沒有對它魂牽夢繞。他的內弟證實了這一點。他說1961年到1987年期間沒有見過弗朗哥。他還告訴我:“1961年,弗朗哥什麽話題都會談。他並不對龐提托著迷——他的思維很正常,但是在我1987年見到他時,他整個人就像著了魔似的,開始不停地幻想龐提托,談論的都是龐提托。”

米勒說:“他發病期間開始作畫。那時,他正在住院,精神幾近崩潰,這些畫作似乎就是醫治他的途徑和方法。有時他說,‘我滿腦子都是這樣的回憶,我夢到了這些東西,這使我不能正常工作。’”他似乎做得不錯,但很難正常地跟他交談,他想的都是龐提托、龐提托、龐提托。他的大腦裏似乎有種三維結構圖,使他能夠構建龐提托的樣式——他扭著頭,轉過身來觀察不同的方位。他似乎覺得這種觀察方式是正常的,直到他的一個朋友吉傑在70年代末帶著龐提托的圖片來看望他時,他才第一次意識到龐提托的景象是多麽非凡:一切都是新鮮而令人激動的,好像被誰召喚著。這景象是跳動的,是無法演繹的。他記起了所有的景象,並將它們描繪出來,重溫一切美好的東西。這是一種具體的、特殊的記憶,能將故事或景象組織起來,能夠記起何人何時發生了何事。人們有時會感到繪畫作品帶有某種戲劇性。從某種程度來說,弗朗哥自己也如此認為。

夜晚夢中出現的情緒此刻在弗朗哥的腦海中變得更加強烈。他開始每天幻想龐提托的樣子——這是瞬間感情迸發出來的幻象,弗朗哥將其比做全息圖的三維精品圖。這些幻象任何時候都會出現,比如在他吃飯、喝水、散步、洗澡時都會出現。對他來說,這一切都是真實的。他可能在同你靜靜地交談的時候,突然身體前傾,雙目凝神,呈現出欣喜若狂的樣子,這是因為龐提托的景象正浮現在他的眼前。邁克爾·皮爾斯寫道:“弗朗哥的許多繪畫是以他所描述的瞬間記憶開始的,這時會有一種特別的景象突然出現在他的腦海中。他經常會有一種緊迫感,要將看到的景象立刻記錄到紙上,這時他會中途停止喝茶並開始創作。很明顯,弗朗哥在腦海中瞬間閃現的景象不是靜止的攝影圖像。他迅速瀏覽這個地方,並從幾個方位觀察它。要做到這一點,他必須將??體傾斜到右邊,這樣可以想象龐提托右邊的圖景;身體傾斜到左側去觀察左邊的圖景……他的眼睛眺望遠方,好像他真的能夠看到石頭建築、拱門和街道。”

弗朗哥不但可以看到這樣的幻象,還能聽到教堂的鍾聲(“就好像我在那兒一樣”);他能感受到教堂庭院的牆壁;更奇妙的是,他能嗅到自己所看到的景象,比如教堂牆壁上的常春藤,各種混雜的香味同堅果和橄欖果沁人心脾的香味交織在一起,陪伴他度過龐提托的年少時光。此刻弗朗哥幾乎同時擁有視覺、聽覺、觸覺、嗅覺,好像兒時那種複雜的經曆縈繞在他的腦海中——精神病醫生哈裏·斯塔克·蘇利文曾將其稱為“所有情境的瞬間記錄”。

每當弗朗哥“靈感激發”或是“著魔”的時候,他的大腦似乎就會突然發生一些巨大的變化。我第一次見到他被幻象所吸引時,他兩眼凝神,瞳孔放大,精神集中,我便不由得琢磨他是否患有精神並發症。這一症狀是一個世紀前偉大的神經學家約翰·休林斯·傑克遜提出的,他強調這種主導性的幻想、回憶的不自覺湧動、意識的流露以及體現這些狀態特點的近乎神秘的“夢境狀態”,這種並發症同大腦的顳葉所引發的癲癇活動有關。

藝術家病症

上個世紀,約翰·休林斯·傑克遜和其他神經學家一樣,懷疑一些有精神並發症的病人感染疾病時,他們的思維和性格會出現奇怪的變化。但是直到20世紀50年代到60年代,這種所謂的“間歇人格綜合征”才引起人們更密切的關注。1956年,法國神經學家亨利·加斯托寫了一本關於梵高的重要回憶錄。在這本書中,他介紹了梵高不但有顳葉並發症,還有伴隨這些並發症所引發的明顯的性格變化,而且這種症狀在他以後的生命中愈加明顯。1961年,美國最出色的神經病學家諾曼·格施溫德論述了顳葉癲癇症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生活和寫作中可能發揮的作用,20世紀70年代早期,人們確信許多顳葉癲癇症患者有著強烈的情感生活(同時狹隘化),而且他們更多地考慮哲學、宗教及宇宙問題。許多病人喜歡創作作品,他們寫自傳、發表長篇日誌、創作迷人的繪畫(帶有書畫形式),以及對幻想、“使命感”、“命運”的整體感知。這些人也包括未受良好教育的人以及之前對以上方麵不感興趣的沒文化的人。

諾曼·格施溫德和他的同事史蒂芬·瓦克斯曼的第一本書於1974年到1975年出版,這本書介紹了發病率和症狀特點,由此震驚了神經病學界。這本書第一次介紹:整個一係列症狀和行為暗示了某種精神疾病或者靈感,它們是某種特殊神經性疾病的原因。特別是大腦中控製理智與情感的超鏈接使這些感知、記憶以及意象得到加強以及情感化處理(正如他的另一個同事戴維·比爾極力強調的)。諾曼·格施溫德注意到顳葉癲癇症引發的性格變化可能是我們擁有的破譯神經係統的最重要的一組線索,而這些係統強調:情感動力會指引我們的行動。

諾曼·格施溫德強調:不能單純地考慮這種變化本身是消極的或是積極的,關鍵在於它們在一個人生命中所起的作用:或許具有啟發性,抑或具有毀滅性;或許是可接受的,抑或是令人難以接受的。諾曼·格施溫德對這種綜合征極高的創造力運用的情況很感興趣。他在談到陀思妥耶夫斯基時說:“當一個天才遭遇這種悲劇性疾病時,他能夠從中汲取深層次的理解……和情感反應的深化。”正是疾病、生理習性同人的創造性結合,令諾曼·格施溫德感到興奮。

“間歇人格綜合征”這一術語變成了“瓦克斯曼-諾曼·格施溫德綜合征”,有時簡化為“陀斯妥耶夫斯基綜合征”。我不得不思考弗朗哥1965年的疾病:形象的夢境、發病式的幻想、神秘的啟發和狂喜,這些都證明他得的並不是“陀斯妥耶夫斯基綜合征”。

休林斯·傑克遜認為,這樣的並發症中容易引發“雙重意識”,它是弗朗哥出現以上症狀的原因:當他被某種景象吸引時,就會回憶龐提托,有種身臨其境的感覺,也就是說他已是其中一員。這種回憶突如其來、無聲無息,又出人意料。雖然這些年他試著控製這些回憶,努力召喚它們,使其呈現於腦際(當然這些也是所有藝術家需要做的),但是它們仍然不自覺地出現。(誠然,普魯斯特身上所具有的特性最具價值:對他來說,有意識記憶具有概念性、傳統性、平麵性;隻有無意識記憶是從意識深處迸發出來的,能夠很好地傳遞兒童時的天真、好奇和恐懼。

弗朗哥對雙重意識感到迷惑不解:龐提托村過去的景象同現在的景象互相較量,有時完全超過眼前的景象。這使弗朗哥精神錯亂,不知道此時身在何處。而且,他的雙重意識導致奇怪的雙重生活。雖然弗朗哥實際是在聖弗朗西斯科生活和工作,但他人生的大部分是生活在記憶中的龐提托。隨著這種生活狀態的加深,他的精神變得憔悴,生活變得消極。他很少出去,很少旅行,不再去電影院看電影;除了藝術,他幾乎沒有別的娛樂和愛好。他過去有很多朋友,但由於他無休止地談論龐提托,使得大部分朋友離他而去。他在聖弗朗西斯科北部沙灘當了很長時間的廚師;有時他會獨自走上一天,遠離塵囂,沉浸在對龐提托的幻想中;他的癡迷使他失去了與別人的聯係,除了他的妻子魯斯,隻有她能夠同丈夫一起分享藝術。魯斯在北部海灘開了一間畫廊,取名龐提托畫廊,並保留了龐提托汽車牌照。弗朗哥的生命隻有一半是在現實中,這是他為懷舊和藝術所付出的代價。

精神病分析家歐內斯特·沙赫托談到普魯斯特,認為他追憶往事時,總是譴責生活積極的人,譴責各種活動,拒絕現世享樂,不考慮未來、友誼和社交活動。普魯斯特過去所尋找的回憶和弗朗哥所尋求的這種回憶是難以捉摸的、隱晦的,隻有在夢境中才會出現。白天的光亮和紛擾不利於這種回憶的產生。因此隻有在夢境或是靜謐漆黑的墊有軟木的居室,或是幾近催眠、幻想的精神狀態下才會激發這種回憶。

然而對顳葉癲癇和聯想綜合征的假設缺乏根據,並且帶有荒謬性,即便它們確實激發了弗朗哥的幻想,也有可能是弗朗哥幻想和藝術的唯一決定因素。弗朗哥的性格:他對母親的依戀,對理想化的偏好和懷舊傾向;他真實的生活經曆,包括童年的快樂時光和父親的突然離世;弗朗哥渴望成名,展示整體文化的……所有這些都是相當重要的。似乎強烈的願望和生理狀態因一次偶發事件會同時出現。他的放逐、失落和懷舊需要一個全新的世界來替代他失去的現實世界,而他的體驗式並發症剛好提供了他所需要的往昔的無數意象——無比詳細的龐提托立體模式、可以漫步的電影院和可供研究的模擬物,他可以隨時捕獲新的層麵和觀點,這是由於他擁有驚人的記憶力和想象力

當我將1965年發生的事串聯起來時,想起了困擾奧克夫人(我的一個病人)的癲癇記憶回複症,隨著這種症狀的持續,她對過去的事情有深刻的記憶,尤其是那些珍貴而重要的記憶。但是這種症狀在短短的幾周內慢慢減弱,那扇通向過去的奇怪之“門”關閉了。不管是好是壞,她再一次恢複正常。不過,與奧克夫人不同,這種回憶非但沒有在弗朗哥身上停止,而是更加強烈,所以自從那時起,他就再也沒能恢複正常。許多顳葉癲癇症患者為這種症狀主宰、控製或幹擾,有時會極大地提高他們的生活質量,但多數情況下起到的是擾亂破壞的作用。弗朗哥的案例又是一個偶然,因為之前他從未意識到自己的繪畫能力:他能畫出他的幻想,表現兒童的幻覺,將其病症、回憶變成獨一無二的藝術。

懷舊的美學

弗朗哥的姐姐安托涅蒂現在住在荷蘭,她記得在德國占領龐提托後,他們一家人返回龐提托的家中,發現一切都遭到毀壞,一切都改變了。弗朗哥的母親極度悲傷,弗朗哥自己也如此。這個10歲的少年對母親說:“媽媽,我會為你再建造一個龐提托村的,我會的。”於是當他畫第一幅畫時,他畫了自己出生時的小屋,並將它送給了母親。從某種意義上講,他是在履行自己重建龐提托的承諾。

然而可惜的是,如今弗朗哥再也看不到他的母親了——她也是具有特殊能力的人物。“她有治愈幼小心靈的能力,她將這個秘密告訴了我的姐姐卡特瑞娜。”弗朗哥對我說,“她能通過目光傷及人的。”弗朗哥有這樣神奇的想法很正常。他是母親的最愛,和母親很親密,尤其是他的父親去世之後更是如此,他似乎又一次提前進入前俄狄浦斯時期,進入與母親相依為命的親密和親切狀態。弗朗哥把他所有繪畫的副本都送給了母親,1972年他的母親去世後,他悲痛至極,說:“我再也不會創作了。”他覺得自己完了,他的生命和藝術也終結了。他9個月都沒有創作……當他走出悲痛時,急切地想要找到另外一個女人(一個伴侶),想要娶她為妻,這時他遇到了後來的妻子,一個愛爾蘭籍美國藝術家。“我遇到魯斯時,想要回到意大利,是她將我拉了回來。我說‘現在沒有理由畫畫了’。但是魯斯替代了我的母親。沒有魯斯,我可能再也不會畫畫了。”

弗朗哥對重返龐提托有一種永恒的幻想,他不停地談到“團聚”、“回家”。有時他會說,他母親好像依然神秘地活著,在家裏等著他回去。然而,雖然他有許多機會回去,卻一次又一次地破壞了這些機會。“可能有一些事情阻礙他回到龐提托,”保羅·米勒說,“或許是恐懼。我也說不清。”當弗朗哥看到龐提托70年代晚期的相片時很震驚:田地和果園沒有了,雜草瘋長,這些都讓他不寒而栗。他不敢看蘇珊1987年拍的照片。這不是他的龐提托,不是他記憶中的龐提托,不是他曾經魂牽夢繞的那個村莊,不是他描繪了20多年的龐提托。

弗朗哥不斷地想起龐提托,幻想它、描繪它,對它有種無窮的,卻又極不情願回去,這之間似乎有種諷刺的意味,而且形成一種悖論。很明顯,這種悖論是基於懷舊之情,因為懷舊是一種從未發生的幻想,靠的就是未實現來維係下去。這樣的幻想並不是漫無目的的白日夢或者幻覺,而是朝著實現某種目標的方向前進,為實現藝術的成功這一間接目標。這些至少是法國精神病分析家雅尚曾經使用過的術語。提到偉大的懷舊者普魯斯特時,精神病分析家戴維·沃爾曼說,那是懷舊情懷的“美學結晶”,將懷舊上升到了藝術和神話的高度。

無疑,弗朗哥曾是意象的犧牲者和占有者,我們很難想象那種意象的力量。他既不能隨意地記錯,也不能隨意地停止記憶。一種幾乎難以忍受的力量和嚴密日日夜夜擊打著他,不管他喜歡與否。博爾赫斯在《博聞強識的富內斯》中寫道:“沒有人曾感覺到現實的煎熬和壓力,就像白天黑夜壓在可憐的伊雷內奧身上那樣,沒有窮盡。”如此難以忍受的生動現實同樣發生在弗朗哥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