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怪病患者的藝術人生(1)

我第一次知道弗朗哥·馬尼亞尼是在1988年的夏天。在美國舊金山的探索博物館裏舉行了一場作品研??和展示會,來紀念這位偉大的藝術家。展示的作品包括50幅由弗朗哥·馬尼亞尼創作的油畫和素描。這些畫描繪的是托斯卡納一個名為龐提托的小山村。弗朗哥·馬尼亞尼就出生於此,但他已經有超過30年沒有回去了。在這些畫旁邊一個很顯眼的地方,還展示了由探索博物館的攝影師蘇珊·史瓦森柏拍攝的關於龐提托的攝影作品。這些攝影作品的拍攝角度跟馬尼亞尼的作品裏麵的角度幾乎是一致的(盡管很難做到一致,因為有時候馬尼亞尼在畫畫時會把龐提托想象成一個離地麵1500或500英尺的空間。而史瓦森柏必須用竿子把她的相機舉在空中,她甚至想雇一架直升飛機或者一個氫氣球)。馬尼亞尼被稱為“記憶派”藝術家,人們隻需瀏覽展示會上展示的作品,就知道他的確具有超強的記憶力。這種記憶力使他畫出來的畫跟用攝像機拍攝到的照片一樣精確,無論是每一個建築、每一條街道,還是龐提托的每一塊石頭,無論是遠景,還是近景。馬尼亞尼能夠在他的腦子裏製造、檢測或探測出一個非常精確的龐提托的三維模型,然後在帆布上非常準確地把它們描繪出來。

他的作品跟照片是如此相似,我的第一感覺就是這太神奇了,他是一位遺覺型藝術家。他可以把看到的景象保存在他的記憶裏多個小時或者多天(甚至多年),即使這些景象隻是一閃而過。他擁有天生的超強的想象能力和記憶力。擁有這種天賦的藝術家一般不會把自己的作品內容僅僅限製在一個主題或內容上,相反,他們會充分利用這種牢固的記憶,用不同的主題來展示記憶中的圖像,以便證明任何事物都可以通過藝術表現出來。然而馬尼亞尼好像隻想把他的作品專注在對龐提托的描繪上。因此,這次展示會的展示作品描繪的不是畫家記憶裏所有想到的事物,而是描繪他對小時候生活的那個小山村的回憶,這完全是出於畫家內心一種唯一的不可抗拒的目的。我體會到的是,這些作品不僅僅是為了描繪作者記憶中的事物,更是在表達作者的懷鄉之情。而這種懷鄉之情不僅僅是創作的需要,更是作者內心的一種強烈,是一種藝術。

幾天之後,我與弗朗哥進行了交談,然後他安排我到他家見麵。他的家坐落在舊金山的一個小鄉鎮裏。在到達他家所在街道的時候,我不需要門牌號就能找到,因為他家與鄰居家的房子相比,實在太與眾不同了。他家門前的小庭院有一堵很矮的石牆,跟他作品裏對龐提托的描繪一模一樣。街上停著他的一輛老轎車,車身掛著一個寫著“龐提托”的自選車牌。他的車庫被改造成工作室,而且門是敞開著的,表明這位藝術家正在工作。

弗朗哥身材高而細長,戴著大大的角質框架眼鏡,這使他的眼睛看起來很大。他擁有濃密的棕色頭發,並且小心翼翼地梳向一邊。他走起路來輕快而有力,充滿活力和生氣。雖然他已經54歲了,但看起來非常年輕。他邀請我到屋裏,並帶我四處參觀。每個房間的每一麵牆上都畫有圖案,每個抽屜和壁櫥裏好像都堆放著油畫。整個屋子看起來更像是一個博物館或者檔案館,而不像一個家,因為屋裏放滿了他創作的關於龐提托的油畫。

在四處參觀的時候,每一幅畫都能引起他的注意,都會喚起他對往事的回憶:這裏發生過什麽事,那裏發生過什麽事,以前某某人是怎麽站在這裏的。“看這一麵牆,這裏就是當初神父發現我偷偷爬進教堂後麵的花園的地方。他一直把我追到大街上。噢,他還總在那裏追趕其他的小孩。”一個回憶會讓他聯想到這個回憶,這個回憶又會讓他聯想到另一個回憶,如此類推,在四處參觀的大多數時間裏,我們都沉浸在他對往事的回憶之中。雖然沒有明確的方向或者中心,但所有回憶都是關於他的早年生活,關於他童年時在龐提托經曆過的每一件事。他會從一個故事突然跳躍到另一個故事,而我完全察覺不出它們之間有任何聯係。這種隨心所欲的敘述(盡管講述得很用心並且很有趣,但是沒有條理,沒有中心)就是弗朗哥的個人特點。這充分表現出他對龐提托的癡迷程度,這是其他任何事物都不可比擬的。

當弗朗哥在敘述往事的時候,我感覺到他的腦子已經完全被往事占據了,這種熱情高漲的情緒,就像一種不可抗拒的力量控製著他。他會做手勢;他會模仿當時的動作;他會深深地呼吸;他會瞪著眼睛,好像非常激動的樣子。敘述完一個故事之後,他會變回原來的樣子,向我尷尬地笑一下,說:“事情的經過就是這樣的。”

他對往事的種種描述,好像跟他油畫裏描繪的內容有所不同。他說,當他一個人的時候,記憶裏的那些喧鬧的場麵會漸漸消失,他回憶到的是一個寧靜的龐提托,一個沒有任何居民的、沒有暴力事件的、沒有利益鬥爭的龐提托,一個永遠停止在那“平靜”一刻的“曾經的”龐提托,就像寓言故事或者童話故事裏描述的那樣。

快到中午的時候,我再次被弗朗哥的油畫吸引住了,不過他對往事的種種回憶,已經讓我感到一絲厭倦了。因為他講述的所有事情都是圍繞同一個主題,沒有別的。還有什麽比這更枯燥更乏味的呢?然而,這種枯燥乏味的東西經過他的畫筆描繪之後,竟然可以成為一種優美的、寧靜的藝術。究竟是什麽東西,能夠把他記憶裏的那些個人的、世俗的、微不足道的事物,轉變成一種為世人所讚賞的神聖藝術呢?雖然我們在生活裏碰到過很多這樣無聊乏味的談話者,但並不是每一個都能像弗朗哥那樣成為一個真正的藝術家。因此,他那超強的記憶力和對往事的癡迷,不是使他成為藝術家的關鍵,一定有某種更深刻的東西隱藏在他的內心之中。

苦難的童年

1934年,弗朗哥出生在小村龐提托。這個小村莊大概有500居民,坐落在古城堡山,屬於皮斯托亞省(意大利北部),距離佛羅倫薩(意大利中部城市)西部大概有40英裏。像托斯卡納的其他村莊一樣,龐提托村有屬於自己的古老家族,擁有大量的伊特盧瑞亞人的紀念碑和可以追溯到2000年前的傳統形式的農業、等高耕作,以及種植橄欖樹和攀爬植物的傳統。它那石製的建築、陡峭的山地、蜿蜒的街道,隻有一排排整齊的驢和人們的兩隻腳能夠穿過。在以後的幾個世紀裏,村莊裏的一切都沒有改變過,包括當地村民那種簡單而有序的生活方式。古老的教堂高高矗立,可以俯瞰整個村莊。弗朗哥的家就在這座教堂旁邊。當他還是孩子時,如果從睡房窗戶往上夠得足夠高的話,就幾乎能夠碰到教堂的頂部了。由於村莊與外界隔絕並且村民比較排外,所以當地的村民幾乎形成了一個單一的大家族:馬尼亞尼家族、帕皮家族、瓦努西家族、坦布裏家族、薩爾皮家族,相互之間有著密切的關係。這個村莊最出名的人物就是拉紮羅·帕皮,他是18世紀法國大革命的評論家,他的紀念像現在仍然豎立在村莊的廣場中央。

龐提托不因時間和時代的變遷而改變,它仍然保持它原有的獨一無二、一成不變和傳統風俗。由於那裏土地肥沃,村民都非常勤勞,他們的農田和果園足以讓他們自給自足,因此他們不會產生任何不必要的奢求和。對於弗朗哥和所有的村民來說,這種生活是幸福的、無憂無慮的,直到第二次世紀大戰的爆發。

二戰以後,各種可怕的事情和災難接踵而來。1942年,弗朗哥的爸爸在一場意外中去世。接下來那一年,納粹開始入侵,他們占領了整個村莊,並且驅逐所有的村民。當村民再次回來的時候,大部分的房屋都被毀壞了,生活也不再像以前那樣安逸了。村莊裏的財產被搶奪一空,田地和果園被破壞,更重要的是,這裏傳統的的生活方式和風俗習慣被擾亂了。戰後,村民們重新修複被毀壞的支離破碎的龐提托,並且盡最大的努力讓它恢複到戰前的狀態,但結果還是不能做到跟原來一模一樣。從此之後,當地的生活水平開始漸漸下降。果園、田地和耕作已經不能完全恢複了,村民在經濟上不再自給自足,年輕的男女都要被迫離開家鄉到其他地方去生活。這個曾經興旺繁榮的村莊在戰前有500人,但是現在隻剩下70人了,而且都是老弱。這裏沒有小孩,在田裏耕作的成年人也所剩無幾。這座曾經充滿生機的村莊,人口正迅速減少,甚至可以說,已經接近沒有了。

弗朗哥所有的作品描繪的都是1943年前的龐提托,描繪的都是在他爸爸去世、德國入侵、村莊被占領以及田地被毀壞之前他的童年生活、成長和玩耍的地方。

弗朗哥在龐提托生活了12年,直到1946年,他才去了盧卡上學。1949年,他去蒙蒂普查諾當了一名家具製造的學徒。此前,他就顯示出像攝影機一樣非凡的記憶力,能把所見的事物都原原本本地記住(他的母親和他的一個妹妹也一樣,不過程度比他要稍差些)。他可以在一頁書讀完一遍之後或者在教堂聽完一次布道之後就把這些東西牢牢記住;可以把墓園墓碑上的所有碑文記住;可以看一眼就能把一連串的數字記住(並且能夠計算總和)。當他第一次離開家鄉去盧卡之後,他明顯地開始思念家鄉,他開始???驗一種另類的記憶。某些景象會突然進入他的思緒。這些景象能夠引起他內心強烈的共鳴和情感,並且還顯示出明顯的喜悅和痛苦。他有著與眾不同的“死記硬背”的能力,但關於思鄉的這些記憶卻完全不同,它們是無意識的,而且是非常突然的,一閃而過卻又深刻難忘。它們的聲音、質地、氣味和感覺都像是幻覺。這些景象都是他親身經曆過的,每一個景象都具有合乎實際的各自的語境和情感;每一個景象都是他從前生活的情景和場麵。“他非常想念龐提托,”他妹妹對我說,“他能夠回憶起家鄉的教堂、街道和田地,但是他還沒有衝動去描繪它們。”

經過四年的學徒生涯,1953年,弗朗哥回到了龐提托,但是他發現這個村莊已經沒落了,靠做木工都維持不了生計。由於在龐提托不能謀生,也不能發展他的手藝,所以他去了拉帕羅。在那裏他做了一名廚師,盡管他對現實生活並不滿意,也希望到一個遙遠的地方過上另一種不一樣的生活。1960年,在他25歲時,弗朗哥滿懷衝動但又深思熟慮地決定辭掉當前的工作,想去看一下外麵的世界,所以他到一艘遊輪上當廚師。在他離開之前(他知道可能再也不會回來這裏了),他寫了一篇自傳,但是在他上船的那一刻,他把這篇自傳扔到了海裏。雖然那時他非常渴望能夠重新回憶和描繪他的童年生活,但是他還沒有找到適當的方法去做這件事,因此他啟航遠行了。弗朗哥在加勒比海和歐洲之間來回穿梭,他對海地、安地列斯群島和巴哈馬群島有了一定的了解,在1963年到1964年之間他在拿騷居住了14個月,他說在那段時間自己完全“忘記”了龐提托,沒有再回憶起那些童年經曆。

1965年,在31歲時,他作了一個重要的決定,不再回意大利,也不再回龐提托,他打算在美國的舊金山定居。對他來說,這是一個非常艱難的決定,這意味著他必須和自己覺得最珍貴的東西——他的國家、語言、村莊、家庭,以及數百年來把人們牢牢地聯係在一起的習慣和傳統——徹底分離,這種分離可能是無法逆轉的。但也預示著,或者至少預示著自由甚至財富,預示著在一個新的國度的一種新的生活,預示著獲得個人自由和獨立,就像他在遊輪上體會到的那樣(他父親年輕的時候也在美國做了幾年生意,但後來生意衰落,他就回到了龐提托)。

疾病的召喚

然而,在他作出這個痛苦的決定之後,他得了一種奇怪的病,後來他還住進了療養院。到底是什麽病他並不清楚。在麵臨選擇、希望和恐懼的危急關頭,他還伴隨著高燒、體重下降、精神錯亂,這可能是癲癇的症狀,有點像肺結核、精神病或者與神經係統有關的疾病。他一直弄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麽事,而這些病症一直以來也是個謎團。但是可以肯定的是,在他病得最嚴重的時候,他的大腦可能由於刺激過度和高燒而異常興奮,他整晚都在做一些令人疑惑而又生動逼真的夢。每天晚上,他都夢見龐提托,但是夢見的不是他的家庭,也不是在那裏發生過的每一件事件,而是那裏的街道、房屋、磚石建築和石頭,而且這些景物比在他清醒時回憶起的還要清晰和真實。有一種很強烈、很奇怪的東西,在夢裏控製著他:伴隨著他那渴望的、不知足的、有苦有甜的思鄉之情,那種感覺告訴他,某些事情隻是剛剛發生或者將要發生;那種感覺讓他覺得,這些事情意義重大卻又難以捉摸。從夢中醒來的時候,他感覺總像是還沒完全清醒,因為那些夢境依然曆曆在目,就像是被描繪在他周圍的床單、天花板和牆壁上,或者像模特一樣堅定並帶著細膩的表情豎立在地上。

在醫院的時候,這些夢幻般的景象完全占領了他的思想和意誌,他被一種新的思緒控製住了——他感覺自己是在接受一種“召喚”。雖然他的想象能力一直以來都很豐富,但是他以前從來沒有看到過如此強烈逼真的景象。這些景象就像是幻影一樣飄浮在空中,讓他感到自己又重新見到從前那個村子——龐提托。現在,它們好像在跟他說:“用畫筆把我們描繪出來吧,讓我們成為真實吧!”

人們都想知道(弗朗哥也在不停地問自己),在他住院的每一個日與夜,在他麵臨危機、精神錯亂、高燒不退和癲癇發作的時候,他的頭腦到底發生了什麽反應。他的身體是否因為他剛作的決定所帶來的巨大壓力而垮了下來呢?他是否因為遭受了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理論中的自我分裂之後,記憶力突然增強了呢?(“這種亢奮的狀況是由於對往事的回憶引起的。”弗洛伊德寫道。)是不是他頭腦中分裂出來的另外一個自我要求他重新去尋求那些之前在現實中已經刪除的、不能再恢複的記憶或者幻想呢?這些夢境和景象是不是由於他內心的某種情感需要而被激發出來的呢?或者是頭腦中產生了一些很奇怪的生理反應,讓他不由自主,不得不去作出回應?弗朗哥對這些醫學現象的可能性進行過思考,但是他拒絕深入地去研究它們,而是傾向於把它們理解為一種精神上的東西。他覺得,既然上帝賦予他這種天賦和命運,他的使命就是順從這種安排,而不是去懷疑它。正是由於這種宗教精神,經過一輪短暫的思想掙紮之後,弗朗哥決定接受這個使命,開始投身到這項把夢境變成可以感知的現實的事業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