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寧願再度失明的人(5)

災難的降臨非常突然。2月8日,我接到艾米的電話,她說維吉爾突然病倒了,他麵色灰白、不省人事,已經被送往醫院。他患上了大葉性肺炎,一個肺葉大規模硬化,現在正在重症特護病房,需要輸氧和注射抗生素。

第一種抗生素不起作用,他的情況惡化,隨時都有生命危險,有幾天甚至生死一線。三周後,注射終於有效果了,肺葉開始有了擴張。但維吉爾依然病情嚴重,盡管炎症消除了,卻使他呼吸衰竭——大腦呼吸中樞幾近癱瘓,無法對血液中的氧和二氧化碳濃度做正常調整。所以,他的血液中氧氣濃度開始下降,降到了低於正常水平的一半;而二氧化碳濃度開始上升,升到常人的三倍。他需要一直輸氧,但即使這樣,他也隻能吸收一點兒,以免其虛弱的呼吸中樞進一步惡化。由於大腦缺氧、二氧化碳中毒,維吉爾的意識不穩定,而且越來越弱,最壞的時候(血液中氧氣最少而二氧化碳最多)他什麽也看不見,完全失明。

造成這種持續性呼吸危象的原因很多:維吉爾的肺葉變厚而且纖維化;重度支氣管炎和肺氣腫;童年得過小兒麻痹症,所以一側的橫膈膜不能活動等。最重要的原因是他太胖了,胖到引起了匹克威克綜合征(《匹克威克外傳》中有個叫喬的胖男孩成天昏昏欲睡,該病得名於此)。這種病的症狀是呼吸嚴重困難,無法供給血液充足的氧氣,而且與大腦呼吸中樞的衰弱有關。

維吉爾可能病了幾年了,從1985年體重就逐漸增長,婚禮和聖誕節期間他的體重又增了40磅,短短幾周內激增到280磅。部分原因是心力衰弱引起的**瀦留,還有就是因為他不停地吃——這是他壓力之下的習慣。

如今他不得不花三周時間住院,盡管輸著氧,但血氧仍然低至危險水平——每當他昏昏欲睡並且完全失明時,血氧水平就會變得相當低。所以艾米通過一打開門看他是用眼睛環視四周還是摸索著“像個盲人”,就知道他今天身體狀況如何,血氧處於什麽水平。回想起來,幾乎從手術當天他就開始出現奇怪的視力波動,我們不知道這是否也是由於血氧波動和因此造成的視網膜或大腦缺氧引起的,或者說至少是部分起因。其實,維吉爾可能患有輕度匹克威克綜合征好多年了,但是在急病發作之前卻沒出現過呼吸困難和中毒。

中間還有一個階段讓艾米感到很困惑。那些日子維吉爾總說什麽都看不到之類的話,但是總能拿到物體,避開障礙,表現得像能看到一樣。艾米搞不懂這一奇怪狀態,因為維吉爾顯然對事物有反應,能定位也能看到,可就是不??認看到了。這種狀態稱為內隱視覺、無意識視覺或盲視,如果大腦皮層的視覺區昏迷(比如缺氧時)但亞皮層視覺區完好無損,這種情況就會發生。此時人能夠正常認知,應對視覺信號,但是這種認知根本無法觸及意識。

後來維吉爾可以出院回家了,不過他成了一名呼吸係統疾病患者。他成天抱著氧氣瓶,沒了它連從椅子上起身都辦不到。目前看來他不大可能複原到可以再次出門工作的程度了,所以青年會決定終止他的工作。幾個月後,他又被迫離開了那所作為青年會員工住了20多年的房子。這就是那年夏天的情況:維吉爾失去的不僅是健康,還有房子。

然而到了10月,他感到身體好了一些,不吸氧也能一次出去一兩個小時。自從那次和維吉爾、艾米通話後,我其實也並不清楚這幾個月他的視力到底怎麽樣了。艾米說它曾經“幾乎消失”了,但是現在覺得,隨著維吉爾身體的複原,其視力又複蘇了。我打電話給維吉爾評估視力的視覺康複中心,卻得到了不同的說法。他們告訴我,維吉爾似乎喪失了前一年獲得的全部視力,或者僅僅有一點尚存。他的治療師凱西認為他看得到顏色,但是別的就很少看得見了,也就是有時能看到顏色但看不到物體。他可能看到堿式水楊酸鉍(一種粉色助消化類藥物)藥瓶周圍有一片粉色迷霧或光暈,但看不見藥瓶本身。凱西說,顏色知覺是他唯一存留下來的,其餘的似乎都視而不見。他會漏掉目標,還用手摸索,似乎喪失了視力,隻是重複從前失明時的眼部隨機運動。但有時,維吉爾會突然自發地獲得視力,並且非常迅速、讓人吃驚,而且這時他能看到甚至是相當小的物體。但是這些認知印象會消失得像出現時那樣突然,也通常無法提取。凱西說,實際上維吉爾現在確實失明了。

凱西這麽告訴我時,我很震驚也很疑惑。這些現象與他之前的表現大相徑庭。現在他的眼睛和大腦怎麽樣了?離他們太遠,我理不出頭緒,不知發生了什麽,尤其是艾米個人堅持認為維吉爾的視力目前正在改善。實際上,當她聽到有人說維吉爾失明時就會大發雷霆,堅持認為視覺康複中心實際上在“引導他失明”。所以1993年2月,即維吉爾重病發作的一年後,我們讓維吉爾和艾米來了紐約,他們再次見到了我們,並接受一些視網膜和大腦功能的專門生理測試。

在拉瓜迪亞飛機場出口處,我一遇到維吉爾,就感覺事情變得相當糟糕。現在他比我在俄克拉何馬州看到他時還要重將近50磅,隨身帶著一個氧氣瓶,掛在肩膀上。他摸索著,目光遊離,看上去完全失明了。無論去哪兒艾米都領著他,用手扶著他的胳膊肘。不過,當我們駕車行駛在五十九街橋上時,他能看到一些東西,比如橋上的一盞燈,那不是猜測,而是看得很確切。但是他記不住也無法回憶起來,這樣看他還是處於喪失視力的狀態。

我們在辦公室對他測試,首先用大型有色目標,然後是大幅運動和閃光,但他什麽也沒看到。他似乎完全盲了,而且比手術前更盲了,那時他至少能透過白內障覺察到光的存在、光的方向和眼前晃動的手影。但是現在,這些他都覺察不到了,似乎不再有光敏感受器,總的來看,就像沒有視網膜了。然而也不是完全喪失,也有些奇怪的事情。因為偶爾他會準確地看到事物。有一次他看到一隻香蕉,他能描繪出來,甚至還能抓住它;有兩次他能追蹤電腦屏幕上隨機運動的光柱;有時他會夠到物體,或準確地“猜”出是什麽,盡管這些時候他也說什麽也看不到——這就是之前在他住院時醫生就觀察到的盲視。

我們對他這種情況很是沮喪,他也陷入了消沉和挫敗的狀態,看來是時候停止測驗,吃午飯休息一下了。我們遞給他一些水果,他迅速用敏感而嫻熟的手指摸到了水果,臉上綻放出了光芒,頓時又有了生氣。邊摸著水果,邊向我們描述顯著的觸覺特征:李子皮蠟燭般光滑、桃子皮上的軟毛、油桃的光滑(“像嬰兒的兩頰”)和橘子的粗糙不平。維吉爾手裏掂著水果,能說出重量和硬度、種子和核,然後又把它們拿到鼻子前聞不同的氣味。他的觸覺鑒別力比我們要好得多。我們在真正的水果中混入了一個極其逼真的蠟梨,因為形狀和顏色與真梨無異,所以看到它的人都被完全騙過了。但維吉爾沒有上鉤,一摸到它就大笑起來,立即說:“這是蠟燭,但形狀像個鍾或者梨。”他還表現出一絲詫異。用馮·森德的話說,維吉爾可能確實是“現實空間世界的流浪者”,最終還是在觸摸的世界裏才能感受到回家般的自在。

如果他的觸覺真的完整地保存下來,那麽很明顯,視網膜隻會迸發出來一些火花,而且是從似乎退化了99%的視網膜裏迸發出零星、片刻的火花。鮑勃·沃瑟曼從我們上次去俄克拉何馬州後就再沒見過維吉爾,他對這種視覺退化程度深感震驚,想要再檢查一下視網膜。檢查後他發現視網膜和之前看起來完全一樣——隨著不同區域色素的增多和減少成花斑狀。沒有跡象表明有新的疾病。然而,事實卻是就連手術前尚存的視網膜功能也幾乎沒有了。視網膜電流圖(用來記錄受到光刺激時視網膜的電位活動)完全是平的,視覺誘發電位(用來展現大腦視覺區活動)也觀察不到,這表明視網膜和大腦沒有任何可記錄的電學事件發生。當然,也可能會有罕見的、片刻的活動,但如果真是這樣,我們是無法觀測的。這種現象不能歸因於他的源發疾病視網膜炎,因為這個病已經長時間沒有複發了。實際上,過去的一年肯定有別的事發生,毀滅了他僅存的視網膜功能。

我們想起維吉爾曾不斷地抱怨光太耀眼,就算光線相對黯淡陰沉的時候,他也會抱怨;有時強光會讓他暫時失明,他不得不戴上墨鏡。我的朋友凱文·哈裏根說:隨著幾十年來保護嬌弱視網膜的白內障被摘除,白天的常光也是致命的,會燒壞視網膜。事情果真如他所說的那樣嗎?據說患其他視網膜疾病的病人,如黃斑退化,可能極度無法忍受光照——不僅僅是紫外線,而是所有波長的光,因為光可能加速視網膜的退化。這類事情會發生在維吉爾身上嗎?有這種可能。我們本應該預見到,然後用某種方式控製維吉爾的視力使用或控製周圍光線,但很遺憾,我們卻沒有做到這些。

另一個原因的可能性更大,它與維吉爾的組織缺氧有關,因為一年來他的血液都沒有得到正常供氧。我們之前曾說過,住院時他的視力隨血液中氣體含量上升或下降而時好時壞。這種持續不斷的視網膜缺氧(可能大腦皮層視覺區也缺氧)是使視網膜垮掉的一個原因嗎?此時我們還想知道,是否將血氧提高到100%(這可能需要源源不斷的純氧進行人工呼吸)就可能修複某些視網膜或大腦功能?但是我們最終認為這樣做太冒險,因為這可能會引起長期或永久性大腦呼吸中樞衰弱。

這就是維吉爾的故事,一個盲人奇跡般恢複視力的故事,一個和1728年切塞爾登的患者以及過去300年裏其他一些病人大致相似的故事,但是結局的轉變卻怪誕而有諷刺意味。格雷戈裏的病人手術前曾自如地適應失明生活,剛能看到時也是喜出望外,但是很快就麵對著無法忍受的壓力和困難,發現“饋贈”變成了“詛咒”,從而極度沮喪,不久就鬱鬱而終。確實,過去幾乎所有這種患者在經過了最初的興奮喜悅後,都會被適應新感官帶來的巨大困難壓倒,盡管按瓦爾沃的說法,有少數幾個適應得很好。但是,維吉爾能夠在這條那麽多前人中途失敗的路上戰勝困難、適應“視界”嗎?

我們永遠無法了解這件事,他所適應的生活突然被命運的一場無端變故打亂是怎樣的:一場疾病一下子奪走了他的工作、房子、健康和獨立,讓他成為一個病重之人,無法謀生。對最初鼓動手術、為維吉爾的視力恢複而熱忱投入的艾米來說,這是一場沒能奏效的奇跡,也是一場災難。維吉爾倒是很看得開,說“這種事在所難免”。但是這次打擊讓他垮掉了,他用憤怒來宣泄:對無助和疾病的憤怒;對承諾的食言、夢想破滅的憤怒;而埋藏於一切之下最根本的是幾乎從一開始就鬱積於心的憤怒——憤怒自己被推入一場既不能放棄又打不贏的戰爭。起初當然有詫異和驚歎,有時還有歡樂,維吉爾本人也有巨大的勇氣。因為這是一場對新世界的探險,而這種探險卻鮮有人嚐試,但緊接著出現了問題和矛盾:“看”了但是“看不見”,無法建構出視覺世界,同時還得被迫放棄原來的自己。維吉爾發現自己遊離於兩個世界之間,無家可歸,這真是一種無法逃脫的折磨!但常人難以理解的是,他解脫了,在第二次也是最終失明之後——他把這次失明當成一個“饋贈”。最終,現在的維吉爾用不著看了,他可以躲開讓人眼花繚亂、困惑不堪的視覺與空間世界,回到自己的生存方式中,回到那個可以使用其他感官的親切世界,那個他55年來一直深深眷戀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