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寧願再度失明的人(4)

視覺“不反應”的另一種完全不同的類型——退縮,似乎與重大情感壓力或矛盾有關。對維吉爾來說,這一階段確實是其有生之年的一個壓力期:他剛動完手術,剛結婚,之前習以為常的失明狀態和單身生活被完全打亂了,周圍人的期望給了他巨大的壓力,他感到困惑和疲憊。隨著婚期臨近,壓力也與日俱增,特別是家人都為婚禮聚到了一起。家人原本是反對手術的,後來又堅持認為他實際上仍然看不見。這些都記錄在艾米的日記裏:

10月9日去教堂裝飾婚禮現場。維吉爾的視線非常模糊,很多東西分辨不清,似乎視力突然變壞了。維吉爾又再次“失明”了……我得領著他走動才行。

10月11日維吉爾的家人來了。他的視力又不行了……似乎又回到了失明的時候!家人到了後都不相信他能看見。每一次他說他能看見的時候,他們就說:“哎,你隻是在猜測而已。”他們還像他失明時那樣對他,領著他走,他想要什麽就拿給他……我很焦慮,維吉爾的視力消失了……我想確信我們這麽做是正確的。

12月12日婚禮。維吉爾很鎮定……視力沒有變得更為清晰,而是仍然模糊……能看到我沿著過道走來,不過看得非常模糊……婚禮美極了。之後我們去媽媽家聚會,維吉爾的家人圍著他轉,他們仍然不能接受他視力恢複的事實,而他也確實看不見很多東西。晚上我們和家人告別了。奇怪的是,他們一走,維吉爾的視力就開始好轉。

這些小插曲中,維吉爾被家人當做盲人對待,他的視覺識別結果受到否認和破壞,而他也就順從地表現出像個盲人,甚至變成盲人——自我的一部分大幅度退縮到對其視覺識別徹底否認的地步。這種退縮盡管是無意識的,但也有其動機——阻礙視覺功能。這樣似乎就有兩種截然不同的形式,“盲人的表現”和“表現得像盲人”——一個是視覺處理和識別係統的器質性損壞(用神經學術語來說,是一種“自下而上”的神經心理性疾病),而另一個則是視覺識別的功能性損壞或障礙(是一種自上而下的精神神經性疾病),盡管對他來說結果是一樣的。目前他的視覺極其脆弱——視覺係統和視覺識別都不穩定,所以有時我們很難了解其內部機製,也很難區別是“生理”還是“心理”上的障礙。他的視力岌岌可危,接近失明邊緣,因而無論是神經超負荷還是其識別與外界看法的衝突,都可能讓他承受不起。

馬裏由斯·馮·森德在其經典著作《空間與視覺》(1932)裏回顧了三百多年以來每一個公開過的病例,總結道:每個複明的成人遲早都會產生“動機危機”,而且這種危機並非每個病人都能克服。他提起有個病人感到視覺帶來了巨大威脅(要離開精神病院去盲人會,而且他未婚妻在那兒),以至於他叫囂著要挖出眼睛。他還列舉了很多病人,他們手術後“表現得像個盲人”或者“拒絕看”,還有些人則害怕視覺恢複帶來的種種問題而拒絕手術(早在1771年一篇名為《一名拒絕再看的盲人》中就有相關描寫)。格雷戈裏和瓦爾沃都詳細描述過迫使盲人複明對其心理的危害——最初的喜悅過去之後,隨之而來的可能是毀滅性的(甚至是致命的)沮喪。

確切地說,這種抑鬱也發生在格雷戈裏的病人身上:S.B.住院期間非常興奮而且不斷進步,但是美好的希望最終沒能達成。術後6個月,格雷戈裏寫道:

我們深深感到,視力讓他幾乎完全失望了:僅能讓他多做一些事情……但是顯然現實給予他的契機比原本想象的少得多……他在很大程度上還是過著盲人般的生活,有時晚上也不開燈……現在他和鄰居相處得不好,他們都覺得他古怪;之前S.B.還誇過同事們,現在他們卻戲弄他,嘲笑他不識字。

他的抑鬱不斷加深,而後病倒了。術後兩年,S.B.去世了。他曾經非常健康,生活幸福,但是去世時年僅54歲。

瓦爾沃描述過6個典型例子,然後深入討論了早期失明患者麵對恢複視覺的“饋贈”,放棄曾經的個人世界和認同,再追尋新生活時產生的情緒和行為。

如所有複明的人一樣,維吉爾的一大矛盾是不能自如地將觸覺和視覺聯係起來——不知道該看還是該摸。從手術那天起,這些困惑在維吉爾身上就很明顯,我們看到他的那天則更加顯著:對形狀板玩具愛不釋手,渴望摸動物,不用刀叉吃飯等。而且他的詞匯、感覺、對世界的想象都用觸覺詞匯來描述,至少不是用視覺詞匯來表達。手術前他完全靠觸覺生活,現在可能也是如此。

已經證實,先天失聰的人(特別是說母語的)大腦某些聽覺區會用於視覺功能。有研究表明,閱讀布萊葉盲文的盲人用來點字閱讀的手指在很大程度上代表了大腦皮層的觸覺區。某些研究者懷疑盲人的觸覺皮層擴大了,甚至可能擴展到視覺皮層;而由於缺乏視覺刺激,視覺皮層的剩餘部分可能大大退化。在某種感覺早期喪失而其他感覺補償性增強時,這種大腦功能的分化很可能就會發生。

如果維吉爾是這種情況,那麽視功???突然恢複並付諸使用會有什麽結果呢?有人肯定會想應該進行視覺學習,在大腦視覺區建立新路徑。不過目前還沒有任何文獻提到過成人視覺皮層能再次激活。為此,我們想對維吉爾學著看東西時的視覺皮層進行PET掃描(正電子發射斷層掃描)。這種學習和激活會是怎樣的?對此,艾米的第一想法是:維吉爾會像嬰兒開始學習看東西時那樣嗎?但是神經學研究表明,這兩種新獲得的視力不在一條起跑線上。嬰兒的大腦皮層等電位,為適應任何形式的知覺,都做同樣的準備;而像維吉爾這樣早期失明的成人,大腦皮層已經高度適應了用時間而非空間來組織知覺的過程。

嬰兒隻需要學習,雖然任務艱巨且永無止境,但是不用承受無法解決的矛盾。相比之下,複明的成人不得不完成從時間順序模式到視覺空間模式的根本轉換,這種轉換需要應對的是前半生的生活經驗。格雷戈裏對此也強調指出,如果要改變“持續一生的習慣和應對方式”,就不可避免地會產生矛盾和危機。因為早期失明的成人大半生以來,其大腦已經適應失明並專長於觸覺,現在他們又必須命令大腦徹底改變這一切,所以這種矛盾是深入神經係統的。而且,成人大腦不像兒童那樣有可塑性,這也是年齡越大學習外語或技能就越困難的原因。但是對早年失明的人來說,學習看和學習外語又不同,用狄德羅的話說這好比“初次學習語言”。

對複明的人來說,學習“看”要求神經功能的徹底改變,同時還需要從根本上改變自我和認同方麵的心理功能。毫不誇張地說,體驗這種改變好比生死輪回。瓦爾沃引用過一個病人的話,“失明就是能看見的人死去然後再生。”這句話反過來說也正確,“複明就是盲人死去然後再生”。而中間狀態——“已經死去和無力重生這兩個境界之間”才是最難熬的。盡管早年失明可能是對幸福的巨大的剝奪和喪失,但是隨著時間的流逝,痛苦會越來越小,因為他們已經從非視覺的角度重新對世界進行構造和定義,從而達到了高度適應或再適應,然後生存狀態和方式會變得截然不同,擁有屬於自己的情感、和諧和感知力。約翰·霍爾稱這種“高度失明”為“人類的一種生存秩序”。

醜陋的視覺

10月31日,維吉爾左眼的白內障摘除,露出了視網膜,視敏度與右眼相似。這很令人失望,因為大家原本以為他的左眼情況會好得多,能讓視覺顯著變好。不過他的視力確實有一點改善:他能更好地鎖定物體,搜索性眼部運動變少,而且視野更為廣闊。

雙眼複明的維吉爾回去上班了,他慢慢發現了視覺的另一麵,而且大多讓他苦惱,有些甚至讓他相當震驚。他說,他曾經快樂地在基督教青年會工作了30年,以為熟知所有顧客的身體,但現在看到他們的身體和皮膚卻大吃一驚。因為之前他隻是靠觸覺了解,現在看到膚色如此多樣,他很是驚愕;還對皮膚上的瑕疵和斑點感到有些惡心,而這些皮膚他曾經用手摸上去十分光滑。維吉爾發現,給人按摩時閉上眼睛,這些感覺就會有所緩解。

在接下來的幾周裏,維吉爾的視覺不斷進步,特別是能夠自如地調整步伐了。他竭盡全力像視力正常的人那樣生活,但是此時矛盾也加劇了。偶爾他會提及他害怕扔掉拐杖單靠視覺走出去或過馬路。有一次還說,他害怕別人希望他會開車或是從事一份需要使用視覺的新工作。看來,他這段時間確實非常努力而且收獲了成功,但是為了這份成功卻付出了心理代價——他變得越來越緊張,而且自我也出現分裂。

聖誕節前一周,維吉爾和艾米去看芭蕾舞。他喜歡《胡桃夾子》。其實維吉爾一直都很喜歡音樂,現在第一次能夠親眼目睹了。他說:“我能看到人圍著舞台跳來跳去,但是看不到他們穿的衣服。”在維吉爾看來,如果是棒球賽的話,他就肯定看得到,所以特別盼望春天賽季到來。

聖誕節是個重要而特殊的節日,因為這是維吉爾婚後的第一個聖誕節,也是他複明以來的第一個聖誕節。他帶著艾米回到了肯塔基州的家。他在婚禮時幾乎不能看到母親,也看不到很多別的東西,所以這是他40多年來第一次看到母親,他認為母親看起來“非常漂亮”。他又一次看到了那所古老的農舍、籬笆和草原上的小溪,從童年起他就再也沒見過這些,但在腦海裏從未停止過對它們的懷念。雖然他看到的一些東西一度讓他失望,但是家和房子卻沒有讓他失望,它們給他的是純粹的快樂。

很明顯就能看出家人對他態度的改變。姐姐說:“他看上去更機靈了,不用扶牆就能在家裏走動了,而且站起身就能走。”她覺得從第一次手術以來,弟弟的變化非常大,而他母親和其他家人也有同感。

聖誕節前一天我打電話給他們,和維吉爾的母親、姐姐和其他人都通了話。他們邀請我去做客,雖然最後沒去成,但我真希望能去,因為對他們來說,這個節日一定是段積極愉快的體驗。家人最初反對維吉爾的手術(可能也對艾米的鼓動心存異議),他們不相信維吉爾確實能看,這種不信任被他內化,也讓他很長時間內徹底看不見了。現在既然家人觀念變了,希望這個巨大的心理障礙也會隨之煙消雲散。這個聖誕節不僅使這不同尋常的一年達到,而且還是對這一年來變化的肯定。

我想知道明年會怎樣,維吉爾最大的憧憬又是什麽。這個視覺世界和生活還會有多少事情等待他去體驗呢?坦白地說,我們對此很沒信心。盡管那麽多病人的故事聽來讓人沮喪和恐懼,但是至少他們克服了最大的困難,生活出現了相對平穩的新氣象。

瓦爾沃的言論一向謹慎,但是在描繪他的病人的美好未來時也大膽推測道:

一旦病人獲得視覺模式識別並且能運用自如,他們就可能體會到視覺學習的巨大樂趣……個性會重生……他們會開始考慮體驗嶄新的生活領域。

“個性重生”正是艾米對維吉爾的希望。我們很難想象他身上會發生這種“重生”,因為他似乎很遲鈍,總是一成不變。然而,盡管還有一大堆問題如視網膜的、大腦皮層的、心理的問題存在,並且他的體格似乎也不健康,但是在某種程度上,他已經做得很棒了,領悟視覺世界的能力在穩步提高。維吉爾擁有非常積極的動機,也能從“看”中收獲顯而易見的快樂和益處,所以他似乎沒有理由不會一天天地進步下去。他可能從未奢求過視覺完備,但一定期待著用“看”來徹底拓寬自己的生活。

看了但是看不見